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審判日(下)
進場之時,他們經過了很嚴格的審查,從身份證件,到指紋。蘇瑞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時採集到自己的指紋的。
這次他們走的通道,與上次去見斯冠群時並不一樣,電梯直接將他們送到了地下二樓,走出電梯,才發現是一座很大的大廳,金碧輝煌的建築簡潔大氣,本身就帶著一種威嚴而神秘的感覺。來這裡的人,大多是熟人,他們彼此點頭,小聲說話,氣氛靜默得有點壓抑。
莫梵亞也與其中幾人打過招呼,然後和大家一起等在門外,蘇瑞環視了周圍一圈,在她的正前面,有一扇紅黑相間的大門,大門裡側,應該就是法庭了。現在,還沒到開庭時間,大門是緊閉的。
蘇瑞一直看著那扇大門,彷彿視線能透過門身,看到裡面的情景。她會看到他站在被告席上,會看著那些人將多年前的傷疤翻出來,不停不斷地質問著他……
蘇瑞突然喪失了勇氣,等開庭的鐘聲敲響,莫梵亞正打算和眾人一道往裡面走去,蘇瑞卻在此時拉住了他的胳膊,低聲問:「我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
莫梵亞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頭,「可以。」
他沒有提出留下來陪她的建議,這個時候,也許她更願意一個人。
人陸陸續續地進去了,大門並沒有合上,而是半掩著,剛才還站滿了人的大廳,很快只剩下蘇瑞一個人,她順著牆壁,就在大門的右側,蹲坐了下來,手臂抱著膝蓋。
裡面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出來,法官將十八年前那件惡劣的時間說了一遍,因為是英語,蘇瑞能聽懂九成,不過,她一直是知道那件事的,本以為掩埋在歷史塵埃里的那件事,因為斯傑的原因,前段時間曾被媒體炒得風起雲湧,只是,那件事的很多細節,蘇瑞還是在此刻才第一次聽到。
倒賣軍火,干預別國內戰,殺害人質……事情的嚴重性,真的遠超『走私』那麼輕描淡寫的字眼。
任何一項,都足以讓幕後主謀死上一百遍。
「請確認當事人身份。你是斯冠群嗎?」末了,法官問。
「是。」
很簡單的一個字,在外面聽的時候,甚至覺得它太輕太淺,顯得漂浮無力,一點都不像從斯冠群的口中出來的。
然而蘇瑞的心臟卻在此時狠狠地縮了縮,她收緊胳膊。
「原告方……」法官轉向了另一邊。
「王孫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直接出席,他錄下了一段留言,希望能當場播放。」原告這邊的律師道。
這次的原告,是密祜的王族,不過真正站在法庭上的,只是皇家發言人。王族的人並沒有真正蒞臨。
眾人都表示能夠理解:一來是身份攸關,二來,他們也不想回顧十八年前的那起慘案了。
這一次,蘇瑞可是一句都沒聽清楚,因為密祜的王孫殿下說的全是西班牙語,不過,他的聲音卻很好聽,甚至有種熟悉的親切感,溫潤的,彷彿山澗流水,有點像……Alex。
這個念頭一閃進蘇瑞的腦子裡,立刻便被她拋之腦後。Alex此刻大概已經回國了,會和平時一樣,坐在左岸的吧台後,安安靜靜地玩著電腦,看著眾生。
身份確認完畢,隨後,是律師出面的時刻。
雙方律師辯論激烈,可是,斯冠群這邊的律師明顯沒有什麼有力的措辭,只是一再地強調,那件事已經過去太久了,證據根本不足,又說,那個時候,他的當事人只不過是二十歲,也許他也只是聽命於別人……這些辯護都顯得那麼欲蓋彌彰。
在此期間,斯冠群一直沉默。他不再發出任何一絲聲音,哪怕是一聲咳嗽,蘇瑞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捕捉任何與斯冠群相關的聲響,可是,沒有,裡面除了眾人的私語與官方的長篇大論,再無其他。
會議進程到一半,其實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結果,法官提出中場休庭,十分鐘后宣布結果。裡面的人紛紛站了起來,走到外間做短暫的休息,莫梵亞也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找了一圈,最後,卻在自己的腳下找到了蘇瑞。
蘇瑞正從地上爬起來,低頭拍著衣服上的灰塵。
「等會,要進去嗎?」莫梵亞輕聲問。
也許,這將是蘇瑞最後一次看見斯冠群了,他不希望她給自己留下遺憾。
蘇瑞點頭。
她不能逃避到最後,應該面對的,遲早是要面對的。只是,她並不希望斯冠群看見她,她知道,他並不希望這個時刻有她在場。
「嗨,蘇瑞!」正在蘇瑞想怎麼讓自己顯得不引人注目時,卻有人極大聲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蘇瑞轉過頭去,竟看到了蕭蕭,蕭蕭也來了。
莫梵亞顯然也沒料到蕭蕭會來,他轉向蕭蕭,疑惑地問:「你怎麼來了?」
這既不是時裝周,也不是新品發布會,莫梵亞想不到蕭蕭來的目的。
「哦,我的一個朋友,剛好是這次的陪審員,他說這個案子很典型,更何況,斯叔也是我們的故人,所以,我就求著他讓我來為斯叔加油了。」蕭蕭很可愛地解釋完,然後側過頭,向坐在陪審團位置上的一個人招了招手。
那個人也回了一個曖昧不清的笑容。
「不過,真是可惜,斯叔怎麼都不為自己辯白呢?他再不開口,可能真的會判重刑呢。」蕭蕭很擔憂地自語了一句。
蘇瑞沒有做聲,她同樣覺得憋悶,斯冠群的沉默,便彷彿在默認所有的事情。
難道他真的不知道,一旦定罪,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嗎?
甚至沒有緩刑的可能,也許這是唯一公正嚴厲的法庭,不容情理,水火不進。
「對了,蘇瑞,我剛才在裡面怎麼沒看到你呢,再怎麼說,你和斯叔也……」蕭蕭一面說著,一面抬眼去看莫梵亞的表情,莫梵亞的表情一直很淡,好像並不怎麼注意她們的談話內容。蕭蕭索性挑明道:「你們之間,也算是有過一段情,所以,最後一天,你該去送送他。他看見你來,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說著,蕭蕭已經拉起蘇瑞的手臂,在她猝不及防之下,將她直接扯進了法庭裡面。
因為她們的動作實在太大,此時正坐在裡面的人,全部轉過頭望向她們,蘇瑞卻沒有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因為她已經看見了斯冠群,此時正站在柵欄后,等待重新開庭的斯冠群。
柵欄切割了全部的視線,他似乎也因為門口的動響,抬起頭來看了蘇瑞一眼,隨後,很快地將視線移開去。
木然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
蘇瑞原以為,她會聽到心碎的聲音,她以為自己會在這個狀況徹底崩潰,可是沒有,在碰觸到那束目光時,她突然很想笑。
天知道她憋了多久,才將臉上的笑容給憋了回去。她很快低下頭,她能聽到自己心臟砰砰砰砰的狂跳聲,它在雀躍,它也在笑,它被這個世界的戲劇性與滑稽弄的啼笑皆非。
那個人——
此時接受審判,站在柵欄后,眉眼一模一樣,甚至連神態表情都一模一樣的人——、
不是斯冠群!
她知道,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可笑他們都不知道,可笑那些指紋那些儀器,統統不知道。
所以,他才會用那種陌生而木然的目光看著她,因為,這個站在法庭上的人,根本就與她無關!
見蘇瑞半天沒有說話,蕭蕭還以為她正深受打擊,蕭蕭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而且,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特意用英語說道:「你難道不想向你的前未婚夫告一下別么?」
是的,告別。
蘇瑞想,上一次見面,原來,已是告別了。
他讓她以後小心點,這就是最後的告別了。——天,她真的很想笑,也許是憋得太辛苦,她竟然覺得自己的視線有點模糊,被淚水氤氳著,哭笑不得。
聽到了蕭蕭的聲音,其他人也紛紛轉過頭,看向蘇瑞。雖然消息靈通之人,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但一直沒有親耳聽見,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件事是屬實了。
莫家的媳婦,原來就是斯冠群的前未婚妻嗎?
那麼,她是因為斯冠群的東窗事發,而轉而投向莫梵亞的懷抱嗎?
各種各樣的疑問,各種各樣的猜忌,紛至杳來,可是,蘇瑞渾不在意,站在她身後的莫梵亞,也是一臉的無所謂。
他們並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或者怎麼看,或者說,其實他們早已經做好了準備。
「蘇瑞?」見蘇瑞還是沒有任何要採取行動的意思,蕭蕭忍不住催了一聲。
蘇瑞轉向她,兀自笑笑,釋然而隨意的笑,「不了,我在下面聽一聽就好了。」她說著,已經轉過身,和莫梵亞一起入了席。她的表現實在太冷靜了,蕭蕭分明已經看見了蘇瑞眼中剛才湧出的淚,可是,不知為何,蘇瑞居然還能控制得那麼好。
既然如此,她也不好說什麼了,也許時間未定,等到了宣判的時間,如果蘇瑞還能笑得出來,那麼,她也坐實了冷酷市儈的名聲。
無論怎樣,都不會善了吧。
蕭蕭安慰自己,然後,坐到了莫梵亞的後面。
十分鐘的休庭時間很快結束了,現在是結案陳詞階段,這些都不過是例行公事的玩意兒,無外乎數落這種行為有多麼惡劣,多麼影響國際友誼與和平,每一個罪行,都定得乾淨利落,毫無迴旋之地。
到最後,原告律師傳上了最後一名證人。
等那名證人上台之後,蘇瑞才發現,他居然是斯傑。
斯傑來的目的,是要為自己的父親洗清污點,他名義上的父親,斯問鼎。
十八年前畏罪自殺的斯問鼎。
他站在了台上,注視著下面,很低沉地開口道:「我不能稱之為證人,因為那件事發生之時,我才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可是,因為這個人的自私,我的父親,他的哥哥,死了。我的母親,被迫流落在外,一生困苦,最後也因為沒有醫藥費,導致病情嚴重,不治而亡。他不僅欠了你們,同樣欠了他的哥哥!他的嫂子!這個人,是個冷血的,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兇手!」
斯傑一面說,一面轉向筆直地站在被告席上的斯冠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當你突然消失,把斯氏留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多少有點良心發現,沒想到,連這個行為都是一個嘲弄,你故意讓我也嘗一嘗從高處摔下來的滋味嗎?不過,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會一直保守著那個秘密直到死,因為,我這輩子都絕對不會承認那件事!」斯傑冷笑著,似乎想再說幾句嘲弄的話,可是,等他看清斯冠群的表情時,斯傑後面的話全部頓住了,他有點發愣。
斯冠群一直很安靜地看著他,太安靜了,安靜得也有點陌生。
他好像並不怎麼認識斯傑似的。
當然,就更加不知道斯傑指的秘密是什麼了?
「你——」斯傑指著他,幾乎下意識地想說一句話,蘇瑞的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站了起來,「斯傑!」
莫梵亞似乎也沒料到蘇瑞會突然發難,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向蘇瑞。
蕭蕭則揚起唇角,很是得意。
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吧,蘇瑞,當你看到斯冠群被人這樣責難,甚至被親生侄子逼到絕路的時候,還是不忍心吧。
所以說,心太軟也是一件要不得的事情。
斯傑也是剛剛發現蘇瑞,他蹙眉望著她,同樣滿臉不解。
「請不要干涉證人發言。」法庭方面,不得不出言制止蘇瑞的行為。
蘇瑞卻完全不顧對方的勸阻,她索性走了出去,大步走向了前台,「我完全同意你的話,我很慶幸自己及時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對這樣的人,你何必還要執著,從現在開始,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正在蕭蕭等著看好戲的時候,蘇瑞說出來的話,簡直讓她憑空趔趄。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莫梵亞同樣很吃驚,他其實已經做足了準備,無論蘇瑞會有什麼反應,他都會陪著她,包容她,可是,莫梵亞惟獨沒有想到,蘇瑞居然來了一個翻臉不認人。
「斯冠群,我只恨當初被你的花言巧語所騙,現在想來,我和斯傑都是受害者,我也好,斯傑也好。從今天開始,我們與你再無關係。你留給我的錢,我已經全部捐了,你留給斯傑的東西,他也已經全部放棄了,我們要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而且都會活得很好。所以,再見。」她又轉向此時站在被告席上的那個人,這些話,可以毫不費力地說出來,而且,說得那麼凜然堅決,沒有一點迴轉的餘地。
斯傑本來還有點生疑,現在聽蘇瑞這樣說,頓時生出了同仇敵愾的情感來,反而對那個人的真偽再無心思。
眾人嘩然,大家對蘇瑞的表現也說不出什麼感覺,雖然是有點冷酷,可是,這種事情,本來只有當事人最清楚,其他人又怎麼能置喙呢?
「這位小姐,請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見蘇瑞還在那裡喧鬧,法庭不得不做出了這樣的要求。
蘇瑞也不再說什麼,斯傑應該明了她的意思了。
從今天開始,籠罩在她們頭上的斯冠群的陰影將徹底消失,他們將重新回歸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斯傑便能怒氣都懶得發泄了。
「我的話也說完了。」他丟下了這一句,走下了證人席。
蘇瑞同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她坐下的時候,她的動作有點踉蹌,莫梵亞趕緊伸手接住她,可是,在握著她的手時,莫梵亞才發現,蘇瑞的手很冷很冷,掌心裡全是汗。
這與她表面上的鎮定自若與揮灑自如,截然相反。
最後,宣判。
毫無懸念,死刑,明天中午執行。
在斯冠群被帶下去的時候,蕭蕭一直期待著發生一些事情,她一直盯著蘇瑞看,可是,蘇瑞卻好像真的與那個人恩斷義絕了一般,她甚至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反而是斯傑,看著『斯冠群』消失的背影,並沒有想象中的欣慰和歡喜,而是悵然若失,發了許久的愣。
回到旅館,莫梵亞本想問蘇瑞,需不需要再停留一天。
如果那個人明天被執死刑,也許蘇瑞想留下來送他最後一程,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至於她在法庭上的表現,他雖然有點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知道,蘇瑞總有她自己的理由。
可是,對於莫梵亞的那個建議,蘇瑞卻直接拒絕了。
「不用了,我們回去吧,樂樂還在等呢。」她淡淡地說。
從法庭里回來后,蘇瑞甚至沒有表現出半點哀傷,一直很平靜。
莫梵亞有點一頭霧水了,剛好這個時候,斯傑來訪,他下去招呼客人,留蘇瑞一個人在房間里換衣服。
蘇瑞隨便換了一件簡便的長袖衫,卻並沒有急著下去,她慢慢地挪到陽台,仍然扶著欄杆,這個時候,正是密祜的夕陽,她突然發現,其實夕陽比晨曦美很多,晨曦讓她覺得傷感,而此時的夕陽,卻光芒四射,橘色的光布滿蒼穹,宛如一望無際的、獵獵燃燒的原野。
那個人……已經走得很遠了吧。
拋棄了名字與身份,結束了這一切,他的人生,又會是什麼樣的呢?
蘇瑞低下頭,兀自笑笑,她不再想這件事,也不會去糾結那個替死的人又是從何而來,所有人所有事都有自己的陰暗面,即便是她,也有她至黑的一面……她就知道,她一直知道,那個人不會那麼輕易消失的,他是斯冠群,他從不是輕易被擺弄的對象。
只是,從今往後,他的傳奇里,應該不會再有她的身影了。
莫梵亞在前台打來電話說,斯傑馬上要坐飛機回去了,催她儘快下去。
蘇瑞在大堂里重新見到斯傑,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兩人的會面有點尷尬,最後還是斯傑先開口道:「李艾又回到我身邊了,我們決定重新開始。」
蘇瑞很驚喜,「這是好事啊。恭喜。」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斯傑道。
「恩?」
「剛才,你在法庭上說的話,是真話嗎?」他盯著她問,方才那番言論,一點都不像蘇瑞說的,事實上,在那件事剛剛發生的時候,蘇瑞不是那麼堅定地站在了斯冠群的身側嗎?
「並不是完全的假話。」蘇瑞模擬兩可地回答。
斯傑蹙眉,不過,他也沒有時間細問。他還要趕到機場。
「斯傑,你是真的那麼恨他嗎?」臨行前,蘇瑞冷不丁地問。
斯傑恨斯冠群,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因為從小被母親灌輸的思想,因為他小時候並不如意的生活,可是,冷靜下來,再想一想他的所作所為,他真的那麼可恨嗎?
斯傑沉默,眼中劃過茫然,「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
人都已經不在了,恨與不恨,還有什麼意義,他現在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而已。
蘇瑞不再說話。
斯傑走後,她和莫梵亞一起上樓,在電梯里的時候,莫梵亞終於沒忍住,「蘇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的種種行為言論,真的很難解釋,她甚至一字不提明天處刑的事情!
「我在想。」蘇瑞輕聲打斷他,莫名地說了一句,「明天的天氣應該不錯。」
莫梵亞怔了怔,隨即微笑,「是啊,也許能讓樂樂曬點太陽,醫生說,他應該多曬太陽,這樣有益健康。」
「恩。」蘇瑞點頭。
莫梵亞沒有再提及那個問題,他喜歡此時簡單明媚的蘇瑞。無論這期間到底有什麼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無所謂。
難得糊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