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堅持
李淵雖在質問,但每一個字卻說得極盡柔和。
而他充滿慈愛的眼神,也如他的語氣,幾乎褪去了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嚴,不帶一絲逼人的氣勢。
無論是變得年輕也好,還是自稱失憶也罷,他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這個李明真,就是自己愛妻為自己所生的女兒。
感受到一個父親的如山慈愛與似海深情,李曜腦海裏的不明意識再次活躍起來,一種強烈的情緒讓她的雙眸不自覺地泛起了氤氳的霧氣。
可正當她擔心自己會再次言行失控時,卻很快發現這種情緒隻是曇花一現,而她自己的意識又重新主導了這具軀體。
李曜雖然覺得自己這一係列變化很匪夷所思,但也無心去細想。
因為,接下來她就毫無征兆地回憶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所做的夢。
夢中人物和場景,仿佛電影鏡頭般一一閃現,令她靈台漸漸清明起來。
沉默半晌,李曜微抬螓首,不動聲色地將一抹差點溢出眼眶的淚花收斂回去,同時迎向李淵的目光,神色坦然地反問道:“陛下可是親眼見到平陽公主薨逝?”
李淵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是。”
李曜又問道:“陛下是否曾親自確認平陽公主死亡?”
李淵無法否認,隻得承認:“是的。”
李曜繼續問道:“陛下是否親眼目睹平陽公主屍身斂入棺槨?”
李淵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煩躁,覺得這些問題很像廢話,但又恰好都是事實,所以他還是隻能點頭承認:“沒錯。”
李曜眉頭微微一挑,故作不解地問道:“既然如此,陛下怎麽還會相信平陽公主沒有死呢?”
李淵不由呆了呆,才解釋道:“那是因為你想假死遁世,興許修煉了某種秘術,也可能服食了甚麽仙丹,並且還因此得以恢複青春。”
李曜搖頭苦笑道:“貧道並沒有任何曾經身為平陽公主的記憶。”
李淵補充道:“朕聽聞某些修行人為順天道,絕情忘意,斷盡俗緣,你這‘離魂症’指不定與之有關,如此種種,隻是你自己無法想起來罷了。”
李曜忽然轉身背對著李淵,輕輕撈起頸後的發巾,一麵大方地展示後頸,一麵認真地道:“可是陛下,貧道頸後也沒有甚麽蓮花胎記呀。”
李曜記得很清楚,以前有一次泡溫泉,安紅玉誇她全身肌膚白玉無瑕,引得她後來忍不住孤芳自賞了一番,而且還因視線難以直接企及,靈機一動,特意用兩塊銅鏡把後頸、後背瞧了許久,根本沒有李淵所說的蓮花胎記。
更何況,李曜常戴的紫蓮白雲巾以及半披的一頭長發把後頸可是遮得嚴嚴實實,換句話說,李淵此言無異於主動表明自己趁她昏迷時,有可能做過什麽不合體統之舉。
李淵是個道德修養很高的人,當然不會對“親生女兒”亂來,此時此刻,他才算瞧了個真真切切,對方頸後的雪白肌膚上,莫說有什麽胎記,便是丁點斑印也無。
其實,他隻是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李曜的身份,是以才會自信滿滿地說出平陽公主身上的獨有特征,卻不料事實並非自己所想。
有道是“君無戲言”,李淵自知理虧,親眼見證之後,隻得脹紅著老臉,強自辯道:“即便你沒有胎記,朕也不會識錯自己的女兒。”
李曜沒想到李淵竟如此執拗,複又轉過身來,柔聲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望陛下及早釋懷,莫要再為難貧道了。”
而在李淵看來,李曜也是同樣執拗,便聽得他語氣沉痛地道:“朕年近六旬,早已看慣生離死別,豈會不了解人生無常,隻是朕不明白,你既已重返俗世,為何願意違背長幼之序與廬陵義結金蘭,亦不肯好好與朕父女相認呢?難道修行之人都是如你這般罔顧三綱五常,罔顧人倫大道不成?”
在最近這半年多的時間裏,他隻要一想起愛女逝去的場景,就會感覺心如刀割,本來看到愛女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他還一度欣喜若狂,可是現在李曜卻以失憶為由,在確鑿證據麵前,依舊百般否認,堅決不肯認他這個父親,又讓他感到非常心痛。
李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誠懇地說道:“正因貧道未曾忘記孝道綱常,為了不辜負自己因失憶而忘卻的生身父母,是以才不敢冒平陽公主的尊名與陛下認作親生父女,更何況眾所周知,平陽公主下嫁柴駙馬多年,又留有兩個幼子,而貧道至今仍是……清白之軀,萬望陛下體諒。”
李曜不記得後世的父母是誰,若以她的角度來說,這番話亦算不得撒謊。
況且,她早就發現自己還是處子之身,李淵這個閱女無數的老皇帝不可能看不出來。
李淵當然了解處子和人婦的各種細微差別,不由覺得李曜所顧忌之事,確實是個不小的問題,遂略一思量,溫言道:“不然這樣吧,隻要你肯承認自己是朕的女兒蓮華,朕不但不會影響你修道,而且隻要你不願意公開自己的身份,朕也會替你隱瞞,不告訴其他任何人,如何?”
李曜微微蹙起了眉頭,暗忖道:“我算是有點明白了,自己這具身子裏多半還殘留著平陽公主的意識,而它自覺地藏起來,說不定就是不想打攪我拒絕跟她這個老爹相認,我若是把這關係一口認下了,就算自己不想去趟老李家的這一灘渾水,隻怕到時候也會身不由己。”
李曜心思飛快地轉了兩轉,對李淵恭謹地回應道:“承蒙陛下抬愛,貧道銘感肺腑,然萬一貧道恢複記憶,發現自己並非平陽公主,那我們豈不是犯下一個天大的錯誤?此事不僅僅關乎明真個人榮辱,更關乎天家顏麵,恕明真實難從命。”
李淵瞧見李曜一臉堅決之色,心頭頓時有些泄氣,沉吟半晌,決定從長計議,隻得再度退而求次,語氣無奈地道:“也罷,也罷,既然你如此堅持,朕也不再勉強,若是召你來陪朕走走聊聊,總該可以吧?”
李曜無聲地長舒了一口氣,欠身道:“若如此,明真自會遵從陛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