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誌在何處
就在馮少師被罰當眾食蝗的當天夜裏,關中地區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降雨。
這場雨來勢急遽而猛烈,不但滋潤了田土與淹死了大量蝗蟲,也衝走了許許多多針對李曜的流言蜚語,爾後又隨著連續數場豪雨,諸如護國公主“嚇殺群蝗”、“鬥敗蝗神”、“仙法祈雨”等驚天地泣鬼神的傳說,好似風兒一般從京畿傳向了四麵八方。
而與此同時,李曜為了打擊那些“假托神明,惑民破財”的神棍巫婆,也借此機會趁熱打鐵,在七月的朔日朝會上,向皇帝奏言私設淫祠的諸多危害,並建議嚴加取締。
三天之後,朝廷頒布了《淫祠禁毀令》,規定“民間不得妄立妖祠,凡不合禮經者,並委長吏禁斷”,意思就是所有未被《祀典》記載的祠社都將被作為淫祠處理,因此政令所到之處,不僅是祭祀蝗神的祠廟遭殃,連其他名不見經傳的各路“毛神”的小廟也被搗毀了個七七八八。
……
……
細雨淅瀝而下,模糊了殿宇宮闕。
大興宮,望雲亭頂樓,淡淡清香彌漫,李淵、李曜父女二人正對案而坐。
雕工精美的楠木案幾上擺著一張百寶螺鈿棋盤,李曜頭戴蓮巾,一身月白羽衣,捧著一隻青釉蓮瓣盞,怡然自得。
李淵斜倚榻上,手執一枚晶瑩的黃玉棋子,時而捋須沉吟,時而看向李曜,暗自一陣唏噓。
興許人老了,就特別容易懷舊,李淵每次看到“李明真”,就會在不覺間憶起已故的結發妻子。
他的這個獨嫡女,無論是傾國傾城的容貌,還是驚人的才智與勝過男兒的心氣,都像極了年輕的惠娘。
但這對母女也有著很多的不同點,竇娘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堪為賢妻娘母的典範,而李明真自幼偏好雜學,詩詞歌賦僅作消遣,書法、畫作中規中矩,喜好胡樂胡舞勝過琴瑟古曲,再加上她又成長於邊地,精習騎射與刀槊,不愛紅妝愛男裝,至於弈棋更是興趣缺缺……總而言之,李明真小時候根本沒有多少大家閨秀的樣兒,否則當年其母惠娘也不會一意堅持將她送進道觀裏改善心性。
隻是到得如今,他這個女兒改變得太多了,盡管重新相認已有數載,還是依舊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棋子懸在半空,遲遲沒有動靜,李曜瞧見老父似已神遊天外,不由輕聲喚道:“父親,在想甚麽呢?”
李淵聽聞女兒的提醒,斂回神來,看向毫無章法的棋局,胡亂下了一子,幹笑道:“嗬嗬,這盤棋怎一個亂字了得!”
李曜從棋盒裏撚起一枚青玉棋子,將棋子一落,柔聲道:“此間沒有旁人,父親若有心事,可否說與兒一聽?”
自穿越以來,李曜迄今已恢複了許多源自平陽公主的記憶,知道前身不擅下棋,而她對古代的圍棋下法也確實沒什麽研究,所以她與人對弈總是負多勝少,倒是暗合了平陽公主的棋藝水平。
李淵多才多藝,圍棋上的造詣也相當不俗,與歐陽詢、陳叔達等準國手級的人物都能下得有來有回,然而今日卻奇了怪了,李淵請李曜這個庸手過來下棋,竟頻頻出錯,將每盤棋的勝利拱手讓人。
李淵笑容一僵,幽幽地道:“為父聽說馮少師仍在家中養病,亦不知你長姊情況如何。”
李曜微微前傾身子,掩著口兒對李淵如實相告:“姊夫其實並無大礙,隻是肌膚得了癬疾,還須得再過兩日才可康複。”
“哦?”
李淵納罕道:“為父記得你判他食蝗二十斤,莫非沒有吃壞肚子?”
李曜莞爾一笑:“人若真的吃了那麽多,還不撐破肚囊?請父親放心,長姊夫隻吃了三、四斤而已,正如發兵征戰常虛報軍力,若不誇大斤兩與病情,女兒豈能以此嚇唬那些不自量力之人?”
李淵聽罷,指著李曜的鼻子,沒好氣地笑罵道:“為父實沒想到馮少師被你這孩兒整治了一頓,竟也能與你配合得如此默契,倒是為父平白擔心了一場。”
李曜暗暗歎了口氣,父親關愛兒女本來無可厚非,但李淵作為大唐王朝的開創者,在經曆一場父子相爭及三子相殘的悲劇之後,非但沒有擺脫父愛泛濫的迷途,反而在心靈的樊籠中越陷越深。
不過,若非李淵有這樣一個致命缺陷,她也不會有今日之地位。
於是李曜轉念一想又釋然了,放下杯盞,向這位慈父施禮道:“父親舔犢情深,實乃我等兒女之福。”
李淵忽地收斂笑容,歎息一聲道:“隻可惜,未必是社稷之福啊!”
李曜心中沒來由地咯噔一下,故作訝然道:“父親何出此言?”
李淵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不妥,又憐愛地看著李曜,語氣悵然道:“為父有時會想,當年世民以幼淩長,釀下鬩牆之禍,為父應負有重責,若非如此,也不會讓你一個出家的女冠終日忙於俗世庶務啊!”
有道是“聞弦歌而知雅意”,李曜不著痕跡地避開李淵的目光,捧盞輕啜一口桃漿,腦筋卻已轉了好幾圈,隱約猜出李淵的心思,隨即放下冒著熱氣兒的杯盞,淡淡地道:“觀測星象,守生養氣,遊方四海,推演八卦,隻能修得小道,皆非明真之誌。”
李淵神色微動,忙問道:“明真誌在何處?”
李曜緩聲說道:“明真竊以為,唯有經綸濟世,方可錘煉道心與領悟道義,我大唐曆時十載才掃清群雄,可見創業之艱難,而守業又容易麽?秦皇嬴政奮六世之餘烈,滅六國一統宇內,然則三世而斬,萬代宏願轉眼成空;前隋文帝開運握圖,平定南北分治,令天下歸一,海內殷阜,然煬帝承文帝餘業,善戰善謀者猶如雲集,卻不恤民力,橫征暴斂,以致最終喪盡萬裏江山,縱觀古今曆朝曆代,明君英主僅為少數,故明真願以守護大唐基業為畢生之誌。”
李淵知道女兒心懷天下,此刻乍聽對方親口傾吐出來,還是超過了他的想象。
何為守護?
如何守護?
以李淵的見識,絕不會認為女子能夠稱帝,但自從李曜聲望日益高漲,他心裏就越來越不踏實,猶豫了許久,才道:“明真,依你之見,究竟何人可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