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只是意難平
「我無法向你解釋詳情,也不能向你保證什麼,因為,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莫梵亞低聲道,「如果這段時間,我的表現讓你覺得困擾,甚至讓你難過……」
「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蘇瑞伸出手,按住莫梵亞放在桌上的手背,輕輕寬慰道:「我並不覺得難過,只是有點擔心你,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還會回去,或者,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可是,我相信你……」頓了頓,蘇瑞又筆直地望著他,很認真地問道:「梵亞,告訴我,你是有原則的,你不可能和那些人一樣,你絕對不會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哪怕是陌生人,是不是?」
莫梵亞久久地回望著她,神色也漸漸輕鬆了起來,「嗯。我會盡量。」
盡量保持自己,不被環境所左右。
蘇瑞幾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氣,她不再追問那個silence的詳情,莫梵亞選擇告訴她,是他對她的信任,這讓蘇瑞很感激。可是,她也明白,這個組織有它的神秘性,即便是莫梵亞,最好也不要透露太多。
只要他還是他,無論他想做什麼,她都會支持他。
「謝謝你,蘇瑞。」雖然蘇瑞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可是,她淡然的態度,讓莫梵亞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他好像重新有了力氣似的。
「謝什麼,我才應該謝謝你,謝謝將這一切告訴我。」蘇瑞握住他的手,稍微加重了一點力氣,「如果遇見什麼棘手的事情,你自己解決不了,或者想不明白,都可以告訴我,我們現在是夫妻,就應該一起分擔一切事情,彼此不欺騙不隱瞞。」
「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莫梵亞的目中劃過狡黠,氣氛漸漸輕鬆了起來。
蘇瑞點頭,「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現在,你心裡,有沒有我的位置?」他非常非常輕描淡寫地問。
蘇瑞哂然,隨即好笑道:「倘若沒有你的位置,我現在還會在這裡和你一起吃飯嗎?」
事實上,莫梵亞始終在她的心上,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沉澱下去,變成了一個永遠不會消弭的存在。他是她的見證人。他們見證了彼此的人生。
莫梵亞微笑,他突然很想吻她。
他終於有點真實感了,她是他的妻子,終會共度一生的人。
也在這時,兒童樂園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囂,大人的訓斥和小孩的哭泣。好像是小孩子在那邊鬧了起來,蘇瑞怕樂樂被波及,她趕緊站了起來,和莫梵亞一起往那邊走了去。
果然是小孩子打架,也不知道糾紛是怎麼引起的,好像是搶玩具吧,然後,這個小孩幫那個小孩,那個又幫另外一個,結果,兒童樂園整個亂成了一鍋粥。
樂樂也並不無意外地捲入了其中,在樂樂的面前,有一個小孩正在抹著眼淚大哭。
蘇瑞怔了一下:樂樂的性子溫和,根本不可能與別人打架,大概是大混戰的時候,被席捲進去的吧。
她正想走過去,將樂樂從兒童樂園裡拉出來,一個家長突然沖了進來,按住蘇瑞道:「你兒子打人了,我家小寶都站不起來,你怎麼能就這麼走呢?」
莫梵亞看過去,果然,那個抹眼淚的小孩的腳踝似乎扭了一下,已經腫得老高。
看樣子,好像還蠻嚴重的。
「你快點把孩子送醫院裡看看吧,千萬別留什麼後遺症。」蘇瑞也看得揪心,同樣是母親,她當然不可能無動於衷。
「送醫院,醫藥費呢,你兒子得和我們一起去醫院。」那位家長的嗓門也很大,利落乾脆,兇巴巴的。
其實小孩子打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算那孩子的腳真的扭到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情況,蘇瑞也有點惱了,她護短道:「樂樂絕對不會打架,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她並不是捨不得那點醫藥費,而是無法讓樂樂承擔下這個罪狀。
她低下頭,早已經看見了樂樂滿腹委屈的表情。這個小孩,絕對不是樂樂推的。
「他就站在我家小寶的面前,不是他是誰,小寶,你說,剛才是誰推你的?」那位家長的態度越發囂張了起來,叉著腰,其他的孩子反而消停了,大家都圍在那裡看熱鬧。
正在大哭的小孩好不容易止住抽搐,他淚眼朦朧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眾人,然後,小孩子的手指一橫,指著樂樂道:「就是他,就是他推我的!」
說完,那個小孩繼續大哭了起來。
樂樂愣住,他抬起頭,求助地看向蘇瑞,那樣困惑的目光,幾乎讓蘇瑞心中一緊。
她將樂樂拉到一邊,柔聲問:「樂樂,你告訴媽媽實話,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真的是樂樂的錯,無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們都要承擔責任。
樂樂撇著嘴,低聲道:「我看見他摔倒了,想去拉他……」
樂樂是真的很乖,一見別的小朋友吵了起來,他就趕緊躲到了一邊,並不參與,只是這位小朋友剛好摔在了他的面前,所以,他想過去拉他一把,結果,家長們就過來了。
他是真的沒有推他。
蘇瑞握著樂樂的肩膀,心中嘆息一聲,她是相信自己兒子的,樂樂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她太明白他的與世無爭了。
——可是,他還那麼小,就遇見了這種做好事沒好報的事情,蘇瑞驀然覺得悲哀,她甚至自責。
那邊的家長還在鬧,執意要蘇瑞他們給醫藥費。
蘇瑞深吸一口氣,將樂樂擋在身後,她站在前面,很冷淡地說:「這件事與樂樂無關,所以,我們沒有給醫藥費的義務,還有,小寶必須為剛才的言辭向樂樂道歉。錢是小事,我只是希望,他要明白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那就是誠實。」
「什麼,你是說,我家小寶在說謊了?你有什麼證據這麼說!」那位家長叉著腰,氣勢更足了。
蘇瑞環視著周圍,她知道,一定有其他小朋友看見了,如果小寶不是樂樂推的,就一定有其他小朋友推了一下。
可是,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家長都帶著孩子紛紛退開,他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見糾紛起來,連熱鬧都懶得看了,趕緊拉著自家的孩子躲開。
蘇瑞不能叫他們全部留下,她沒有那個資格。
不過,她也明白,那個始作俑者,是不會自己站出來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絕對不會允許樂樂蒙受不白之冤,也許幾百塊就可以讓這件事平息下來,可是,她不想這樣做。她就是要據理力爭,這不是為自己泄憤,而是為了,讓樂樂知道,這個世界還是有公正可言的。
雙方進入了僵持。
而一直沒有說話的莫梵亞突然上前一步,淡淡地向對方的家長說:「不好意思,你能跟我過來一下嗎?」
對方疑惑地看向莫梵亞,本來也想拒絕,可是,看著莫梵亞身上價值不菲的衣服,還有通體的氣質,立刻閉上了嘴。
莫梵亞和那位家長在兒童樂園後面的一株大盆栽后說了些什麼,幾分鐘之後,他們回來了。
很奇怪,回來后,那個家長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抱起自己的小孩,一起向蘇瑞和樂樂道了歉。小寶也在媽媽的威脅下,連說自己看錯了人。
他們這樣的態度,蘇瑞也不好發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下次不要隨意冤枉別人了。」
很奇怪,事情明明已經圓滿解決了,可是,蘇瑞似乎很不開心。
她一直沉默著,耐人的沉默。
經此一鬧,樂樂的興緻也不太高,晚餐上來后,三人寥寥地吃了一些,便離開了那個位置。
一路上,後座的拿兩個人都不怎麼說話,莫梵亞也不說什麼,只是專心地開著車。
好容易到了家,蘇瑞帶著樂樂先下車,莫梵亞則去停車。
阿金和蘇媽媽知道莫梵亞回來,早已經迎到了門口,蘇瑞讓樂樂先去外婆那裡,在樂樂跑開的時候,蘇瑞矮下身,握住樂樂的肩膀,輕聲問:「下次再遇見這樣的事情,樂樂該怎麼做?」
樂樂想了想,心有餘悸地回答道:「樂樂會躲開。」
「當然不是躲開,樂樂還是要去幫別人,不過,樂樂也要學會保護自己,譬如說,叫上另外一個小朋友,一起去拉他起來,如果其他小朋友誤會,樂樂也不要沉默,要大膽地說出真相,每個人都會犯錯,大人也會犯錯,可是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到最後,大家都會知道真相的。」蘇瑞微笑著,摸著他的頭,「明白了嗎?」
「明白了。」樂樂點頭。
其實,他還是有點不太明白,不過,聽完媽媽的這番話,他心裡好受多了。
剛才是真的很難受呢。
「好了,去找外婆吧,告訴外婆,等會爸爸媽媽再進去。」蘇瑞終於站了起來,笑著目送著樂樂跑到門口,並將她的話帶給了媽媽和阿金。
蘇媽媽表示很理解,笑得心照不宣。
兩小口小別勝新婚啊。
蘇瑞則轉過頭,徑直向莫梵亞走了去,莫梵亞剛剛從車庫裡走出來,見到蘇瑞,他正要開口,蘇瑞已經搶先一步,走到他的旁邊,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將他重新拉進車庫。
「梵亞,我有話對你說。」她低聲道。
莫梵亞先是有點吃驚,隨即,又覺瞭然。
她還是猜到了吧。
果然,等進了車庫,繞開了眾人的視線,蘇瑞開門見山地問:「你給了她多少錢?」
那對母子之所以改口,一定是因為莫梵亞給了他們好處,不然,只幾分鐘的時間,怎麼就能變得那麼快?蘇瑞不是傻子,當然不會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話。
「五千。」莫梵亞直認不諱。
他的解決方法,確實是給了對方五千,然後,希望對方能夠改口。那個婦女幾乎欣喜若狂,不過是摔了一跤,就能拿到五千,這樣的好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啊。
所以,才有了前後的大反差。
「為什麼要給她錢?這件事,根本就是他們的錯,憑什麼要給他們錢,我情願爭到底,也不要這樣的妥協。他們的覺悟,是你用錢買來的,不是真心的,連道歉都不是真心的,我該怎麼對樂樂說,這個世界是有公理的!」蘇瑞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了。
如果樂樂知道,連最後的妥協,也是爸爸用錢買來的,他會怎麼想?
她當時確實覺得憋屈而無助,可是,那並不代表,她需要這樣的妥協!
蘇瑞同樣知道,莫梵亞是為他們好,他只是想儘快解決這件事,不希望樂樂受傷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蘇瑞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如果錢能解決,為什麼不可以用錢解決?」莫梵亞雖然並不想惹蘇瑞生氣,卻還是淡淡地解釋道:「這是最有效的辦法,我們和他們,各取所需。」
「這不是我需要的!」蘇瑞打斷他,有點頭疼地看著莫梵亞,「你知道我在氣什麼,我在氣,你這種行為,是混淆最基本的對錯是非。」
「那什麼又是對錯呢?」莫梵亞的神色突然變得焦躁起來,他站在她的面前,自嘲般地問:「讓你在那裡和他們繼續辯論下去?明知不會有人出來作證,明知沒有結果。你努力那麼久,也未必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而他們所需要的,不過就是區區五千……兩相比較,你認為你的付出與你的得到是公平的嗎?我寧願用那五千來換得這一切。」
蘇瑞也徹底惱了,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明確地反駁道:「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是完全公平的,就好像……你生下來就是莫梵亞,華衣美服,仆佣成群;我生下來就是蘇瑞,需要很努力才能上大學,需要很努力才能賺夠生活費。還有的人甚至連受教育的機會都沒有!沒吃沒穿!樂樂那麼小,卻是先天性心臟病患者,才不過四歲多,就在醫院裡度過那麼久,而其他的小朋友已經能在草坪上踢球了!你認為這些公平嗎?不公平!我們從一開始,哪怕一起站在神的腳下,那也沒有任何公平可言。對於這些,我們都沒什麼可抱怨的,每個人都得先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才能去接受別人。我不要求每個人都無私或者偉大,可——至少,你得知道你自己是誰,你得知道最起碼的是非,你不能讓這個世界去改變你!就算那樣做很傻很白痴,也許你付出很多得到的東西,別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但是,我們仍然、必須有自己的堅持。因為,那才是你!梵亞,你明不明白我的話?」
莫梵亞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沒有接上話。
蘇瑞則低下頭,不知道為何,她突然覺得很傷心。
眼睛微微發熱。
她也知道自己很過分,這件事上,根本無所謂對錯,莫梵亞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保護她,保護樂樂而已。可是心裡卻是莫名難過,彷彿自己在抓住一些明知道不可能去抓住的東西。
「算了,我不該沖你發火,我知道你也是想保護樂樂……回去吧。」最後,蘇瑞輕聲嘆了一句,轉身,極寂寥地走了出去。
莫梵亞卻還留在原地,在蘇瑞轉身的時候,他抬起手,似乎想拉住她,可是,動作不知為何滯了滯。
她終於還是一個人走了。
車庫裡,只有他一人,靠著牆壁,清俊的臉上,是淡淡的迷惘與深深的疲倦。
~~
海岸,別墅。
海面明麗,溫暖依舊,即便是冬日,陽光也照常刺眼。
背對著門的男子本來想伸手去拿杯子,手指伸過去,卻好像突然不受控制了一樣,反而將杯子碰到了地上。
「啪」的一聲,碎成裂片。
杯子里的水四濺如珠玉碎。
男人轉過頭,看著地上的裂片,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合了起來,輕輕地擱放在桌上。
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破裂的玻璃,就這樣破碎著,屋裡的人已經全部遣散,沒有人過來收拾。——也自然沒有人,看見這一幕。
落地窗外,是涌動的潮流,海面蔚藍而沉靜,不動聲色地掩藏著海底的一切弱肉強食、陰暗與殺機。
他的影子映在窗上,是筆挺的,肅穆的,威嚴的,孤寂的。
也許,不需要等半年吧,不需要半年的時候,他就會慢慢地失去自己,不是死亡,而是看著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一點點地抽離,最終變成純白一片。
想一想,也不是什麼壞事,多少人想讓自己的人生重來一遍,而不可得。
他抬起手,手指曲起,抵在唇邊,唇角是一抹自嘲而無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