第十一章 定情物
那個星期天上午,楊木青起得遲,廠食堂過了飯點,他隻好去廠門口的小飯館吃早飯。
十點多鍾,小飯館裏就餐的人不多,他買了兩碗梢子麵,坐在靠右邊牆壁的一張桌子上埋頭吃麵。
劉醉罐走了進來。他買了二兩白酒,喊了一份炒腰花,叫楊木青移到他那桌去吃。
楊木青移了過去,兩人湊在一塊,劉醉罐邊喝酒邊抽煙。他要楊木青吃菜、喝酒、抽煙。楊木青很固執,一口酒不吃,一支煙不抽,一點菜不挑,隻悶頭悶腦吃他的麵。
“那天遊鼻帶給你說了些啥?你急得那樣。”劉醉罐低聲問。
“還不是說生活作風要嚴肅呀,注意影響啦,自己不該畫像呀,頭腦不簡單呀。這些,有的我懂,有的不懂。我自認為這是個人的愛好和學生的生活氣息;我自認為沒有不合理的言行。”
劉醉罐一句話勾出了楊木青肚子裏的全部苦水,他擱下筷子,滔滔不絕,氣憤地說:“沒想到一個科長第一次見麵就刮胡子,這也不對,哪也要不得。還說我在耍朋友,真是活見鬼!”
“遊鼻帶是個大老粗,直爽人,有啥說啥,不像知識份子。說你也是幫助你嘛。”劉醉罐喝了一口酒說,“小楊,是要考慮群眾影響啊!”
“所以,我與世隔絕,與我的胡琴為伴。”楊木青激動地說,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
“太左了!還是要與群眾打成一片。”劉醉罐打著酒嗝說,“遊鼻帶人家很走運,他是繅絲工人,黨培養他當了‘馬恒昌小組’的先進生產者,上過北京,見過毛主席;而今黨在培養他當生產科長,二天得當廠長、書記啊!”
劉醉罐邊說邊翹起大拇指。
“再大的官,我不巴結!我安份守紀,其奈何哉?”
“不怕官,隻怕管嘛。人家是你頂頭上司,你不巴結他,二天小鞋夠你穿的!”
末了,劉醉罐看看周圍又低聲說:“你看人家糾糾多會應酬。她還是你的同學。”
“糾糾?什麽糾糾?糾糾是哪個?”楊木青納悶地問。
“你看過《梁山伯和祝英台》電影麽?就是人心和四九頭上紮的那兩個糾糾。”劉醉罐聲音放得更低了。
“那,人心和四九不是我的同學呀!”楊木青感到莫明其妙。
“你就是沒仔細觀察。我們科裏哪個的長辮子挽成了糾糾?人家玻璃底下那張六寸像,該比你那幅自畫的肖像美吧?”
“我技術隻有那個樣子。”楊木青尷尬地說。
“不,你莫得酒窩窩,你莫得糾糾,你不但不尊重遊科長,你反而使性子。”
“啊?”楊木青迷惑了片刻,很快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一件往事:那天,遊科長喊他第一次見麵,正刮他胡子的時候,呂代芬走了進來,遊科長樂嗬嗬地說:“呂代芬,你紮的兩個糾糾越看越像人心和四九的糾糾。”呂代芬打開抽屜,拿起溫度表,笑眯眯地說:“科長,少開玩笑好不好?”
楊木青明白了劉醉罐的意思,知道他暗指呂代芬比他聰明,會巴結領導,忠告他要象她學習,不由得神色黯然,輕輕地點了點頭。
剛下過一場春雨,空氣清新。楊木青打開玻璃窗猛吸了幾口,心情十分舒暢。放眼望去:那披滿綠裝的朱鳳山;那整齊潔白的宿舍粉牆;那高聳入雲的煙囪;那越過一池進入另一池的流水;那臉上盛滿歡樂笑容的繅絲工人;那花園裏爭芳吐豔的鮮花;那林蔭道上隨風飄舞的垂柳……
眼前的一切是那麽美麗;那麽可愛。他輕輕地,低低地哼起了《花兒與少年》,邊哼邊轉身打開木箱取出一副枕頭,雙手捧著,看了又看,親了又親,在臉上親完又放在胸口貼了又貼。他的心在跳動,讚歎不休:“太好了!太心靈手巧了!”
這副雪白的枕頭是李國君剛寄來的,上麵有刺繡,繡著鴛鴦戲水圖案。
楊木青仿佛看到李國君正坐在他身旁,一針一線地繡。
他細心地把枕頭折疊好,放在被蓋底下,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封信和一張兩寸照看起來。他感到無比幸福,反複輕輕默念:“總算定下來了!”“總算定下來了!”
這是李國君第一次親手給他做枕頭,送定情物。他初次嚐到愛情的甜蜜,立即忘掉了不快和疲勞,興衝衝地展開信箋,提筆回信。
“國君同學:
收到您的信、枕頭、照片,我感到興奮已極。把一切不順心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我本來喜歡文學,然而此時此刻我想不出恰當的言辭來表達我對您的尊敬、喜愛和感激。
我們在彼此了解和關懷的幾年裏逐步建立了感情,也算是初戀。也許這麽說會擾亂您純潔而又天真的心。您會感到害羞。我應當考慮您的處境。如您所說,我們的關係暫不能公開,因為學校不允許學生談戀愛。我尊重您的意見!
雖然我們算不上完完全全的孤兒和孤女,但我們從小都沒有母愛,今後將會相依為命,因此我希望您努力讀書,待初中畢業後也考進蠶校絲科,這樣才算誌同道合,才能永遠在一起,可您不想同‘絲妹’浸在一起。我認為這是您瞧不起工人階級的一種表現。這是不對的!
我的職業已定。盡管很勉強,但我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是黨培養出來的,我願為祖國、為人民而刻苦工作和學習。今後不論您走到哪裏,我都將以驚人的毅力和智慧來博得您的仰慕,決不給您丟臉。
您說我有個人英雄主義,我不否認。雖然我出身不好,升不了官,發不了財,但從學術上去努力,也會樂在其中。
您今後的職業未定,當人民教師或技術員,您都不樂意;當歌唱家麽,您偏偏又不愛護您本來圓潤的歌喉;您說想當醫生?這完全有可能。我隻有努力自修文學和音樂。如果有一天我能當上文學家或音樂家,天涯海角,我們也將在一起!
我多麽希望您堅持讀完書呀!我知道您的經濟有困難。如果您不反對,我將大膽支援您。我從工作開始就從經濟上支援我楊家弟弟了,這也算是報答養育之恩。
我弟弟楊木秀和您同校不同班。您也許認識。今後互相幫助,就靠您這當姐姐的了。
我有一副大的三角板,贈給您做紀念。讓它伴隨著您學習,就猶如我在您身邊鼓勵您;又如我睡在您繡的枕頭上,默默地想著您。
您說過,我們的感情如果建立在經濟上是不牢固的。這是您間接拒絕我對您的支援。您顯得如此清高。出於對您的尊重,我不會拿錢來買您的心。我不是庸俗的市儈。
但是,您給我寄的枕頭,要花錢買料子,再經您這能工巧手繡出來,這中間凝聚著您的心血和汗水,也許還有淚水。您經濟不寬裕,不知為了這副枕頭又要節省多少衣食了。我不能讓我的知心朋友節衣縮食,影響身體。請允許我寄10元錢來當作我買的枕頭料子。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您贈給我的禮物。
望保重身體!祝您快樂!
您的木青。一九五五年三月十四日。
寫完信,楊木青又打開日記本立下誓言:“我永遠是輕鬆、愉快、熱情的人。把工作做好。黨叫我做啥,我就做啥。隻有對得起黨和人民,才配做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