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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茲事體大

  三位起來吧。”


  李淵斜靠在榻上,睥睨著跪在地上的三人,抬手虛扶,動作隨意至極。


  這麽多年來,老皇帝已經完全習慣了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來對待異國番邦的使臣。


  在他看來,自東突厥滅亡後,大唐便再也沒有平起平坐的對手,吐蕃與原來的吐穀渾的實力並無太大區別,而發生在去年的甘鬆嶺之戰就是最好的明證。


  賽乳恭頓見李淵態度輕慢,心底不由生出了一股無名火。


  他是個典型的吐蕃武士,內裏有著強烈的強者崇拜觀念。


  原本他一直以為,能夠開創大唐王朝的皇帝,必定是威武如天神般的大英雄……誰曾想坐在龍榻上的隻是一個暮氣橫秋的老人,與他幻想出來的形象簡直相去甚遠。


  不過,這賽乳恭頓亦非一個不知輕重的莽夫。


  恰恰相反,他狡黠圓滑,常偽裝愚鈍來隱藏自己的本性,而且頗為擅長控製情緒。


  收到祿東讚遞來的眼神,賽乳恭頓立刻捧起一冊金書,與手捧一個卷軸的桑布紮並肩膝行,一直行至禦案前的台階下方才停住身形,然後將各自的手中事物高舉過頂。


  李淵曆經兩朝風雲數十載,打過交道的番邦使節數以百計,如吐蕃人這般卑躬屈膝的表現,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心中大為受用,李淵自然也不再懈怠,連忙端坐好了身子,可未等他對近侍宦官作吩咐,那廂祿東讚已展開一張鑲著金邊的羊皮卷,放開嗓門唱誦道:

  “我們代表吐蕃讚普,向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獻上吐蕃最珍貴的四寶:

  第一件珍寶是黃金傘,傘可遮雨,亦可蔽日,象征大唐天威籠蓋四海八荒;


  第二件珍寶是萬金蓮,天上之華,稀有之蓮,象征大唐國運綿延萬年;


  第三件珍寶是龍花碗,世間眾生,以食為天,象征皇帝陛下乃人心所向,天命所歸;

  第四件珍寶是龍祥盤,吉祥嘉慶,圓盤圓滿,象征大唐皇族祥和美滿,福祿用無窮!”


  祿東讚動作莊嚴,神態虔誠,仿若在向上天禱告,聲調抑揚頓挫,時而渾厚低沉,時而高亢響亮,完全是在用漢語演唱一曲藏歌。


  作為骨灰級的音樂發燒友,老皇帝聽得如癡如醉,竟一時眯起眼睛,麵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而他的女兒明顯也有些入迷了,麈尾都從手中滑落下來,還渾然不覺。


  “砰!”


  麈尾手柄與地板親密接觸而發出的清脆響聲,讓李淵和李曜父女一齊醒過神來,這時跪在台階下的賽乳恭頓和桑布紮忙齊聲道:“此乃國書與禮單,請陛下過目!”


  李淵讓宦官把國書和禮單取過來,粗略了瀏覽了幾眼,就隨手遞給了坐在旁邊的女兒。


  李曜看到“通婚”二字,娥眉不由輕輕一挑。


  古代的兩國和親與世家大族聯姻看起來有一些相似,但又有本質上的區別。


  家族聯姻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共同獲取利益而加強彼此的聯係,哪怕是完全綁定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和親則不然,和親之事總是在有過戰爭衝突或難以共存的兩個政權勢力之間產生。


  自漢高祖嫁宗室女給匈奴冒頓單於,開創華夷和親之先河以來,並沒有幾次“和戎”、“和番”是單純地為了睦鄰友好。


  西漢高祖及文景二帝的和親之策,與越王勾踐的“臥薪嚐膽”沒有太大區別,主要是為了一雪“白登之圍”的國恥而換取積累力量的時間與時機。


  即便是被曆代文人學者讚譽為促使漢匈和平六十年的“昭君出塞”,也夾帶了不少藝術加工的成分,真實的情況是當時漢朝軍力強大,匈奴外戰屢遭重創,內鬥又接連不斷,主動請求和親隻為苟延殘喘。


  “美麗的文成公主啊,你從遙遠的大唐來,帶來的種子三百六十種……美麗的文成公主啊,你從遙遠的大唐來,帶來的工匠三百六十行……美麗的文成公主啊,你從遙遠的大唐來,佛主的光芒照亮了大地……”正如後世藏地民謠裏傳頌的那樣,在原來的時空裏,文成公主入藏,為雪域高原帶去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農業與手工業技術,吐蕃在很短的時間內實現了文明的大跨越與國力的飛速提升,可唐朝作為和親的一方又得到了什麽呢?


  十年後,唐朝得到了一個極具侵略性的強大對手。


  當了三十年寡婦且無兒無女的文成公主好歹能夠被人傳頌千年,其人生結局倒也說不上差,但後來的金城公主就顯然苦命多了,唐睿宗前腳才把九曲之地當作她的嫁妝贈給赤德祖讚,沒多久吐蕃就以此地為跳板,派遣大論乞力徐領兵十萬攻唐。


  而在此後的三十年間,唐朝與吐蕃大戰不下十次,一場和親非但沒能帶來和平,反倒讓雙方數十萬計的將士埋骨沙場。


  至於可憐的金城公主是怎樣在這種曆史環境下熬完餘生的,就仿佛被人刻意地忽略了,漢藏文獻與民間傳說裏都很少提及。


  起初唐朝還能把吐蕃的生存空間壓縮在雪域高原上,但安氏之亂爆發後,唐軍麵對彪悍的吐蕃人就徹底落了下風,先失河西走廊,再失安西四鎮,西域一去一千年,絲路自此走向衰敗。


  既然她穿越而來,並擁有了可以左右唐朝外交政策的能力,又何須犧牲掉一個花季少女的人生幸福,再犯唐太宗和唐睿宗那種弊大於利、無異於“資敵”的錯誤呢?

  見李曜擱下國書和禮單,祿東讚適時地朗聲道:“我們讚普仰慕華夏久矣,自幼學習中原的文化,遣我等使唐,乃欲與陛下冰釋前嫌並結翁婿之誼,讓吐蕃與大唐互為睦鄰,世代友好!”


  李淵下意識地看向女兒,眼神裏滿是詢問的意思。


  李曜閱罷國書,心中已然有了定計,這時看到李淵投來的目光,不由嘴角噙笑,緩緩說道:“我朝自創立以來,還從未有過和親的先例,畢竟前朝六次和親,卻隻有三十八年的國祚呢。”


  李曜每次闡述觀點,隻要把隋朝拿出來當反麵教材,總能得到李淵發自內心的認同,這一招可謂是屢試不爽。


  果不其然,李淵聽了神色便是一凝,用非常認真的語氣說道:“茲事體大,朕需要與眾朝臣詳細商議方可定奪。”


  祿東讚剛才聽聞李曜所言,便知此事不易達成,想起藏於懷中的畫像,暗自歎了口氣,旋即一揚袍袖,恭謹地對李淵躬身一禮,“既如此,我等就靜候陛下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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