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殺
1954年。
陽光穿過紗窗,照在楊木青的臉上。他眼睛感到幹澀,象有火在燃燒。哭了一夜,眼睛紅腫了,眼淚還沒幹。一顆顆亮晶晶的淚珠不時地順著他那清瘦的臉頰滾落,滴在耳鬢邊,滴在嘴角邊,滴進了繡花枕頭裏。
他徹夜未眠,今晨一粒米也沒吃,一口水也沒喝;他一直躺在床上,壓根兒沒打算寫他的檢討書;上午,科裏有幾個同誌來看過他、勸過他,糾糾也來過,昨晚罵他的趙絡腮胡子也來了,勸他認錯,說“胳膊擰不過大腿”。
對於大家的關心,他用沉默作答。
他想不明白20年來的生活為什麽這麽多災多難——從小就失去親人,抱養他的又是個大地主,新中國成立後,養父家在一夜之間被打倒,他成了“地主狗崽子”;
還沒學會走路就失去了一隻眼睛,隻能看到一半的光明;
從小到大處處受嘲笑、歧視、淩辱;
出身不好、身體殘疾;
情場不如意、工作不順心,仿佛這地球上多了他這個人似的;
剛踏入社會就遇到這樣大的挫折,找不到科長遊白成他們刁難他的原因;
社會複雜、人心險惡、前途渺茫……
思前想後,覺得人生太空虛,活著沒意思,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還好,我是個孤兒,莫人疼,莫人愛,我死了也莫得哪個為我傷心、為我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想到這裏,楊木青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木箱子,拿出李國君和劉玉英的信件、照片,看了又看;
一時間,千恨萬怨湧上心頭;
他劃燃火柴把信件和照片統統燒掉了。
在找掃帚打掃殘灰的時候,發現陳新生的床底下有瓶藥酒,他想起“藥酒能毒死人”的說法,迅速鑽到床底下取出藥酒,站在陳新生的床前捧起酒瓶,把瓶口移到嘴邊,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喝起來。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喝得很難受。
喝著喝著,眼睛模糊了,天旋地轉了;但心裏還明白,突然意識到這藥酒不是他的,沒經陳新生的同意就拿了人家的酒喝,這是不道德的;趕緊停下來。
他想把酒瓶子放回原地,可眼前一陣漆黑,站立不穩,他怕把瓶子打爛了,就近把酒瓶放在床腳裏邊,東倒西歪走了兩步,倒在了他的床上,故意不蓋被子,閉著眼靜靜等死。
等到中午下班,他還是活的。
十二點,陳寶萬進寢室拿碗去打飯,見楊木青還沒起床,就輕輕喊:“小楊,小楊,吃飯了。”
楊木青沒動靜,陳寶萬走近一看,見楊木青醉得象關二爺,滿臉通紅,便歎氣道:“唉,啥子不愉快的事嘛,醉成這樣子。莫著了涼!”
陳寶萬輕輕扯過被子給楊木青蓋上。
等陳寶萬走後,楊木青用腳把被子蹬開。
他想糟蹋自己的身子,心想喝藥酒死不了,那就把自已整出病來吧,得了病,要不了一年半載就徹底解脫了,免得活在這世上成為別人的笑料。
又過了十多分鍾,楊木青的肚子隱隱約約疼起來。
起初,他感到興奮,以為去極樂世界的時刻到來了;然而興奮很快被痛苦取代了。
楊木青並沒失去知覺,他的肚子越來越痛,痛得他無法平靜地躺在床上;
他撐著軟綿綿的身子坐起來,但疼痛使他馬上倒了下去;
他腦袋脹得快要破裂了,腦中燃燒著一把烈火,把淚燒幹了,想哭也哭不出來;
心跳加快、心裏發慌;
肚裏一陣翻江倒海,好象孫悟空鑽進他肚子變成鐵扇公主正搖扇子似的;
豆大般的汗珠從頭上滾到臉上;
手腳也冰涼了;
他疼得在床上打滾,先是呻吟,接著嚎叫,兩手捶肚子,雙腳亂打亂蹬,用四川話說,他那叫“板命”。
楊木青板了一陣命就暈過去了。
楊木青“板命”的動靜太大,很快驚動了過路的工人,消息馬上傳開了,一批批人馬聞訊趕來。
醫生、護士趕來了;
領導及時趕赴現場,連一把手廠黨委書記鄭東海也被驚動了;
闖進門的還有遊科長、糾糾、姚瘊子、陳寶萬等生產科的同事;
還有結拜妹妹楊琴芳和紅娘蘇雅平。
一大群看熱鬧的工人把門口和過道圍堵得水泄不通;
紗窗也被千奇百怪的麵孔貼破了,幾顆腦袋塞進紗窗破洞掛在窗前,霸占了窗簾的位置;
人們的眼光從東南西北射過來擠在楊木青身上,象絲線一樣橫豎交織,織成一張張又厚又重的綢段,綢段上鋪滿形形色色的圖案——有擔憂;有焦急;有難過;有疑問;有同情;有憐憫;有責怪;有輕蔑;有嘲笑;有幸災樂禍……
廠裏廠外、車間宿舍,到處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嘰嘰喳喳,議論這個史無前例的爆炸性新聞。
就在楊木青的名字和故事被傳到四麵八方之際,他從短暫的暈厥中蘇醒過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板命”。
一個女護士給他打了一針止痛劑,他稍稍安靜下來。
主治醫生唐玉潔聞到楊木青身上有股藥酒味,發現他的嘴唇變烏了,神色緊張地說:“糟糕!像吃了藥酒!”
他問楊木青:“你吃的啥藥酒?”
楊木青沒吭聲。他不清楚喝的是啥藥酒。他處於半昏迷狀態,說不出話來。
大夥隻好在屋裏搜尋。
蘇雅平眼睛尖,從床腳邊拿出一瓶藥酒,把它交給唐醫生。
唐醫生扭開蓋子,見瓶口有藥渣,說:“準是喝了這藥酒!”
陳寶萬說:“這是陳新生泡的藥酒。”
鄭書記問:“陳新生呢?”
“在上班。”陳寶萬回答道。
“去把陳新生喊回來問問,看他泡的是些啥子藥。”
鄭書記下命令的同時,唐醫生拿筷子夾出一些草藥,辨認了一下說:“不妨事,看來是風濕藥酒,可以內服的。”
鄭書記稍稍鬆了口氣,仍不放心地問:“那他肚子啷門痛得這麽厲害呢?”
“可能喝得多了點。”唐醫生說。
陳新生很快回來了。
驚恐萬狀的陳新生一進屋就說:“我這是風濕打藥酒,是內吃的,不是外擦的。”
頓時間,有的人鬆了口氣;有的人略顯失望。
“哎喲哎喲。”楊木青又叫了幾聲,翻了一下身。
“他平時吃不吃酒?”鄭書記問。
“一口酒也不喝!”陳寶萬說。
“先收進住院部觀察!”鄭書記果斷地說,“老吳,得好好把病治好!”
“沒多大危險性。鄭書記。”醫院吳所長安慰鄭書記後,轉身吩咐唐醫生:“馬上叫擔架!”
……
這期間,圍觀者一直在不停議論。
“唉,這小子多聰明的人喲!啷門要想不通嘛?要去尋死!”
“還不是為了黃碧雲。”
“他想同黃碧雲耍朋友,別個沒答應。”
“嘖嘖,這有啥了不起的嘛!一個過婚嫂!”
“情人眼裏出西施。”
“你們這些人不曉得詳情就打胡亂說!原因多方麵的,是遊……”
姚瘊子剛才跑得快,搶在遊科長他們前麵竄到了現場。他喘了兩下,正要發表權威性的講話,看到遊科長走進屋,趕緊閉了嘴。
“有的是好戲看喲!梁山伯還沒死,祝英台就在哭靈了。”
“你們還不去看看那個!莫也去上了吊喲!”
七嘴八舌,拿楊木青和黃碧雲調侃。
“你們說點人話好不好?未必一點階級感情都不講了嗎?”幹妹妹楊琴芳怒了。
“跟他們兩個哪來的階級感情嘛!一個是大地主的兒子;一個是破落地主的女兒。”
“對頭,要講階級感情,也該跟我們這種貧下中農的後代講噻!”
“算了算了,莫說這些缺德話了。別個差點死球了!”
“是遊鼻帶整他!不準他上班了。他想不通,就喝藥酒自殺!”
姚瘊子看到遊科長不在場了,趕緊把先前咽下的話吐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