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轉學
兩年後的一個星期天早晨,太陽從雲被裏露出笑臉,朝霞點綴藍天,楊木青背直胸挺,邁開矯健步伐朝小北街的女中走去。
女中換了門衛,守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爺。瘦骨嶙峋,笑容慈祥。他朝楊木青招招手,叫他坐在傳達室的椅子上,笑眯眯地說:“請你填會客單。”
楊木青從衣襟抽出鋼筆,在會客單上寫下“李國君”三個字。
“你是她的啥?”老大爺問。剛來的他不知道楊木青是常客,在這門口進出兩年多了。
“同學。”這句謊話讓楊木青的臉變得火辣辣的。
“你等著,我去給你喊。”
不一會,老大爺把李國君帶來了。
李國君的個頭不高不矮,跟楊木青站一起恰恰齊著他耳根子。
她身穿勞動布做的列寧裝,下套天藍色棉布褲,裏麵一件淺黃色高領絨汗衫緊緊套住長脖子,鵝蛋臉顯得純樸、端莊、典雅,額頭又寬又高,兩條烏溜溜的麻花辮各纏裹一條五顏六色的綢帶,一雙大眼水波盈盈,閃閃發亮,睫毛又黑又長,嘴比櫻桃略大點,鼻子端正勻稱。
看到楊木青,李國君微笑招呼:“你吃早飯莫得?”
親切從兩片嘴唇中間透出,牙齒潔白整齊,閃著青春;嘴角邊兩個酒窩盛滿純真。
“我吃過了。我想給你說件事。下周我們全班要到桑園去實習。另外,我把鋪蓋洗了,想請你幫我縫下。”
“多少錢請呀?媽媽。”她開起玩笑來。
……
縫完被子,他倆在蠶校校園裏散步,時而肩並肩,時而拉開一兩尺遠的距離。
碰見熟人,他微微點頭招呼,有點不自在。她假裝若無其事,問這問那:“這是你們的實習工廠呀?”
臉上的紅暈出賣了她,明眼人看得出她是拘束的、害羞的。
楊木青和李國君不是同學,她們是通過林三姨認識的。認識三年多了。那是1950年秋天,楊木青還在營中讀初三,他住在學校,每天去外婆家吃飯。外婆家的林三姨大他一歲,是他同班同學,他倆每天一路上學,一起吃飯。
一個星期六下午,有個陌生姑娘來外婆家找林三姨去耍。林三姨把她介紹給了楊木青。陌生姑娘叫李國君,是外婆的街坊。
李國君在縣女子中學讀書,低楊木青一個年級,女中與營中合並前李國君就停了學,跟楊木青並沒同過學,楊木青為掩人耳目,故意給別人說他倆是同學。
李國君輟學,是因為有了後娘。她親爸娶了後媽就不供她讀書了,要她在家幫人洗衣服賺錢補貼家用。
楊木青跟李國君認識的第二個星期天下午,他在外婆家畫畫玩,正在臨摹毛主席像,林三姨帶李國君走進房間。
李國君站在牆壁跟前看了一會。
牆壁上貼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孫中山的畫像。都是楊木青和劉玉英合畫的。
李國君興奮地說:“畫得真像!”
她邊說邊走到桌前,站在一邊看他臨摹毛主席像,不由得讚歎起來:“心眼多靈呀!”
“沒得你繡桃花的手巧啊!”他回了一句。林三姨給他說過李國君描花刺繡頂呱呱。
打那以後李國君常來找楊木青玩。外婆看著他倆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心裏暗暗歡喜,臉上總是笑眯眯的。
楊木青考上蠶校那年,外婆說服李國君父親,讓李國君繼續上了學。輟學一年的李國君考上了果城市女子中學。
起初,楊木青和李國君雖在同城讀書,但有劉玉英杵在中間,他倆平時很少往來。知道劉玉英結婚的事後,李國君悄悄走進了楊木青的心裏,他倆開始頻繁接觸。即將畢業的前夕,他勇敢地去約她來縫被子,想試探她對他有沒有意思。她的反應讓他心知肚明,暗暗歡喜。
在校園的一棵黃葛樹下,他倆撿了磚頭墊在屁股下麵坐下來,麵對麵坐著。一個拿瓦片在地上信手塗鴉;一個用手編著發辮。
“木青,我給你說件事。”
“啥事?”
“我打算轉學回營中去讀。”李國君的心裏仿佛正在熬中藥似的,翻滾起了苦味。
“真的?”他眼睛張得大大的,不相信似的盯著她。
“在這兒讀書開支大,我爸沒法支持。”她細眉緊鎖,顯得非常憂鬱。
一種幻滅似的悲哀象把匕首在楊木青的心上猛地紮了一下,他感到是那麽的無奈,他沒能力幫她,沒辦法勸她留在果城,隻好違心地安慰她:“回去讀書也是一樣的。”
“嗯,回去讀書也是一樣的。”她低沉、緩慢地重複他的話,說得那麽勉強,那麽言不由衷。
他鼻子酸酸的,嗓子裏象灌進了一股寒風,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噙著欲滴的淚水,抿抿嘴唇說:“我們總有見麵的日子。”
她撿了一片樹葉站起來,側身用手背擦掉眼淚,走近黃葛樹,把背靠在樹上,拿手撕扯樹葉,傷感地說:“二天隻有用筆在紙上交談了。你會給我寫信嗎?”
楊木青也站起來,拿瓦片在樹幹上亂刻劃。他故作輕鬆,努力擠出笑容說:“隻要你不笑我這個白字大王,我當然要寫喲!”
“看你,記恨心真強!”她用小拳頭輕輕擂了他肩膀一下,嫣然一笑。
“那次全靠你同三姨提醒、指點,幫我改錯字,我那篇紀念三八節的作文才拿了第一名。”
“那是你們賀老師給你改得好,你才得到一串串的紅圈圈。”
“那一次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從此愛好文學了。”楊木青充滿憧憬地說,“李國君同學,我好想搞寫作啊!我要是當了作家,我就用語言來描繪你的音容笑貌,把你寫進我書裏。你就是我筆下的女主人公。”
“到那時你眼裏哪還有我這個無知的女子喲!”
“到那時你當了歌唱家,心裏麵還會不會有我這個沒出息的絲娃兒?”
“羞不羞?”她急促而嚴肅地說,“別個聽到多不好!”停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又不是在演戲。”
他們互相笑了。
這個星期天,他們過得非常快樂,一起看電影;一起登白塔山;一起遊蓮花池。
傍晚回到蠶校,他帶她去音樂室彈琴、唱歌。
他打開風琴,彈起了《白毛女》:“天上的鳥兒並翅兒飛……”這是李國君最愛唱的歌。
她扯開嗓子縱情歡歌,那清脆圓潤、委婉動聽的歌聲在他耳旁飄蕩;在他心坎飄蕩……
飄呀,蕩呀——飄蕩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