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少年頭
步利設半臥在一輛八匹健馬拉著的氈車內,麵頰白中透青,胸腔就像拉風箱一般劇烈起伏。
今天陽光不太強烈,算不得一個好天氣,可步利設呼吸實在不順暢,唐軍的重弩不僅在他的肩胸部肌群開了一個杯口大的洞,還傷到了他的左肺上葉,侍從隻能掀開帳簾給他透氣,冷風嗖嗖地灌進車帳裏,迅速吹散了裏麵令人發悶發嘔的藥味和騷味兒。
“咳咳咳~~~”
步利設劇烈咳嗽了一陣,把裹在身上的獸皮緊了緊,冷聲問向伺候在側的長子安屯:“襲擊者的來頭和行蹤查明了麽?”
“暫時還沒有。”
安屯搖了搖頭:“最近老天總是跟我們作對,不是刮大風,就是下大雪,地上的馬蹄印很難長久保留,讓我們很難探查這些蒙麵賊人的去向。”
起初安屯得知勿乞的補給隊伍遇到劫掠,便認為是唐軍所為,可是他親眼看到襲擊者的模樣之後,對自己的判斷又產生了動搖。
因為襲擊者騎的是吐穀渾所產的河湟馬,披掛的是突厥人和鐵勒人的盔甲,穿的是草原部落常見樣式的禦寒袍靴,用的兵器雖然精良,卻是五花八門,又沒有旗幟和標識,讓人很難辨出屬於哪一陣營,所以安屯小少主最後認定他們是一股人員組成複雜的悍賊。
步利設扭頭看向兒子,臉色陰沉得可怕,聲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慍怒:“無能!全是無能之輩!兩萬多名控弦之士竟連幾隻蟊賊都奈何不得,隻需拿下一個俘虜,就甚麽都清楚了,難不成你們連一人都抓不到?”
“阿塔息怒,可莫要壞了傷口。”
安屯羞慚地垂首勸道:“賊人依仗山嶺隱匿行跡,而眼下我們已遠離那片大山,僅需再走一日路程,便可牧馬南山,還請阿塔放心,孩兒剛加派了許多人手,在大軍附近方圓十數裏的範圍內,遍布偵騎遊哨,勇士們各個衣不解甲,箭不鬆弦,未有一人鬆懈,若是賊人再敢前來挑釁,定叫他們有來無……”
“回”字還沒出口,遠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骨哨聲,安屯立刻衝出帳外,幾步跨上戰馬,旋即接過侍從遞來的鐵槊,狠揮一鞭,一麵奔向示警聲音響起的方位,一麵扯開他正處於變聲期的嗓子疾吼:“隨我殺賊!殺賊!”
在安屯的視野盡頭,一群數量不明的黑點朝他們的行軍隊伍急速馳來。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黑點漸漸清晰起來,當先一騎,頭戴麵甲,身披重鎧,乘一青海驄,手中強弓不斷射殺逃逸中的突厥遊騎,而緊跟其後的蒙麵騎手整齊地排列成了一個標準的雁形陣,正是李曜和她率領的右驍衛豹騎。
戰馬疾馳之下,雙方不過片刻便交上了鋒。
“咻!”
李曜張弓搭箭,朝迎麵而來的敵人射出了一支鳴鏑。
“嗖嗖嗖~~~!”
緊接著,豹騎們齊齊舉弓,弓弦連聲響動,羽箭鋪天蓋地朝突厥騎兵飛去,中箭者立時落了一地。
因為天氣潮濕,突厥人又為了保持備戰狀態,弓弦幾乎沒有鬆過,以致影響了弓身彈性,降低了弓箭的射程,因而李曜一方輕鬆搶占了先手。
突厥人自幼生長在馬背上,騎射功夫絕不是白給的,立刻拉弓還以顏色,可惜弓弦打了折扣,箭矢無力穿透人馬護甲,分明射中了目標,對方卻依舊穩穩坐於鞍上。
“駕!”
一輪對射剛剛結束,李曜突然一撥馬頭,緊隨其後的八百豹騎俱都跟著劃了一個大弧線,未等兩方人馬相交,他們已轉了半個圈,朝著來時的方向快速退去。
安屯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大喝一聲:“追!”
河湟馬腿長跨步大,速度比短腿的突厥馬快上許多,最適合執行中短途的突襲,即便是安屯所騎乘的高原一等良駿“賀蘭驃”也隻跑出了十來裏,就再望不到李曜等人的身影。
最近一段時間裏,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狼山部的騎兵們簡直再熟悉不過。
然而,今天卻有些不同往日。
當安屯正準備帶著人馬返回父親身邊之時,一支軍隊突然擋住了他的歸路,為首一杆“祁”字大旗在風中高高飄揚。
旗下是一員年輕的女將,穿一副凹凸有致的赤色盔甲,騎一匹雄駿的棗紅馬,手持一杆紅纓槍,立於雪地之上,有如一團紅豔豔的烈火引人注目。
這女將眼神堅毅,一雙幹裂的嘴唇緊緊抿著,隱隱透出一股傲氣,而安屯看清她的長相,卻感到有些失望。
因為她並不是少年心目中那個美如天仙、毒如蛇蠍的明昭公主,而是祁黛雙,正大光明現身的焉支州刺史祁黛雙。
安屯年紀雖小,可打仗的本領還是會得不少,他隻掃一眼,便大致判斷出對方人馬約有三千之數,剛好與他現在麾下的兵力相差無幾,當即槊指“祁”字旗:“迎敵!”
祁黛雙遙望那個氣勢洶洶地率軍撲來的突厥少年,不禁想起李曜對她開過的玩笑:“如果你連狼崽都不能應付,不如直接讓位於你的未婚夫,如此一來,你可以做一個相夫教子的正常女子,梁長史也好大展宏圖,端的兩全其美,哈哈哈哈……”
正常女子?
自己還能正常個鬼啊!
祁黛雙暗暗歎息了一聲,隨即舉起已故母親傳給她的長槍,揚聲道:“安屯那小子歸我,誰也不許動他!”
音落,祁黛雙已拍馬直衝安屯奔去。
轉眼間,兩方人馬便撞成一團。
安屯看到祁黛雙手中那杆細細的纓槍比自己的鐵槊短了一大截,不覺兩眼放光,手中長槊變刺為掃:“阿塔,看我給你抓個女刺史暖床!”
瞧見安屯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神態,祁黛雙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就在槊鋒即將掃中她的軀幹時,突然一個鐙裏藏身,趁兩馬交錯之際,舉槍刺向對手,安屯招架不及,腰間登時穿了個血窟窿。
安屯痛不欲生地伏在馬背上,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驚恐。
祁黛雙從來就不是懂得“尊老愛幼”的善人,自知這個髒活是李曜故意留給她來做,沒有任何猶豫,回身猛地一刺,鋒利的槍尖精準地透過鐵甲間隙,直入安屯的心髒,緊接著橫刀出鞘,在半空中劃出匹練般的白光,一顆少年頭頓時飛上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