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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怨懷無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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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殿裏歡聲笑語,大家都盼著二月快到,似乎一進二月就有了新希望,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了。好容易騰出了空,輪著慈寧宮崔總管和坤寧宮金總管不當值,錦書下了差事,趁著宮門沒下鑰,拿紅漆食盒裝著壽膳房出的大小八件往體和殿的東梢間裏去,這是給崔貴祥磕頭,認幹爸爸去了。


  體和殿東梢間是崔在宮裏的下處,金迎福是牽線人,他不厭其煩地促成了這件事,提著羊角燈引她在甬道裏穿行,一麵誇錦書有福,一麵又掏心掏肺地說崔有多不容易。


  錦書默默聽著,順嘴應承兩句,心裏琢磨著壞處總不會有,既然認了幹閨女,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說打她進慈寧宮那會兒起,崔貴祥就挺照顧她的,要認他做幹爸爸,倒也樂意。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崔的榻榻裏。金迎福進門就喊,“給老兄弟道喜了!我今兒做回送子觀音,給您送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來了!”


  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著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擦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擦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麵的笑意,喜滋滋地透出和樂來。待聖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受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麽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襠褲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幹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交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貼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身道:“姑奶奶,行禮吧。”


  錦書扶著崔貴祥坐下,退後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後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幹爸爸請安,幹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後我就是您閨女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愛。”


  崔貴祥受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著了依托。自己八歲上就淨了身在南苑王府裏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身了,到老死拿草席卷上,往海甸的恩濟莊裏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後還能有供奉,有人逢著過年過節的還能念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麽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裏蹬蹬的,熱乎得能叫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號哭一把,又顧忌叫人聽見,往後她閨女有了三災八難的活動不開。


  他老淚縱橫,腿肚子顫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你叫我聲幹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隻管放心,我處處為著你,一定叫你平平安安的。隻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幹爸爸不體麵,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麽說,我命不好,身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麽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後你們爺倆相互照應著點,比什麽都強!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成了。”


  錦書屈了屈腿,“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願意說什麽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女的情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著這麽個閨女!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叫了聲幹爸爸,那往後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兒,多生分”使了個眼色給邊上小太監,“別顧著抹眼淚了,快上湯團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女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團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後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地打了個千兒,“姑奶奶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嘴裏叫著姑奶奶,還管自己叫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受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麽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團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


  金迎福喜道:“還有我的份兒呢?”


  錦書笑著把勺子放到他手裏,“看諳達說的!我今兒能認這麽好的幹爸爸,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莫說一碗團圓飯,就是給您磕頭都是應當的。”


  金迎福大為讚許,真是個大寶貝!模樣生得俏,小嘴又會說話,叫人聽了渾身都受用。這要是肯對著萬歲爺下個氣兒,再費上點功夫,寵冠六宮就在眼巴前啦。


  崔貴祥這會兒是有女萬事足了,點著頭道:“閨女說得對,吃了團圓飯你就是咱們一窩的,回頭你也得上點子心。”又對錦書道,“人前叫諳達,人後喊聲金叔。你金叔時時幫襯著我,這麽多年虧得有他了。”


  金迎福擺了擺手,“一個籬笆三個樁,幫襯你就是幫襯我自己。咱倆是一個村子裏出來的,交情厚著呢,不是別人嘴上說的好話兒,麵上做得再足,隔著心,終究是不頂用的。”


  幾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邊吃著湯團子,金迎福邊說起了從事的事兒。


  他們是冀南人,都從大城縣一個叫柺子村的地方來。那鬼地方十年九澇,遍地的茅屋草舍,按著風水來論,四外冒窮氣。一道夏天成堆的牛蠅,成片的蚊子,聲音響得就像打串鑼。家家沒茅房,村子西北角上有個大糞場子,不管男女,大溲小溲都上那兒去,時候長了沒人收拾,要多髒有多髒,癩蛤蟆滿地亂爬,蛆圓鼓鼓的全長尾巴,瞧一眼,能叫人把隔夜飯嘔出來。金崔的交情就從那個大糞場子開始。


  那時候金迎福也就五六歲,鄉下孩子摔打慣了,五歲上掛著屁簾滿世界亂躥,結果不小心就掉進糞坑子裏了,幸好大三歲的崔貴祥打那兒過,解了褲腰帶讓他抓住,才不至於溺死。金迎福笑道:“崔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我得被糞撐死。”他說得歡快,說完之後看大夥捧著碗勺打嗝愣,猛想起來正吃飯這茬呢,驚得呀的一聲。


  崔貴祥搖頭,“你存心惡心我就算了,我們姑娘還在呢,你對著吃食說大糞,真是晦氣!”


  金迎福的胖臉上浮出歉意來,對錦書拱了拱手道:“姑娘,對不住了,我真是沒留神,順著就說出來了,您別見怪啊。”想了想道,“我明兒打發人來給你榻榻裏送春餅子賠罪。你愛吃什麽餡兒的?醬肉、肘子、熏雞、還是醬鴨子?我覺著肘子好,配上肉絲炒菠菜,醋烹綠豆芽,再加個素炒粉絲、攤雞蛋,蘸著細蔥絲和香油麵醬小料……嘿,那叫一個美!”


  錦書想怪道這麽胖,整天琢磨吃的,能不胖嗎!環顧這一桌子人,雖是七拚八湊,原先八竿子打不著的,這會兒能坐到一塊兒也是緣分。她也有了種找回親情的感覺,多好啊,熱熱鬧鬧的。隻要崔貴祥不盤算她,她就打定了主意孝敬他,就像苓子對梳頭劉那樣,他活著敬重他,他哪天“老了”,給他置辦後事,發送他。


  金迎福和崔的徒弟們聊起了吃食的講究,崔貴祥看看沙漏,對錦書道:“時辰不早了,咱們爺倆相聚且有時候,你快回去吧,晚了怕宮門下鑰進不去。”


  錦書應了聲起來行禮,“那我回去了,金諳達寬坐,改天我再去拜會您。”


  崔貴祥也站了起來送她到門口,錦書深深福下去,他一頷首,對身後的徒弟道:“添壽,這黑燈瞎火的,你給照著點道兒,送咱們姑娘回慈寧宮去。”


  叫添壽的哎了聲,點了宮燈來引道:崔貴祥站在門前目送,直到他們出了長春門才回過身來。


  金迎福把碗裏的湯都打掃完了,一撂勺子抹了把嘴,“瞧瞧你,一輩子沒當過爹的樣兒。”


  崔貴祥自嘲地笑道:“可不,就是一輩子沒做過爹!以前雖也收過幹兒,到底不長久,男孩兒心大,收不住。閨女就不一樣了,閨女貼心,實話和你說,我這會兒心裏真是喜歡,先頭說什麽仰仗她好叫我日後過過好日子,這些也不想了,我如今哪裏不好,還非得利用她?”


  金迎福嗤了一聲,“你得了吧,給驢踢了腦子了?她要能攀個高枝兒,對誰都沒有壞處,她自個兒受用,你也跟著享福,多好的事!”


  崔貴祥往高座上一坐,讓徒弟伺候著點了旱煙,吸上兩口,鬆快的噴出一團煙來,笑道:“不瞞你說,我在慈寧宮當差時候長了,每天伺候太皇太後吃喝拉撒,見不著神機營的人,也見不著軍機處的首領大臣,那些個雄心壯誌都丟了。我得了空一個人也琢磨,咱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闔宮四個總管太監,咱們哥仨占了大半,還圖什麽?爬得再高也是閹人,這輩子沒指望了,就圖臨死有人收個屍,給我戴兩天孝帽子,就足夠了。”


  金迎福塌著肩膀一歎,“說得也是,家業掙得再大也是便宜別人,沒準還便宜外姓了呢!”惆悵了一會兒又道,“差點忘了大事情!你那好閨女有難啦,皇後像是覺察出來了,今兒找太後商量怎麽處置錦書呢,你悠著點兒,趕緊想轍吧,說是要等皇上上西山健銳營的當口給錦書找下家呢!”


  崔貴祥愣了愣,拔高了嗓門道:“找什麽下家?沒有太皇太後的懿旨,她們敢動慈寧宮的人?”


  金迎福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你嚷什麽!我這兒偷著告訴你,你別把我賣了。”又竊竊道,“缺德帶冒煙的,你知道要指給誰?說出來怕氣著你,是圓明園的鴿子劉,就那羅鍋子。”


  崔貴祥白了臉,“指給太監?真行,她們這是要糟踐死她呀!”


  看他惱得下巴直哆嗦,金迎福忙道:“你也別急,萬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咱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還能坐視不理嗎?回頭找李玉貴去,讓他在萬歲爺跟前吹吹風。還有太子爺那兒,我打發人給小祿子傳個話,這兩位主子爺知道了,這事肯定成不了,隻要別讓錦書落了單,她們有力氣也沒處使。”


  崔貴祥直跺腳,“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這麽下去怎麽成!”


  金迎福道:“你急,有人比你更急,用不著你鹹吃蘿卜淡操心。您啊,歇著吧!這回您擎好嘍,也瞧瞧咱們萬歲爺的手段。”


  陽光明媚,又是一個豔陽天。皇帝叫起後往南書房進日講,用過了午膳方回乾清宮,換完了衣裳就檢點折子,在禦桌前閑適地坐著。


  鎏金銅爐裏點著佳楠塔子,熏得滿室的幽香。窗屜子上掛著的五彩線絡盤花簾卷起了一半,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映在鏡子似的金磚上,是一團團明亮的光影。偶爾有風吹來,吹動明黃的雙繡花卉蟲草紗帳,隱隱綽綽有細碎的鈴聲傳來,皇帝抬眼看過去,原來是床頭上擺著的平金荷包下的金梭子,半條搭在床沿,半條已經垂落下來了。殿內的禦前太監偶人似的佇立著,皆是屏息寧神,無聲無息。


  皇帝批完了折子叫人取《職方外紀》來,才翻了兩頁,突然問:“今兒怎麽沒人遞膳牌子?”


  簾子後的李玉貴忙躬身上來回稟,“臣工們知道萬歲爺龍體方愈,不敢給主子添亂,說是沒什麽要緊的公文,等明兒叫起再上陳條也是一樣。”


  皇帝的嘴角微揚了揚,“這幫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個個是一等一的大忠臣,怎麽如今倒學會瞧眼色了?”說罷頗嘲弄地搖了搖頭,複垂眼翻起了書頁。


  李玉貴正是百爪撓心的當口,從金迎福打發徒弟來和他說了那件事起,他就在琢磨,是尋機會和皇帝說呢?還是裝不知道,就此蒙混過去?那個慕容錦書究竟值不值得他下那樣大的賭注?萬歲爺再愛,後宮裏的事向來管得少,他要是把皇後和太後出的餿主意和萬歲爺一說,不知道會有怎麽樣的反響?萬一皇後問起是誰透露給萬歲爺的,前後這麽一查……乖乖,他們老哥仨都得見閻王爺去。


  李總管背上熬出了汗。再細想想,崔認了那丫頭做幹閨女,就是拴在一根繩上了,聽說還心疼肝斷的護著,弄得跟真的似的。也罷,那丫頭想來也是個有福澤的,這會子不搭把手,等懿旨一下,什麽想頭都沒有了,白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緣。


  他咬了咬牙,偷覷皇帝的動作,見他專心在看書,也不敢直愣愣地打斷他。那西洋自鳴鍾上的指針還差一點兒就指著十一了,宮裏有規矩,日正主子們都要歇午覺,不論春夏都有這慣例,他也不用急著出聲,等鍾下頭的大鐵陀擺動開了,萬歲爺自然就能把視線挪開了。才思量完,那自鳴鍾響了,是種清脆又恰到好處的當當聲,不急不慢的,正好十一下。


  皇帝撂下書,瞥了李玉貴一眼,“叫進來吧。”


  這是喚司衾和尚衣的太監了,李玉貴走到門前擊掌,傳伺候的人進來給皇帝鋪褥子、更衣。禦前的宮女量了水呈澆滅鼎裏的塔子,另備安息香來換上,合攏了檻窗,放下卷起的簾子,然後都哈腰卻行退出暖閣。


  皇帝裹著一副杏黃綾被子仰天躺下,正待要合眼,卻見李玉貴在他床前踟躕著,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擰了眉,“你是愈發的沒分寸了,仔細哪天掉了腦袋都不知道。”


  李玉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是有天大的要緊事要啟奏萬歲爺。”


  皇帝本就沒有倦意,聽了這話便支起了身子,料想他必有錦書的事要回稟,也不惱,倚著床架子問:“什麽要緊事,說吧。”


  李玉貴道是,爬起來邊翻箭袖邊道:“萬歲爺上回頒了旨要巡視西山、通州、豐台三營的,奴才想請萬歲爺個示下,幾日能打個來回。”


  皇帝頗意外地看著他,暗道這奴才生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問起他的行程來!皇帝出巡隨扈眾多,全城官道要預備行圍,九城戒嚴。儀仗鑾駕開拔,晚間還要沿途紮營駐蹕,那三個地方都巡上一圈,恐怕要十來天的光景。


  李玉貴見皇帝麵色不豫,心頭悚然一驚,腰更往下躬了,顫著嗓子叫了聲,“主子……”


  皇帝冷笑起來,“朕是待你太寬厚了,縱得你沒了邊。你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性子要是不改,朕遲早命人絞了你的舌頭。”


  直把李玉貴嚇得背心裏的衣裳濕了個透,磕磕巴巴道:“奴才是怕這一說得罪了別的主子,回頭要了奴才的命,奴才就再也不能在萬歲爺跟前伺候了。”


  皇帝一聽便納悶起來。看李玉貴那畏畏縮縮的樣兒,不由急火攻心,抓著案頭的白玉比目磬脫手就砸過去,隻聽砰的一聲脆響,那磬的玉質極薄,往遊龍柱上一碰,立刻就四散開去,濺得滿地玉碎。


  皇帝咬了咬牙,“自己上內務府領二十板子去。”


  都到這份上了,想套皇帝一句維護的話是不能夠了,再賣乖,真得腚上受罪了。李玉貴忙膝行了幾步,“主子您消消火,奴才這就原原本本告訴您。”於是一句不拉地把得來的消息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倒給了皇帝。


  皇帝的臉色很嚇人,語氣卻很平靜,“這是誰的主意?是皇後還是太後?”


  李總管掂量了一番,說誰好呢?太後是萬歲爺的生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說皇後?皇後和他十幾年的夫妻,早就是至親的人了,這樣算來哪個都不能得罪。於是他決定裝糊塗,“奴才也是聽旁人風傳,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底細,隻一味地急著給主子報信兒了,也沒打聽清楚,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抿著嘴不言語,過了老半天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鴿子劉?他是個什麽東西!你去……”


  去幹什麽沒往下說,李玉貴是人精,揣摩主子的心思是行家裏手,隻這一句他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劉登科算是完了,這倒黴催的點兒背,就因為長得缺人味兒,還有那麽點不上台麵,不明不白的給惦記上了,糊裏糊塗就送了小命。


  萬歲爺真厲害,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法辦了劉太監,太後和皇後自然會得著信兒,這麽一來存了顧忌,輕易也不好怎麽樣。皇上是殺雞給猴看呢,一來不傷了太後和皇後的體麵,二來表明了態度,一個不起眼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誰讓他走黴運,被那二位主子點中了!


  “你打發人去辦吧。”皇帝揮了揮手,隻顧半躺著發怔。


  李玉貴打千兒應個嗻,示意人進屋子悄悄打掃那一地的碎屑,自己腳下麻溜的上內務府傳話去。上諭發得了,照舊回殿裏侍候著。


  他回來時皇帝往裏側著身,已經睡下了,隻不過極不安穩,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的折騰。李玉貴暗咂了咂嘴,這丫頭,真了得!崔這回是辦對事了,這幹閨女認得好啊,將來指不定有多大的出息呢!萬歲爺看錦書的臉子,對崔這個幹老丈人高瞧一眼,嘿,那就發跡了!

  至於太子那頭,他是不看好的。雖說跟了太子,將來也許位份晉得更高,可皇帝尚年輕,要等到太子當政,那黃花菜都得涼了。最重要的是等不起啊,崔五六十的年紀了,太子少說也得再過三十年才能登大寶,到時候崔八九十了,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所以要抓緊了眼前把那孩子推上去才成。


  李玉貴邊犯著春睏邊盤算,突聞帳內有窸窸窣窣衾被翻動的聲音,他一驚忙回了神,打眼一看是皇帝坐了起來,冷著臉,皺著眉頭,老大不痛快的樣兒。


  李玉貴緊趕兩步迎上去,“萬歲爺,要什麽?”


  皇帝道:“取養榮丸來。”


  李玉貴道個是,掀起膛簾子指派人把藥呈上來,伺候皇帝服了,仍舊扶他躺下。皇帝問什麽時辰了,他看看鍾上道:“回主子,午正了。”


  皇帝翻了個身,隻覺心頭憋了團火,燒得他沒法子安睡。太後禮佛多年,想來也不會參與這件事,難道是皇後的主意嗎?他和皇後同床共枕十幾年,從不知她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受了奴才的挑唆,才想出這麽個損招來。


  “查查這餿主意是誰出的,查出來了即刻來回朕。”皇帝頭都不回地說,這樣的人留著是禍害,將來必然要掀起風浪來,趁早收拾了才幹淨。


  李玉貴應著退出殿外,站在丹陛旁的台階上眯眼看日頭。這差使難辦,又得挖個人出來,否則就害了金迎福了。他提溜著帽子上的藍頂珠抱胸一歎,抓太後宮裏的人還是皇後宮裏的人?這梁子結得大了。得!他一跺腳,辦吧!不過隻有自己一人可不成。他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直奔敬事房而去。找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去,那小子是杠頭,死鑽牛角尖的主,不論宮女太監,逮著一個交他辦,他板子一上,保管什麽話都問出來了。


  皇帝躺到午時末方起來,由尚衣太監打理好衣裳,傳梳頭太監結了發辮,戴上紫金冠,也不宣禦輦,起身便往宮門上去。一溜禦前的近侍慌忙舉著華蓋跟上,他腳步匆匆沿夾道朝坤寧宮方向疾走,到了門上不叫人通傳,自己背著手進了明間。


  值上的宮女跪下行大禮,他隻問:“你們主子呢?”


  小宮女回道:“皇後娘娘才歇了覺起來,這會子在配殿裏呢。”


  配殿的槅扇門半攏著,透過屜子上糊的綃紗望過去,隱約看見南窗下的條炕上擺著一個繃架子,皇後在那架子前坐著,正拿炭條勾花底子。


  太監躬身推門,暖閣裏的宮人們磕頭請安,皇後忙下炕立在踏板上屈腿納萬福,笑道:“萬歲爺怎麽來了?也不叫人通傳,奴才好上正殿迎駕。這樣子,多失禮。”


  皇帝看她言笑晏晏,心裏也顧念情分,便伸手扶她起來,“咱們還用得著講那些虛禮麽?”回頭瞥了繃架上雪白的緞底一眼,“你在繡什麽?”


  皇後親自從宮女手裏接了茶盞來敬獻給皇帝,一麵道:“總是閑著,如今開了春,天暖和起來,繡副百子圖的被麵子備著,回頭咱們太子爺大婚時好用,不必急著趕工了。”


  皇帝抬頭看她,眉眼間俱是恬淡怡然的神態,那樣端莊賢淑叫人敬重的,怎麽會有那種壞心眼子呢!皇帝唇角浮起遊絲一般的笑意,“這些東西交造辦處就是了,日夜熬著,仔細傷了眼睛。”


  皇後挨著皇帝坐下,緩緩道:“繡工們的手藝雖不差,到底比不上自己繡的。兒子帶到這樣大,要討媳婦了,我給他繡一床被子,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意思。”


  皇帝點頭,“隻是要小心身子才好。太子的婚還未指,你也不用那樣急,諸事鋪排下來,怎麽也要到萬壽節前後。”


  皇後應個是,低眉順眼地坐著,心裏有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猶豫了半晌方道:“萬歲爺可有了合適的人選?還是早點定下來吧,也好收收太子的心。”


  皇帝唔了聲,“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呢?她們瞧下來哪個好?”


  皇後道:“那四個丫頭都好,奴才聽老祖宗的話頭子,一個封嫡妃,另三個封側妃也使得,最要緊是開枝散葉。”皇後邊說邊掩嘴笑,“萬歲爺盡快擬召吧,今年大婚,要是祖宗保佑的話,到明年年下就能得個小子或閨女,那多好!咱們就做祖父母了。”


  皇帝生出感慨來,他和皇後還未及而立,兒子要討媳婦了,將來孫子的年歲可能比東字輩的皇子們還大些……皇帝微籲口氣,他早年戎馬,太子的成長並未關心太多,都是皇後一手操持的,這麽多年來,皇後主持六宮應付宮中瑣事,還要過問皇子們的學業,真是大大的不易,他才剛怒氣衝衝倒是不該,虧得沒在她麵前發作,否則豈不傷了皇後的心!

  皇後瞧皇帝並不說話,心裏總有點忐忑,似乎他這一來是另有用意的。莫非是走漏了風聲不成?細想想也不會,知道這事的都是近前的人,且沒有大肆宣揚開去,除非他是神仙,能掐會算。


  皇後謹慎地問:“萬歲爺今兒來找奴才是有什麽事兒?”


  皇帝調轉視線過來,目光淡然如水,微一挑嘴角,“也沒什麽事……才用過點心,出來走走,消消食。”


  皇後心頭一鬆泛,笑著說:“正是呢,政務太過多了,萬歲爺要仔細聖躬才好,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後擔心。上回奴才來瞧您,李玉貴攔著不讓進,奴才在外頭隻有幹著急的份兒。”


  皇帝心不在焉地應道:“朕喜靜,你是知道的。倘或見了她們,後頭必然個個都來求見問安,那朕還能安生嗎?”


  皇後諾諾稱是,又和皇帝說起有太監偷著往宮外流髒水的事兒,連如意館的東西都敢動,說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冷笑道:“這種事曆來就有,大鄴的時候尤為猖獗,如今倒好,算計到朕頭上來了!你下旨嚴辦,一經查出絕不姑息。可有一點,要提防栽贓陷害的事兒,鬧得人心惶惶就不好了。”頓了頓,又順著話茬子道,“還有那起子無事生非的奴才,心腸歹毒得叫人發指。朕知道皇後是賢後,向來有容人的雅量,隻是有時候耳根子忒軟,朕盼著皇後近君子,遠小人,以仁治家,替朕好好掌管後宮,叫朕沒有後顧之憂。”


  皇後隻覺一記悶雷劈在頭頂上,渾身上下仿佛都浸在了冰水裏。大英開國以來皇帝就不問六宮事務,這會子是怎麽了?聽著話裏有話啊。她惴惴不安的偷覷皇帝的臉色,卻是一切如常,也不見有什麽不妥帖的。


  皇帝對著皇後,愈發和顏悅色地笑,“怎麽了?朕有哪裏說得不招人待見的?”


  皇後慌忙搖頭,“萬歲爺句句在理,奴才自當守好本分,請主子放心。”


  皇帝眼裏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攜過皇後的手焐在掌心裏,“怎麽冷得這樣?可是有哪裏不好?”說著自顧自替她把起了脈,那脈聲咚咚如雷,又急又沉。他探究地打量她,喚了聲“雲晚”。


  皇後一激靈,雲晚是她的閨名,皇帝對她的稱呼從王妃變成皇後,獨獨沒叫過她的名字。那麽多年了,她恍然已經忘記了,今天猛地從記憶中翻出來,心髒絲絲縷縷抽痛起來。她張了張嘴,竟已啞然失聲。


  皇帝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對旁邊侍立的初寒道:“緊著心照顧好你們主子,出了岔子,朕唯你是問。”


  初寒並一幹宮女領了旨,皇帝對皇後道:“可別太過操勞了,累壞了身子不值當。你歇著吧,朕走了。”語畢轉身出了暖閣,滿屋子人肅下去,他早已下了台階,朝宮門上揚長而去了。


  回來的步履倒不急促了,唯有些落寞。皇後的驚慌失措落在他眼裏,他滿心隻覺失望。這宮裏成日都是算計,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沒有一時叫人清淨。他慢慢地在夾道裏踱,兩側的宮牆綿延向前伸展,望也望不到頭的朱紅。


  皇帝意興闌珊,雖然有華蓋遮著,仍感覺日光刺眼,緊走兩步便進乾清門上了禦路。近侍太監們不得上階陛,紛紛從“老虎洞”裏穿行過去。皇帝抬手擋了擋,繞過露台一側的金亭子進了明間,往屏前的寶座上一坐,問李玉貴哪兒去了。


  敬事房禦前伺候的馬六兒打千回話,“李總管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去了,還沒回來呢!”


  皇帝哦了聲,讓順子伺候文房,又叫人取上回淘騰的字帖來,蘸了墨便落序題跋。


  日頭漸漸轉過三交六菱花隔扇窗,禦前的宮女忙放了竹簾,這時李玉貴垂手進來了,給皇帝打了個千兒,“回主子,頭裏主子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妥了,特來給主子回話兒。”


  皇帝眼皮都沒掀一掀,隻問:“哪一樁?”


  李玉貴道:“兩樁事兒都齊了,鴿子劉的事容易辦,那小子常犯渾,克扣鳥料,還偷著倒賣圓明園的貢鳥,隨便找個名頭就處置了。後麵那一樁費了點手腳,不過奴才也打聽出來了。”


  皇帝擱下手裏的筆,抬頭問:“是誰出的主意?”


  敬事房的趙積安把坤寧宮宮女裏頭的二管事帶到了北五所的小黑屋子,宮裏是不講究濫用私刑的,再說也沒有名頭給人家扣帽子,太監們的廷杖舉得高,沒罪名也不好下手。李總管再次將他巧舌如簧的功夫發揮到了極致,由他扮白臉,趙積安扮黑臉,一個哄,一個嚇嚇,那丫頭剛開始還嘴硬,到後來到底扛不住了,一五一十都招了。


  李玉貴得意地笑,“回萬歲爺,是皇後娘娘的奶媽子出的主意。他們家住芳嘉園西口,是有名的奶子府沙家。她兒子是京職外官,時任河南府守巡道員。皇後娘娘念高嬤嬤有功,放了四品的恭人,如今不常在宮裏,被她兒子接在府裏供養著,這回是應著二月二的節氣,又恰逢皇後娘娘千秋將近,這才進宮來張羅的。”


  皇帝冷冷一哼,“不在家好好頤養著,偏趟這趟渾水,朕瞧著她是陽壽到頭了。”


  李玉貴哈著腰問:“主子,這會子就去發落她嗎?”


  皇帝道:“先別忙,且放一放再說。鴿子劉的消息放話進坤寧宮和壽安宮了嗎?”


  “主子隻管放心,奴才全辦妥了。”李玉貴邊說邊掐手指頭算,“一個時辰打個來回把事辦了,再往宮門上遞話,這會兒太後和皇後主子八成都聽說了。”


  這樣好,不動幹戈就能叫那二位知道聖意。巡校三營的詔告發出去了,日子也改不了,皇帝又琢磨,萬一他前腳走,太後後腳就往錦書那兒賜綾子,那怎麽辦才好?西山雖不遠,卻也鞭長莫及。


  他讓順子取白折子來,留下一道上諭給李玉貴,道:“你把這個給敬事房的管事,叫他時時留意兩宮的動靜,倘或那裏下懿旨了,就把敕令請出來。”說著一尋思,又另寫一道傳過來,“第二道給宗人府,記住了,請了第一道才好出第二道,別沒過了次序去。”


  李玉貴接了折子捧在手上,心裏小鹿怦怦亂撞。宗人府?這麽推算來,第一道是保命方子,第二道就是晉位的恩旨了,隻差太後和皇後加最後一味藥,那這鍋十全大補湯就齊活啦!崔這老小子運道真不賴,回頭告訴他去,哥兒幾個坐下胡吃海喝一番才痛快呢!

  皇帝撂下筆,也沒心腸再臨楷書了,揮了揮手讓順子把字帖收進三希堂,便起身往門前去。乾清宮建在單層漢白玉石台基之上,台麵至正脊高數十丈,那樣的雄偉開闊。皇帝在廊簷下站著,頭頂上是金碧輝煌的和璽彩畫,遠處是湛藍得叫人溺斃的天,原是該舒展拳腳,心身愉悅的,可如今竟是壓著山一樣的沉重。


  她和太子究竟怎麽樣,這話不好問別人,連李玉貴都不成,他開不了這個口。父親和兒子瞧上同一個人,說出來要把人臊死!怎麽辦呢?若是他有這決心,就一咬牙把她賞了太子……可是不成,當初敦敬皇貴妃是他的嫡母,他不能有所圖,如今錦書不一樣。就算她恨他恨得心頭出血,那又怎麽樣?她既然活在後宮裏,身上就該烙上他的戳印,本來一切是順理成章的,偏偏太子又攪和進來……


  賜婚吧!是啊,唯有這條道了!要斷了他們的念想!


  “傳太子來覲見。”皇帝橫了一條心,“即刻來見。”


  李玉貴心驚膽戰道:“回主子的話,奴才頭裏回來,正巧在宮門上碰見太子爺,說是下了學,往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去了。”


  皇帝大不悅,他倒有小聰明,果然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學業上不精進,腦筋全使在這上頭了。


  李玉貴看皇帝麵色不豫,惶恐地打個千兒道:“萬歲爺,奴才這就上慈寧宮宣旨去。”


  皇帝隻覺心口堵憋,酸一陣,苦一陣,疼一陣的,無望至極。頹然搖了搖頭,緩步朝西暖閣去。李玉貴忙不迭跟上,耷拉著腦袋想,世人都有七情六欲,皇帝也不能幸免。朝堂之上舉重若輕,退回內廷反倒束縛了手腳,這皇帝當得,唯一聲長歎罷了。


  太皇太後愛拾掇花草,屋子裏的架子上、小幾上、小櫃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八寸長四五寸高的小盆景。太皇太後肚子裏全是種花養草的學問,慈寧宮裏的老人兒都傳授了個遍,隻有錦書是新來的不懂那些,於是便手把手地教,給花澆水、施肥,把那些盆子伺候得鬱鬱蔥蔥,各有千秋,看著就討人喜歡。月洞窗前掛著兩個鳥籠子,裏頭養著兩隻十全十美的新畫眉鳥。新鳥愛叫,你一段我一段地唱,老太太就拿著小棍兒敲籠子,有時候一待半天,樂此不疲。


  錦書怕她站久了腿疼,便上去蹲安,“老祖宗,有一會兒了,到炕上坐著吧,奴才給您捶捶腿。”一頭說著一頭上去攙了往腳墊上走,服侍她坐定了便揉捏開了。她半跪在腳踏上,神情謙卑而淡然,太皇太後垂眼看她,倒看不出她有哪裏可叫人提防的,本就是謹慎小心的性子,隻給人一種安全無害的感覺。


  太皇太後捋了捋她的頭發,順手替她扶正鬢邊鬆動了的紅絨花,她抬頭恬靜地笑了笑,中規中矩的樣子,那做派,還真是沒人能及的。太皇太後微微歎息,多好的孩子!仔細,辦事滴水不漏,破五那天那麽多的瑣碎,難為她小小年紀都照顧過來了,簡直就是第二個崔貴祥。拋開那惱人的出生不說,要是長在任何一個京官的家裏,那作配太子也好,充入後宮也好,幾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隻是如今,可惜了。


  那邊笑了一陣便止住了,老祖宗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崔貴祥還是那張彌勒佛似的臉,低眉,斂目,垂手在圍屏前侍立著。太皇太後道:“你們幾個好好看著大白,回頭我有賞。”


  眾人一聽忙謝賞,太皇太後又吩咐崔貴祥道:“總管,你傳話給壽膳房,叫他們送些甜碗子來,賞給你們吃。”崔貴祥替大家謝了恩,便躬身出去傳話。


  太皇太後問錦書:“體和殿裏正量衣裳呢,你聽沒聽說?”


  這也是她老人家體恤下人的一種表現吧,於宮女來說已經是無上的榮耀了。錦書畢恭畢敬地答:“回老祖宗的話,奴才是中午上值才聽說了。今兒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天早上再去。”


  “那就耽擱歇覺的工夫了。”太皇太後道,“我這裏不用伺候,她們都量好了,就差你一人了,這會子叫苓子陪著你一塊兒去吧,我讓她們把你們倆的份例留下來,少不了你們的吃食。”苓子上來應個是,便和錦書兩人退出了配殿。


  跨過徽音左門苓子還笑眯眯的,似有滿心的歡喜。錦書拿帕子掩著嘴道:“瞧你那調出蜜來的樣兒!怎麽著,又想小女婿了?”


  苓子把脖子梗得直直的,眉眼裏透出灼灼的華彩,一甩辮子道:“可不,叫你猜著了。”


  錦書沒料到她這麽痛快就承認了,一時還回不過味來,撲哧一聲笑道:“真不害臊,讓我瞧瞧你是不是長了張二皮臉。”說著就去拉她,苓子左閃右躲,兩個女孩兒在夾道裏笑鬧開了。


  錦書算了算,苓子二月就要放出去,橫豎不過七八天的光景,邊走邊問她:“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苓子道:“我是淨身入宮來的,這幾年就攢下些主子們的賞,旁的也沒什麽,用不著收拾。再挑件狐毛出鋒的坎肩帶出去,留個念想,也就是了。”


  兩個人慢慢走出夾道,錦書還在琢磨送什麽好,一抬眼就看見太子的肩輿遠遠過來了。她心頭不由一跳,這祖宗這是往哪兒去?

  抬輦漸行漸近,苓子扯過她退到甬路旁避讓,兩人齊齊肅下去,錦書低垂著頭,隻盼他沒瞧見自己,過去了就好了,免得生出什麽事來。


  怕什麽來什麽,太子的眼睛雪亮,前傾著身子喊了聲停。走下步輦來,看她們還曲著腿,隻讓免禮。也不看錦書,問苓子:“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苓子忙答道:“老祖宗打發我陪錦書量夏袍子去呢!”


  太子笑了笑,讚許道:“你這師傅當得,真是沒話說了!我打量你們倆的身形也差不多,索性你替她過去量了豈不省事?”


  苓子還沒咂出他這話的味道,就被尚衣的秦鏡拖著道:“姑姑上體和殿去?可巧了,我的袍子也沒量呢,咱們倆搭夥吧!”


  苓子嘴裏喊著不成,腳下卻被秦鏡拉得站不穩,隻得跟著他跑。她回頭看,驚愕的發現太子攜起了錦書的手。她氣得不行,這不是拿她當槍使嗎?錦書這個缺心眼的,明知道太皇太後忌諱她和太子糾纏在一起,怎麽還不知道背著點兒人呢!要是誰嘴上沒把門的,說漏個一句半句的,她還活不活了?

  她掙起來,“秦鏡兒,你這王八蛋,還不給姑奶奶撒手!”


  秦鏡就像隻叮著了人的牛蠅,拍死不鬆口。邊拖邊道:“神天菩薩噯,您就是讓我管您叫親娘,我也不能讓您回去!您沒瞧見啊?好上啦!誰勸也不中用!何必戳在跟前討沒趣兒!騰出點兒空來吧,太子爺一高興,回頭給姑姑打賞。”


  苓子咬牙切齒地罵:“你這愚忠的狗東西,你就得瑟吧,命都沒了,還想著賞呢!”


  秦鏡訕笑著,“沒事兒,您就替著量個尺寸,耽誤不了您喘氣兒。”


  錦書那邊看見苓子給拽走了也發急,抬腿就要追,被太子一把拉住了,“你幹嗎去?”


  “我還問你,你想幹嗎呢!”錦書跺腳道,“我和她一塊出來的,要是走散了上頭要問的!”


  太子寬慰道:“誰問啊?你如今不是掌事兒麽!再說你就在這兒和我說說話,咱們不走遠,還在道上候著她,等她回來你再和她一道回去。”


  錦書無可奈何,瞥他一眼,他嬉皮笑臉的,和平時端著架子的調調相去甚遠,也拿他沒法子了,就鼓著腮幫子問:“你怎麽來了?”


  太子就愛看她使性子的樣子,渾身上下連骨頭縫裏都透出樂嗬來,顛顛地回道:“老祖宗有計謀,我也得跟著變通啊,她又沒下均旨,說不許下半晌請安。”


  錦書一長歎,“您這是要把我架到火堆上啊。”


  抬輦的太監,還有一溜提香爐的、伺候茶的、伺候筆墨的,雖然個個垂首而立,可耳朵還是靈的,太子恨不得在他們耳窩裏安個閘,他要說點掏心窩子的話還得顧忌他們。


  “馮祿,你瞧著苓子,她要是來了就通傳一聲。”太子囑咐了句,牽著錦書的手轉進了夾道裏。


  錦書不由得地笑,“你這就算避諱人了?你的鑾儀在那兒呢,那麽晃眼,不是此地無銀嗎!”


  太子咧嘴道:“可不!”探出頭去又道,“馮祿留下,別的都回去。”太監們打千兒應個嗻,抬著空輦朝景仁宮去了。


  太子打發了眾人方道:“我常念著來看你,總是不得空,今兒好容易和師傅告了假出來的。”


  錦書嗯了聲,日光照著那張臉,白得近乎是透明的。她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烏沉沉的眸子。太子想起了馮祿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太後要給錦書指婚,還是配給個太監,當時他就氣炸了肺。他又恨又急,卻不能輕舉妄動,怕維護不成到最後害了她。


  二月他要隨扈往西山去,不在宮裏就活動不開,他根基未穩,況且上頭還有皇上,禁軍是調配不動的,他們也沒這膽子抗懿旨。怎麽辦呢?他左思右想,隻有托病留下才好保住她。這麽大的事他不敢告訴她,怕傷了她的心,叫她更憎恨宇文家,到時候連著他一塊兒惱,那他非給冤死不可。


  他打定了主意等事到臨頭了再說不遲,隻要有他在,總是拚了一死也要護她。他低聲道:“這些時候你自己多留意些,我托了慈寧宮的小太監,萬一你有個好歹就來回我。出了事你別怕,有我呢。”


  錦書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些,看他頹喪的表情就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她拉了他滿繡寶相花的袖子,“怎麽了?我心裏跳得厲害,你說吧。”


  太子打起精神,隻道:“沒什麽,你別多心了。”又笑道,“等皇上出巡回來,天也暖和些了,說是要陪老祖宗遊海子去呢。我想你那會兒定是去不成的,我打算好了,叫他們樂去,我想個由頭告假,到時候咱們倆出宮上城裏玩去,好不好?”錦書不忍心拂他的好意,順嘴便應承了。


  太子猶豫了一會兒,啟唇道:“錦書,我問你一件事。”


  錦書見他斂著眉,雖竭力笑著,眼裏卻掩不住的彷徨。她打了個突,緩緩點頭,“你問吧。”


  太子思忖良久,這話不知從何說起。他又不是聾子,宮裏哪裏有能瞞得住的事!況且他身邊的近侍都是有鑽天徹地的能耐的,閑下來就愛湊成一堆瞎聊。昨兒他得著個消息,直把他的三魂七魄給震飛了——萬歲爺瞧上錦書了!他的心裏湧起無邊的寒意,在桌前坐了兩個時辰,什麽事都幹不了,就琢磨那件事,越琢磨越覺得可怕,怎麽成了這樣?皇父那樣義正嚴詞的申斥他,無關什麽狗屁宮規,竟是吃味兒了!


  夾道裏一陣風掃過,他覺得腔子都結了冰,凍得他想打哆嗦。他不怕錦書屬意於他皇父,唯怕萬歲爺使起蠻勁來強行把她納進後宮,屆時怎麽好?什麽都晚了!他未及弱冠,人微言輕,朝中又未建勢力,根本沒有能力和皇父抗衡……原不該這樣想的,他是儲君,是萬歲的親兒子,意圖和生父抗衡本就是大逆不道!可是怎麽辦?他舍不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從來都是淡得如水一般,她甚至很少露笑臉子,他什麽時候開始陷得那樣深了呢?


  錦書惶惶不知所措,他眼裏的痛苦掙紮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淹沒。她撼著他,瑟瑟地問:“到底怎麽了?”


  太子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那隻懷表……是怎麽到皇上手裏的?”


  錦書不防他這樣問,隻怔住了不知怎麽回答,半晌才道:“那天在順貞門上遇見了萬歲爺,懷表的表鏈子掉出來了,正巧被萬歲爺瞧見。”


  太子憋著不說話,臉色很是蒼白,平了平思緒勉強笑道:“我是隨口問問的,可惜那表叫萬歲爺砸了。錦書,我求你一樁事……你往後遠著萬歲爺,成嗎?”


  錦書心頭怦然一跳,抬眼看他,他慌忙擺手道:“不是的,我不是說旁的。我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我有些擔心罷了。我也知道這些不是你能控製的,或者避無可避,可我還是希望你能遠著他。”他說得顛三倒四,她隻覺心底最深處漸次溫暖起來。


  太子愣愣地看著,她眼兒彎彎的,嘴角綻出一朵極明媚的花,露出一口編貝似的牙。那臉皎皎如明月,端的是嬌憨動人。眼波流轉間現出別致的婉約來,似嗔似怨的瞥他一眼,應了聲,“我省得,你放寬心吧!”


  太子倏地臉紅了,旋即轉過身去,混沌間胸口戰鼓亂擂,撲騰得他喘不上氣兒來。才定了神,便發現她扯了扯他的巴圖魯背心,“我才剛忘了問你,初六的騎射你拿了頭一名?”


  太子滿臉的驕傲,“沒錯兒,皇父封我巴圖魯,還賞了霸王弓。那把弓是西楚霸王的兵器,不畏水火,不懼刀槍,據說弓弦是拿黑龍的背筋擰成的,等下回我拿來給你瞧。”


  錦書道:“咱們祈人擅騎射,那樣多的王公子弟參加,你能得第一真是好樣的。”


  太子還是小孩兒心性,叫人一捧高興壞了,愈發得意起來,先結結實實自我吹噓一番,又高談闊論道:“其實咱們大英第一的巴圖魯是萬歲,斧鉞鉤叉無一不精,隻是如今禦極,嫌那些東西煞氣太大,再不碰了。”也許是猛又想起那樁事,他眼裏的光黯淡下來,一時落寞著再不言語。


  錦書歎了口氣,“你想的是什麽我都知道,我沒別的可說,隻一點你要記住,在我眼裏,你和萬歲爺不一樣,和這紫禁城的所有主子都不一樣。”


  太子心思單純,聞言自然大喜過望,點頭道:“有你這一句就夠夠的了,套句糙話說,寡婦生兒,有老底兒。我這會子什麽都不怕了。”


  錦書怪不好意思的,扭過身道:“快別瞎說,仔細叫人聽見了笑話。”


  太子道:“這兒又沒旁人,就咱們倆,什麽話是說不得的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瞧瞧我多好的福氣,竟叫我撿著這麽個活寶貝,就是拿十座城池來我也不換。”


  錦書格開他,故意拉著臉道:“又沒正形兒!我可不是你的博什戶,也不是你的哈哈珠子,你跟我犯得上這樣比劃嗎?”


  太子恍然大悟,怪道上書房裏玩得好的幾個人說他不解風情呢!對女孩兒不該拍肩膀,該摟在懷裏搖著,哄著。姑娘家,多得人意兒,招人疼啊,怎麽能像對待老爺們兒那樣呢!

  太子挨近了一步,“錦書……”


  剛想張嘴,這時候馮祿在夾道口子上招呼,“太子爺,小苓子來啦,火燒屁股似的,跑得還挺快。”


  太子懊惱不已,立馬就臭了一張臉,“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量明白沒有?要不讓她再去量一回。”


  “可別!”錦書忙道,“我們出來有時候了,是老祖宗恩典讓我在值上過去的,要是耽擱太久,叫人覺得我偷懶耍滑,那就不好了。再說你這樣,回頭苓子非生吃了我不可!”


  她繞過他往夾道口去,太子哎了聲,“你就這麽走了?”


  她回頭笑了笑,“太子爺要上慈寧宮請安去嗎?”


  太子嘀咕道:“都見著了,就不去了。”


  “您是和太皇太後請安啊,還是和奴才請安?”她促狹地問,頰上抿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捏著帕子的手一甩,曼妙多姿的擺動開,朝著苓子的方向逶迤而去。


  苓子往隆宗門上看一眼,嘟囔道:“這事湊巧得!怎麽一出永康左門就碰上?咱們再走兩步就錯過了。你膽兒也忒大,離慈寧宮這麽近,萬一落了誰的眼,我瞧你怎麽和老祖宗交代。”


  錦書低頭不語,她絮絮叨叨又說上了,“你說太子爺也真是的,既然到了這兒,就該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才對,萬一有人在太皇太後跟前提起了,這不擺明了衝著你來的?太皇太後想,好啊,錦書是心尖上的人,不把我這皇太太放在眼裏了,瞧我怎麽棒打鴛鴦。可著勁兒的拆散你們倆,這就是您二位自作自受啦。”


  錦書推了她一把,“你還是操心你的小女婿去吧,盡在這兒瞎說。”


  苓子不消停,又湊到她耳朵前,“我再多嘴問一句,聽說萬歲爺也對你有意思了,是不是?哎呀,你也不怕積了食!左邊兒是皇帝,右邊兒是太子,有你受的了。”


  錦書聽了胸口狂跳起來,“這是誰編的渾話?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苓子見她白了臉便停下了步子,“宮裏都傳開了,你不知道?這會兒東西六宮怕是沒人不認識你的了,你這回露大臉子了。”


  錦書慌了神,露什麽大臉子!腳下是炭火,脖子上架著刀,還能有命活著嗎!她搖頭道:“有人害我呢,我這回是活不成了,闔宮上下沒人能容得下我,早晚都是個死。”


  苓子一想也是,別說太皇太後了,就是太後,皇後也閑不住,這丫頭這回麻煩大了,熬得過去一步登天,熬不過去死無全屍,真得看造化。她給出了個主意,“你去求萬歲爺吧,隻有他能救你。”


  錦書寒著臉道:“你還真信萬歲爺瞧上我了?就算這事不假,我也不能夠。”


  她仰起頭,宮牆那樣高,把天隔成窄窄的一溜。外麵的世界很大,隻恨自己生不出一雙翅膀來。從前被人魚肉,今後更是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日子是到不了頭了。


  自怨自艾一番,看見苓子滿臉痛不可遏的表情,她反倒笑起來,搡了她一下道:“行啦,你別替我愁,我陽壽有多長,閻王爺那兒都掐著呢!橫豎你是要出去的了,到了外頭打聽著點兒,甭管我是明戮也好,暗鳩也好,中元節給我上炷香,就盡了咱們師徒的情分了。”


  苓子歎了歎,“你就貧吧!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還不想轍,等到了眼前就來不及了。”


  這時已經進了慈寧門,有話也不方便說了,錦書道:“今晚輪著你上夜,明早咱們一塊回榻榻裏,到時候再接著聊。”


  話音才落,從徽音左門裏出來兩隊人,都戴著領約,佩著彩帨,一個細長個兒,一個略豐腴,正是梅貴嬪和陳賢妃。


  那梅貴嬪在前頭走,甩動著膀子並不要人扶,身後就跟了兩個黃毛丫頭。陳賢妃不一樣,她擔著身子,自然精貴了許多,前呼後擁的,宮女嬤嬤一大堆,走路的架勢也不一樣,就快橫著了,苓子偷著撲哧一笑,低聲道:“通主子快生了也沒像這位這樣,敢情她是屬螃蟹的。”


  那兒梅貴嬪眉開眼笑地迎上來,“喲,我瞧瞧,這不是錦姑娘嗎!”


  錦書和苓子忙斂了神福下去,“給賢主子請安,給梅主子請安。”


  賢妃的視線在她臉上一轉,收回了兩條被嬤嬤架著的胳膊,筆管條直地站著,滿眼的輕蔑和厭惡。梅貴嬪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親親熱熱的扶了錦書一把,還真像是見著了親姐妹的樣子,對著苓子說:“姑娘快起身。”又忙著握住了錦書的手,上下一打量,嘖嘖道,“真是個標致人物,瞧這通身的氣派!好妹妹,什麽時得您的喜信兒?”


  一旁的賢妃撇了撇嘴,因離得稍遠,她轉頭壓低了聲對身邊的宮女說:“瞧見沒有?這兩位湊得好,缺心眼兒和喪門星,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多齊全啊!”宮女和嬤嬤們嗤笑起來,苓子和錦書交換了眼色,她們笑什麽是不知道,反正保管沒好話就是了。


  錦書對梅嬪肅了肅,“梅主子快別折煞奴才,奴才愚昧,不明白梅主子的意思。奴才還在值上,不敢耽擱時候,這就回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二位小主好走。”


  梅貴嬪木訥地應了,眼巴巴看著她們往明間前的露台上去了。她冥思苦想,覺得這丫頭怎麽不樂呢?旁人求不來的好事兒,她似乎不太高興。


  賢妃尖著嗓子道:“行啦,憑她怎麽,不過是個奴才。您還真有這好興致和她稱姐妹呢,瞧見沒有,熱臉貼冷屁股,人家都不搭理你!”


  梅嬪也有點掃興,原本是想套套近乎,將來大家好和平相處,可這位明顯的不給麵子啊!她喃喃道:“這是怎麽話說的……”


  賢妃撐了把後腰,“怎麽話說的?瞧不上您唄!還沒晉位份呢,擺著個臉子給誰看?要是她有命活著,將來有把子驕縱勁兒使的,您擎等著吧,活脫脫的狐媚子!”邊說著,邊搖搖擺擺出了慈寧門。


  苓子扯了扯錦書的衣角,陳賢妃那又尖又利的嗓門,隔二裏地都能聽見。那些刻薄話是成心扔給錦書的,苓子怕她心裏難受,偷著看她的臉色,她一味地低著頭,並沒有什麽難過的表情,這才略鬆了口氣,自顧自的數落,“還賢妃呢?真沒看出來她哪一點上‘賢’了。封她做賢妃,活打了嘴了!二月二光藏剪子怎麽夠,還有她那張利嘴呢!真該像套官房一樣,把她的腦袋也拿黃雲龍套包上!”


  初春時節,太陽一落下去天很快就擦黑了,後蹬兒短,沒一會兒就得掌燈。


  錦書半天的差事下來了,站在廊廡低下指派粗使宮女掛白帽方燈。春夏愛刮風,雨水也多,就不用紗絹罩的了,換上了料絲燈,雕漆為架,麵上繪了各種寓意的圖案,又亮堂又好看。


  最後一絲亮也隱沒了,天烏沉沉的,沒有月亮,頭頂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顆星。因著還在正月裏,玻璃絲罩子蒙了朱紗,火光照下來,是一層淡淡的水紅色。


  錦書站了一陣背上發寒,正想回配殿裏去,隻見銅茶炊上的張太監提著茶吊,慢慢地從甬道上踱過來。他步子小,身上穿得又鼓鼓饢饢的,動作越發的遲緩,冷不防後麵的小太監們抬著氈墊子風風火火地過來,躲閃不及就被撞了個趔趄。他定了定神罵,“兔崽子,狗見了都搖頭的!看著點兒道再跑!我這兒提著奶皮子呢,回頭灑了叫你娘賠!”


  小太監邊跑邊道:“對不住了您哪!”一眨眼就進了配殿了。


  張太監搖頭嘀咕著,“這幫跳牆掛不住耳朵的,遲早是挨刀的命。”


  錦書站在福鹿底下招呼,“諳達,沒事兒吧?”


  張太監抬頭一看,笑道:“是錦姑娘啊,沒事兒,就是撞得我眼暈。”


  張太監真是個好人,他上回幫她打聽到了春桃的消息,還順帶捎回了掖庭那群人的現狀。荔枝她們都挺好,春桃的病自打燒化過之後全好了,這會兒自己回定妃娘娘跟前當差了。至於為什麽老不見貴喜的蹤跡,原來那小子撥到乾東五所去了,要不是張太監,她還得天天在侍膳的人裏找他呢。


  錦書挺感激他,忙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攙著他往西南角上去,一麵道:“上回老祖宗賞我兩塊石蜜,我一直放著沒用,昨兒我聽說您有氣喘的毛病,我孝敬您一塊吧,和梨一塊熬水喝,說是管用。”


  張太監一聽來了勁,“那可是好東西啊,你別給我,給崔總管吧,他關節上有毛病,你拿那個給他,在他麵前討個好,往後派差當值也輕鬆些。”


  人說太監有通病,整天憋壞算計別人、使心眼子做醜表功,可慈寧宮裏的幾位老太監卻不一樣,上到總管、回事兒,下到梳頭、熬茶湯的,都不愛爭陽鬥勝,大家都客客氣氣本本分分,有了好的還能謙讓一番,在這深宮之中是非常難得的。


  錦書笑道:“我有兩塊呢!明兒我給您送過來,您隻管收下就是了。”她是不願意說,崔貴祥那兒怎麽能短了呢?那可是她幹爸爸!關節痛要拿石蜜泡酒喝,她早就托人偷偷買了壽膳房裏的酒,拿聯珠瓶泡好了送到他榻榻裏去了。


  張太監這才應道:“叫您記掛著,多不好意思啊。”


  “全當是我謝您的吧。”到了茶炊上,不灰木的爐子還燃著。這地方是個連廊拐角,並不避風,冬天的時候北風一吹,凍得眼睛都睜不開,又不能挪地方,真是要多苦有多苦。主子隻知道喝茶,喝奶子,哪裏知道做奴才的辛勞,張太監整個冬天臉膛都是灰紫的,就跟孩子似的,肉皮兒還起皮皸裂。


  錦書放下茶吊搓了搓手,“您忙著吧,過會兒榮姑姑還要派活兒,我先過去了。”


  張太監笑道:“還早呢,我這兒有好茶,給姑娘泡上一杯?”


  錦書隻道:“不用了,您留著自個兒喝吧。”說著便轉身沿著出廊往明間門前去,剛要上台階,正碰著崔貴祥從裏麵出來。


  “我正找你呢!”崔總管滿臉的笑意,“吃過了?”


  錦書納了個福,人多眼雜不好往親了叫,隻得呼一聲諳達,又道:“您找我有事兒?”


  崔貴祥把她拉到陰暗裏,笑著說:“好孩子,難為你想著我。你給我泡的酒我喝了,還真管用,謝謝你了。”


  “瞧您說的!”錦書道:“這還不是我應當的嗎,孝敬您我樂意。”


  崔連連點頭,打心眼裏的喜歡。到底閨女好啊,以前收的小子成天的惹禍,要他覥著老臉到處給他打圓場擦屁股,一點福沒享到,頭發愁白了大半,這會兒到隆親王府當差去了,過年過節連和好都不讓人捎來,六歲上帶大的還不如半道上收的閨女呢!他想起那沒良心的就想哭,全當他死了,白操了十幾年的心。


  崔貴祥唏噓了片刻才說:“我今天得著個信兒,閨女啊,你的命可真大!差一點兒就毀了,虧得有貴人相救,我想想都後怕。”


  錦書心頭兀地一跳,自然想起太子午後那些模棱兩可的話,慌忙追問出了什麽事。


  崔貴祥左右看了看方低聲說:“你是福澤深厚,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呢,難就過去了。我告訴你,前天皇後和太後商量了,要趁萬歲爺和太子爺巡視大營的當口把你配人。”


  錦書驚得不輕,生生打了個顫,聽見崔貴祥後麵說的,更是悲憤交加,幾乎要痛哭出來。真如一下掉進了無底的深淵裏,他們奪了她的家,害死她的至親,如今還要來殘害她,當真是沒天理透了!在這鐵桶樣的深宮裏,她勢單力薄沒有還手之力,雖不能自救,卻寧死也不任人宰割!


  她咬著後槽牙說:“諳達,我絕不能從!我是慕容家的子孫,我的祖輩在乾清宮的寶座上坐了兩百年,我不能叫她們這樣糟踐!我寧願自盡,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崔貴祥點頭,“我都知道,你是個有傲性的孩子,可也別動不動就想到死啊,我前頭不是說了嗎,你有遇難呈祥的造化。這事叫萬歲爺知道了,你猜怎麽著?”


  她腦仁兒都疼起來,哪裏還思量那些!滿心的委屈,憋悶無處宣泄,直拿手絹抹眼淚,抽抽搭搭泣不成聲。崔貴祥哎喲了一聲,自責道:“都怪我沒一氣兒說清楚,害你掉了好幾顆金豆子。快別哭了,都沒事兒了,萬歲爺使了點子手段,今兒下半晌把那個養鴿子的殺了,這下子好了,你可周全了。”


  錦書怔了怔,“怎麽把人殺了?那人家多冤枉啊!”


  崔笑著歎息,“你這孩子忒心善,自己都油裏熬著呢,還管別人的死活。依著我,還是殺了好,殺了幹淨,一了百了。”


  錦書囁嚅道:“宮裏的太監這麽多,不指給他,還能指給別人。”


  崔貴祥倚著立柱攏起了袖子,“不會再指了,劉登科一死,太後和皇後就明白萬歲爺的意思了。隻不過你往後要更仔細才好,她們明麵上不能拿你怎麽樣,背後使跘子是肯定的,倘或你有一點過錯落到她們手裏,那你的小命就完了。至於那劉太監,平時缺德事兒沒少幹,殺了也不為過。他拿爛命換了你的下半輩子,也算死得其所,咱們托人到他墳頭上燒上兩刀高錢,權當感念他,也盡了意思了。”


  錦書嗯了聲,心頭繁雜不知所倚。這趟的危機填了一條人命進去,下回呢?鬧了這樣大的動靜,她怕是早成了眾矢之的,誰能饒得了她?


  崔貴祥見她垂頭喪氣的便開解,“你也甭上火,既然萬歲爺護著你,半條命算是在自己手上的。從今起一舉一動千萬小心,主子們抓不著錯處,自然也奈何不了你。你別嫌我倚老賣老,我要說句你不愛聽的,人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如今人在屋簷下,孫悟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五指山,你不待見萬歲爺我知道,可哪天他點了名頭,咱們盡心的伺候,別烏眼雞似的就成了。”


  錦書惶然抬起頭來,“諳達……幹爸爸,您是不是還打聽到別的消息了?什麽叫‘點了名頭’?有事兒您可別瞞我,我拿您當親爹,您不能和他們一塊兒坑我啊。”


  崔貴祥躊躇著,考慮該不該把那兩道上諭告訴她,說出萬歲爺殺鴿子劉的事是為讓她感激萬歲爺,也叫她提防別的主子和小主們,眼下她既來了這麽一句,他還真不能瞞她了。


  他橫下了心,一字一句對她說:“萬歲爺往敬事房和宗人府下了密旨,上諭到底是什麽說不真切,按著李玉貴的猜測,大約一道是保命符,另一道是晉位的恩旨……二月萬歲爺要離宮,他是怕前腳車軲轆出了午門,後腳皇後主子就拿你開刀,特留了旨救你的。”


  錦書隻覺耳中嗡嗡有聲,大冷的天,額頭的冷汗簌簌而下,已然驚恐得不可名狀。


  崔貴祥被她嚇了一跳,忙抽了汗巾來給她擦,顫著聲道:“錦丫頭,你別懵啊,快說句話,這是怎麽了?”


  錦書恍惚已經窮途末路,早到了求告無門的地步。眼前這位幹爸爸心裏隻怕是盼著她能得高枝的,他也好跟著長臉子,得體麵,求他想轍是不成的,他不給幫倒忙就不錯了。


  太子那頭也沒有指望,他那樣年輕,又毫無城府,憑的不過是一腔熱血,聖旨一頒,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她駭到了極致反倒冷靜下來,對崔貴祥道:“我回頭就去求太皇太後,求她放我回掖庭。”


  崔貴祥眼神晦暗,啞著嗓子道:“我也想過,倘或你執意不要這份榮寵,到底怎麽才好。回掖庭,或是撥到四執庫去都不中用,隻要在宮裏待著,萬歲爺時時念著,早晚還是充後宮的。我思來想去,隻有一條道可走,入夏朝廷要搬到熱河避暑,萬歲爺不是發話讓你一道去嗎,到時候想法子留在行宮裏,這才有奔頭。”


  錦書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問:“您的意思是不回京畿了?”


  崔貴祥帶著無奈道:“可不!要是能留在熱河就是你的造化,行宮裏有位敬懿貴太妃,論起輩分來,她是你母親的表姨母,你該管她叫表姨奶奶。你到了那裏就去求她,太皇太後素來敬重老太妃的人品,她要是開口討你,你一準能留下。”


  錦書不由羞愧起來,前頭還低看了崔貴祥,當他隻認得帽尖兒上的頂子呢,原來也是個通人情的。她深深給他肅下去,“多謝您的提點,您對我的好,我一輩子記在心上。”


  崔貴祥笑道:“我活了這麽大的歲數,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福也都享過,就缺個知冷熱的貼心孩子,你一來,都齊全了。我也不求旁的了,知道你打懂事兒起就苦著,我心裏也怪不落忍的。當年我受過敦敬皇貴妃的恩惠,有能力報答她時她已經晏駕了,這會兒就把勁兒全使在你身上吧,全當我還了她的情兒。”


  這兒正說著,小太監垂著手,快步地趕過來,薄底的皂靴擦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快的踏地聲。他上前打千兒回話兒,“總管,老祖宗到了進宵夜的時候了,裏頭發了話,要傳人說書。”


  崔貴祥抬頭看了看天,“今天老佛爺倒有好興致!行了,知道了,你囑咐留金一聲,叫他趕緊上升平署傳旨去,老佛爺愛聽京韻大鼓,讓那兒的人備了絕活呈上來。”又對錦書道,“進去吧,外頭怪冷的。隻要太後和皇後那兒不下賜婚的旨意難為你,萬歲爺也說了,宣了第一道才進第二道:也不會巴巴兒的就下旨晉位的。”


  錦書應個是,屈腿福了福目送崔走了,自己站在廊下愣了一會兒神,腦子裏亂糟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來,隻好舉步往配殿裏去了。


  轉眼到了月尾,闔宮上下都在準備皇帝巡營的事,錦書值上短了蒲絨,打發小太監上庫裏取去,小太監回來時還捎帶上了順子。順子和平安嘀嘀咕咕扯了會兒閑篇,就進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


  “你們萬歲爺好不好?我聽說已經備了圍子,就等明兒開道了?”太皇太後捧著手爐問,“這回帶幾個人去?”


  順子又磕個頭,“回老祖宗的話,萬歲爺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正籌備明兒開拔的事兒呢。皇上帶了漢軍督統、領侍衛內大臣、後扈大臣、並善撲營、奉晟苑、神機營、新舊營房、火槍營等各掌事大臣隨扈。”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笑著對崔貴祥說:“這小子嘴皮子溜,真難為他全記住了,到底是你帶出來的高徒。”


  崔貴祥忙說不敢,“是老佛爺的教誨,咱們慈寧宮出去的個個都是好樣的,如今在值上都是好手,不全是老佛爺這兒會立規矩,會調理人嗎!”


  太皇太後應道:“也是,他們就愛上我這兒來討人,像金迎福、李玉貴、還有西六宮的掌事兒、回事兒,都是我這兒出去的。”


  塔嬤嬤笑道:“這正是您福澤厚,都上您這兒討吉祥來了。”


  說笑兩句,太皇太後抬了抬手,“別跪著了,起來吧。你伺候萬歲爺有功,明天還要跟著一塊兒上豐台去……”說著又想起來,“皇子們可是同往?六歲以上的既開了蒙,也該上外頭曆練才對,成天介在園子裏看螞蟻倒窩,到上駟院看太監喂駱駝,那怎麽成!”


  順子起來回話,手上的馬蹄袖還搭著,哈著腰道:“這回萬歲爺下了旨,除了還在繈褓裏的十六爺留在宮裏,其餘的皇子們都得隨扈,不許乘馬車,大的自己騎馬,小的讓外諳達同乘護著,說起要打小起就學會吃苦,方不忘了父輩是馬背上取的天下。”


  太皇太後道:“這就是了,你們主子頭裏年輕,不願意帶著孩子一塊兒出去,說怕吵著,哭開了哄不住,自己成了奶媽子。如今有了些年紀,倒是自己想明白了。”


  順子喏喏稱是,眼睛一掃錦書,馬上又垂下頭去,方道:“太子爺告了假,今早景仁宮的掌事兒來回,說是太子爺昨兒下半晌練布庫時扭傷的脖子。原當睡一晚上就好的,可這會兒半邊身子動不了了,傳了太醫,又是紮針又是拔火罐的,費了大手腳,還是不見好。”


  太皇太後一下子著了急,“這還了得!傷了脖子是天大的事,太醫怎麽說?”錦書心裏也忐忑得厲害,麵上不好露出來,隻攥緊了拳頭。


  順子道:“老祖宗放心吧,太醫說沒什麽大礙,好生的將養,五六天的光景也就好了。”


  太皇太後又問:“你們萬歲爺可去看過了?萬一傷了筋脈怎麽好!”


  順子恭敬地答:“回老祖宗的話,主子過去瞧過了,說讓太子爺好好養著,就不必隨扈了,也不必上上書房做學問,就在宮裏歇著。”


  太皇太後這才舒了口氣,想想又不對,吩咐崔貴祥道:“備輦,我得過去瞧瞧。怪道我眼皮子跳了兩天,原來是應在這件事上了。”


  錦書知道太皇太後定是杜絕她和太子見麵的,便叫大梅跟著伺候,自己隻乖巧的替她張羅好鶴氅,扶著上了肩輿,拿氈子蓋上了她的腿。上了年歲的人脾氣愈發像孩子,太皇太後不太樂意,“天暖和了,蓋著怪熱的。”


  錦書笑著,溫聲道:“還是蓋著吧,您腿不好,萬一進了濕邪回頭又得受罪。再說屋子裏熱乎,到外頭一吹風就涼了。”


  太皇太後不情不願地坐著,也不說話。塔嬤嬤和錦書相視而笑,崔總管擊掌起輦,錦書領著一溜留宮的宮女肅下去恭送,等肩輿過了宮牆才退回宮門裏。


  順子還沒走,抓了一把瓜子靠在門框上嗑起來,錦書笑罵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可真夠沒規矩的!”


  “您隻當沒看見我吧,我在那兒大氣不敢喘,回了娘家還不讓我鬆泛點兒?”他把瓜子皮吐了一地,招手喊小宮女,“過來,收拾幹淨嘍。”


  錦書啐道:“什麽娘家,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瞧瞧,弄得滿地都是,回頭嵌進磚縫裏頭掃不出來,你就拿簪子一個一個撥出來吧!”


  順子胡亂應付道:“這個值什麽!慢慢地掃,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再歇一會兒就得回去了,萬歲爺那兒還有折子要批,我得在跟前伺候著呢。”


  “出巡不檢點折子嗎?”錦書打了軟簾進配殿,正好趁這當口坐會子,便讓人到銅茶炊上打熱水來泡茶。小櫃上有下用的毛尖兒,捏了兩撮出來扔杯子裏,滾水一燙,上下翻滾開,一會兒就濃香撲鼻了。


  順子老實不客氣的接了一杯過去,一麵應道:“哪能呢!這要是積攢下來,不消兩天就得壓死人。三座大營離京畿又不遠,奏事處太監騎上快馬,一天能打個來回。萬歲爺等著他們把奏折和陳條送過去,等批完了再讓帶回來,不耽擱工夫。”


  錦書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猶豫了一下才問:“太子爺真不要緊嗎?你親眼瞧見了?”


  順子搖頭道:“我哪能看見,景仁宮不是誰都能進的。我隻在門上等著,看見太子爺身邊的馮祿和下頭的人說說笑笑的,後來又聽李總管說了,倘或老祖宗問起來回一聲,就說沒事兒。”


  錦書總算是放了心,既然馮祿還有笑臉子,又不在跟前伺候,想來沒什麽要緊,說不定裏麵還有別的說頭。細琢磨,十有八九是怕太後和皇後對她不利,借口稱病留下來保她周全的。


  順子看著她獨個兒抿著嘴笑,也不知道她在樂什麽。他不由歎了口氣,愁啊愁的,張嘴就就來了句老家的天津話,“你介笑嘛呢?橫是唆了蜜了?”


  錦書抬頭學他的調兒應了聲,“沒笑嘛!我瞅著你不高興啊,怎麽了這是?”


  順子這下歎得更大聲了,“我啊,愁萬歲爺呢!連著三四天了,一個笑臉兒都沒有,不知道是那裏遇著了不順心的事兒,弄得咱們提著心的當差,就怕哪兒一個不留神觸怒了龍顏,那就得下去陪鴿子劉上麻桌兒啦。”


  錦書也不當回事,隨口應道:“這有什麽,主子愛給好臉子就給好臉子,要是不願意,咱們這些個當碎催的都兜著就是了。”


  順子無奈,點著頭說:“是這話。可我總想著,萬歲爺見了你興許能樂……你怎麽不上乾清宮請安去呢?”


  錦書原本正在翻皇曆,一聽這話來了脾氣,啪的一聲就把皇曆撂下了,“你胡扯什麽!我這兒夠亂了,你還來添柴火,存心和我過不去?這話往後別說,要是誰往太皇太後耳朵裏一傳,咱們都得不著好。”


  順子從沒見過她生氣,這會兒被這陣仗嚇得直縮脖子,忙不迭道:“不說了,不說了,您別上火,氣壞了身子我可吃罪不起。您忙著,我先回去了。”


  錦書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語氣重了點,怪不好意思的,就站起來相送,順子笑道:“您別言語,我都知道,今兒是我沒眼色,對不住您了。您留步,我走了。”


  錦書搓著手道:“我嗓門高了,是我的不是,嚇著您了。”


  順子向來是個大度的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不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打個千兒就下台階往宮門上去了。錦書轉回身,不經意朝廊廡盡東頭一瞧,登時腦子裏嗡的一聲。


  站窗戶的宮女太監鴉鵲不聞的齊跪了一地,滴水下一個人背手站著,穿著石青色團鶴暗花綢常服褂,拉著臉朝她這裏看過來。她激靈了下,暗忖怎麽沒聽見迎駕的信號呢!總管和回事兒姑姑都不在,眼下宮裏就數她最大,可她卻顧著和人閑聊,誤了接聖駕了。


  緊趕著上前兩步跪下,伏在地上磕了頭道:“奴才死罪,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慢慢踱過來,在她麵前停下步子,也不出聲,就那麽低頭看著她。她跪了一會兒聽不見動靜就小心地抬了抬眼,隻看見皇帝行服帶上低垂下來的高麗布佩帉,和紅香牛皮佩係的中約。她打個突,心裏越發惶恐,深伏下去,額頭幾乎杵著地麵。


  隔了很久才聽見皇帝說話,隻不過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齒縫裏擠出來,“朕問你,什麽叫‘主子愛給好臉子就給好臉子’?朕哪回不給你好臉子了?”


  錦書立時愣住了,皇帝怎麽還有聽牆角的習慣?聽這聲氣兒是大大的不悅,雖然她覺得他從來都是陰陽怪氣沒給過她好臉子,可這話萬不能說,說了就要惹大禍了!

  “奴才不敢,奴才是說主子是咱們的天,天與人歸,奴才等當盡心竭力伺候,鞍前馬後,不死不休。”錦書昏頭昏腦就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皇帝擰眉細咂了味道,怎麽都覺得這話該當是出自那些奉承拍馬的太監隻口才對,叫她這樣的人說出來,縱是入了耳,還是非常別扭的。


  “你真這麽認為?怕是背後在埋怨朕吧!”皇帝來回又踱了幾步,沉著臉道,“你起來回話。”


  錦書謝了恩垂首站著,皇帝張了張嘴,本想再數落兩句,可一看那張芙蓉繡麵,立刻連一絲兒怒氣都沒了。她就像一劑發汗的藥,在他病入膏肓的身子上立竿見影的出了效果。皇帝好像是認了命,又得竭力維持著他帝王的尊嚴,於是他冷哼一聲,“你就這麽和朕回話?叫朕站在風口上?”


  錦書猛醒過味來,弓著身子說:“請萬歲爺息怒,老祖宗上景仁宮瞧太子爺去了,奴才伺候主子進明間裏歇著。”


  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駐足,案條上供著文房,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小楷筆擱在雞翅木的山型筆架上,筆尖都已幹涸了。打開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極工整的寫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另還有大段的經文,都是出自《金剛經》的。


  皇帝回頭問:“老祖宗讓你抄這些?”


  錦書應個是,“老祖宗說,佛經能叫人定神,能滌惡,把整本都抄上一遍,就能洗清上輩子的業障。”


  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見底,他看著她問:“你喜歡抄經嗎?”


  錦書低下頭去,曲了腿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喜歡。”


  是不得不喜歡才對!皇帝嘲諷的一挑嘴角,她這樣的年紀正是活泛的時候,能喜歡抄經才怪。那些經文連篇累牘的至理名言,繁雜槽切,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有興致,讓太子瞧上一眼,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幹了。依著他說,什麽定神滌惡!她有什麽業障可清洗的?真該抄經平性兒的是各宮的主子們,成天的計算,幹些框外的事,玩蠍拉虎子,撒癔症,無所不用其極。太皇太後該下均旨,打發敬事房太監到各宮去,每天把《金剛經》、《楞嚴經》挨個兒念上兩遍,她們不會寫,聽總是聽得明白的,這樣有事可幹了,才能消停下來。


  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問:“抄了多久了?”


  錦書低著頭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寫成這些花了半個月。”邊說邊沏茶敬獻上來,“萬歲爺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條炕上坐著,太陽直剌剌照在他身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擋。門邊恭立的李玉貴忙給錦書使眼色,她會了意放下簾子,又擊掌命廊下的宮女落雨搭,把光線擋了個結結實實。


  皇帝的神情這才自在起來,端了茶盞下的托碟慢慢地抿,小口地喝,錦書隻覺賞心悅目。年下和年後有宗親內大臣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太皇太後賞茶賞點心是常有的,可從沒見過哪個爺們兒喝茶能是這樣雅致精細的。十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恁麽雙揮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藍的蓋碗照舊有模有樣的。果然是榮華富貴堆起來的人,那尊崇叫人景仰,也叫人害怕。


  她轉臉往後看,不知什麽時候殿裏的宮女太監都退出去了,隻剩她一人伺候著。她不安起來,這是在慈寧宮,也忒明目張膽了點兒,把人都打發出去了,難保別人不在背後編排她。這還是次要的,萬一太皇太後回來碰上,雖沒什麽,卻也不好看啊。


  她坐立難安,偏巧十錦槅下砰的一聲,一隻貓頭露出來,對著皇帝呲牙咧嘴地做怪腔。錦書一樂,忙啟稟道:“萬歲爺,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沒的驚了聖駕。”


  皇帝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東西,一靠近就渾身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噴嚏,於是揮了揮手便應了。錦書蹲下招呼大白,那貓很聽話,搖搖擺擺就過來了,她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裏退了出去。


  李玉貴正在廊廡下眯著眼曬太陽,看見她忙迎上來,探身往殿內看,“你怎麽出來了?萬歲爺呢?”


  錦書老大的不痛快,隻訕訕道:“萬歲爺在裏頭呢!諳達,我不是禦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規矩,還是勞諳達指派別人吧。”


  李玉貴眼一橫,心想真是個不開竅的丫頭!她以為萬歲爺做什麽巴巴地跑了來?明早要出宮了,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見不著麵,不免生出點離愁別緒來。他那樣的萬乘之尊,要想瞧個人還得費這勁兒,來了還不受待見,可不是這丫頭不識時務麽!


  他拖著長音喲了一聲,“主子點誰伺候可不是咱們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換了,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再說這會兒慈寧宮裏就你一個掌事兒,你不管誰管啊?不能叫抱貓的丫頭給主子上茶吧?”


  錦書還想磨蹭一會兒,就說:“我到後廚讓人給萬歲爺準備點小食吧!”


  李玉貴笑起來,“您隻要在邊上伺候著,那些走營的活自然有人幹。姑娘噯,做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我知道您不是個忤窩子,機靈人不幹傻事兒,進去伺候吧,萬歲爺肯定有話和你說。”


  錦書隻有認栽,重又回了殿裏。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屋裏光線暗,她一下看不太清,在門前踟躕著,皇帝出了聲,“朕瞧你胖了點兒。”錦書噎了下,臉漸漸紅了,答不上話來。


  皇帝似很有感慨,“老祖宗這兒還是輕省的,總比永巷好。朕頭回見你你才出掖庭,五積子六瘦的,嗬口熱氣就要化了似的。還是眼下好,瓷實。”


  錦書暗道這南蠻子北京話學得不賴,可也不該變著法地說她胖啊,還“瓷實”!她懊喪不已,哈著腰說:“這是托萬歲爺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情好。”頓了頓道,“明兒朕要巡三營,你願不願意隨扈?”


  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她是慈寧宮的人,點誰也點不上她啊。她肅了肅,“能給萬歲爺隨扈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明天我師傅就要放出去了,老祖宗身邊就榮姑姑一個人怕倒不過來。”


  皇帝也覺得剛才的話沒過腦子,不過既然出了口也算是盡了心力,她推辭是肯定的,萬一她要是答應,那就再好不過,隻消他一句話就能把人要過去,放在自己身邊定然萬無一失……隻可惜了,她不稀罕啊。皇帝冷笑,她心裏隻有太子,太子呢,為她詐傷留宮,連巡軍都不去了。果然是情深義厚得很。自己不鹽不醬的算怎麽回事!竟然沒有申斥太子,還裝糊塗由得他亂來,為的是好有人保她平安,到最後怕是要促成他們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她:“太子近來可來慈寧宮請安?”


  錦書垂眼看著腳尖,思忖了下方道:“主子們晨昏定省時奴才不在值上,所以並不知道。”


  皇帝驀地皺起了眉頭,太子下半晌上慈寧宮來是幾天前的事而已,怎麽就不知道了呢!他恨她耍滑,怒氣直衝上來,霎時拉了臉子,砰地便拍了桌子,炕桌上的蓋碗茶盞跳了半寸來高,哐當一陣亂響。


  錦書被嚇得跪下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真是不該,她怎麽在皇帝麵前打馬虎眼呢?這下惹禍了,腦袋保不住了!


  正胡思亂想著,膛簾子一打,李玉貴麵無人色的爬過來,磕頭如搗蒜,“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


  皇帝氣得發抖,抬腿就踹過去,嘴裏狠狠罵道:“狗奴才,誰讓你進來的?給朕滾出去!”


  李玉貴冤枉,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窩心腳,全當是給皇帝撒氣了。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癱坐在廊子下喘粗氣兒。心道好家夥,這雷霆震怒沒要人命簡直就是老天爺睜眼了!管不了了!愛誰誰吧!


  龍顏大怒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魂飛膽喪,齊齊退到三丈開外,抖抖索索擠作一團。皇帝坐在陰暗裏,眼神如鷹隼般淩厲,“朕最恨被人欺瞞,你好大的膽子!”


  錦書極度的恐懼,卻咬著牙不說話。他怒極反笑,“好啊,這會兒成鋸了嘴的葫蘆了,你的伶牙俐齒呢?”


  她哆嗦著應道:“萬歲爺消消氣兒,奴才罪該萬死,萬歲爺要剝皮抽筋,還是白燉油燜,奴才聽憑主子發落。”又悶聲補了一句,“氣壞了聖躬,奴才再抄兩本《金剛經》也不夠抵罪的!”


  皇帝被那幾句話弄得哭笑不得,順了半天氣才道:“往後少和那些個太監逗悶子,怎麽張嘴全是那種調調!”


  錦書老老實實應個嗻,終於長出一口氣。這狂風驟雨來得快,收得也快,所幸沒有一個怒雷劈下來,否則這會兒準糊了。


  皇帝放了恩典,“你起身吧。”


  錦書麻利兒爬起來謝恩,垂著手偷眼覷他,他抽了汗巾子自己拭被茶水濺濕的胳膊,那夔龍紋的箭袖烏泱泱濕了大片。她忙上前拿帕子給他擦,可那夾袍早吃透了水,再擦不幹了。她抬了眼看他,“萬歲爺,奴才傳尚衣的太監來伺候您換衣裳吧。”


  皇帝瞧著那雙澄澈的眼睛,裏頭波光瀲灩恍惚要沉溺進去似的。他似笑非笑地說:“既這麽,連褻衣一道換了才好。”


  她缺心眼的哎了聲,歡快道:“奴才給您生火盆子去。”


  皇帝慢吞吞道:“然後驚動太皇太後,問怎麽弄髒了袍子,朕就說你對朕扯謊,太子明明來請了安,你卻說沒有,朕惱了,打翻了茶盞。”


  錦書越聽越後怕,這要是捅到太皇太後麵前,少不得又費口舌。落了短的是,那天太子到了慈寧宮門口並沒有進來,兩下裏夾攻……不堪設想!

  她瞥一眼他的袖子,結巴著說:“那怎麽辦?”


  皇帝反問她:“你說怎麽辦?朕就這麽焐著。”


  她忙搖頭,“那不成,天冷。”左右一看,牆根矮櫃上擺著個繃子,是她繡了一半的手絹。急忙卸了花繃拿過來,“萬歲爺,奴才給您墊著吧,還能吸掉點兒濕氣。”


  皇帝看著她忙碌很受用,威嚴地應了把胳膊伸過去。錦書草草卷了就塞進他袖籠裏,皇帝突然一激靈,嗬了聲,嘶嘶抽起了冷氣,把她嚇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是什麽?”皇帝攏著眉心喃喃,把帕子抽了出來,上頭赫然是根繡花針。這下他覺得愈發疼了,虎著臉道,“這是給朕上刑啊!你是成心的?”


  她早駭得臉色煞白,腿一軟就跪下了,“萬歲爺,您殺奴才的頭吧!”


  皇帝無奈地舉手在她脖子上一比劃,“真要殺你,都能殺上十回了。朕……或許真該殺了你,否則你遲早會要了朕的命……”


  她嚇得不輕,打著擺子說:“萬歲爺,奴才這就請太醫去。”


  皇帝嘴角直往下耷拉,“多大點事兒,請什麽太醫!你起來,別動不動就下跪,往後背著人時就甭磕頭了,有話站著說,還要挺直了腰杆子。”


  錦書躬身道是,又小心說:“奴才瞧瞧您的傷吧,值房裏有藥,奴才去取。”


  皇帝擼起袖子,男人的胳膊和女人的胳膊不一樣,到底是練家子,結實有勁兒。錦書也顧不得害臊了,湊近了看,卻是汗毛林立,什麽也看不見。


  她又往細了看,訥訥道:“在哪兒呢?真戳著您了?”


  皇帝氣結,敢情她還當他訛人是怎麽的!另一隻手往腕子上一指,沉聲道:“這個紅點兒,瞧見沒有?這是針眼兒,不是刀傷!”


  她木訥地哦了聲,“主子稍等,奴才這就取藥去。”說著快步出了正殿,一撩灑花軟簾,正撞在門口的李玉貴身上。


  李玉貴被撞得一踉蹌,穩了身子慌裏慌張把她拉到一旁,朝殿內努了努嘴,問:“怎麽樣了?還火著嗎?”


  錦書繞過他往配殿裏去,邊應道:“消了火了,這會兒沒事兒了。”


  李玉貴歎道:“到底錦姑娘臉麵大,三兩下就哄住了。”看她翻箱倒櫃的就問,“找什麽呢?”


  錦書手上一頓,怯生生道:“諳達,我把萬歲爺的胳膊弄傷了。”


  李玉貴五官移了位,驚呼道:“神天菩薩!您可真行!夠把祖宗從祖墳裏扒拉出來鞭一頓的了!傷著哪兒了?趕緊請太醫吧!”


  錦書苦著臉說:“我把繡花針插在萬歲爺胳膊上了,可萬歲爺說不是什麽大事,犯不著傳太醫,擦點藥就成了。”


  李玉貴聽得直捯氣兒,姥姥的!都這樣了還能不殺頭,連嗬斥都沒聽見,真個兒是稀罕到骨頭縫裏去了。他搖著腦袋長籲短歎,生了情的橫豎是不一樣的,戳一針算什麽,就是拿頂針整根的捅進去也不帶發火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丫頭,你可真夠有福的了,自個兒多珍惜著點吧!”


  錦書含糊著應承了一聲就往明間裏去,邊走邊想,什麽有福!對著仇人強顏歡笑,自稱奴才,又是磕頭又是伺候,這樣的福氣她寧肯不要,如果可以,一輩子再不相見才好呢!

  南窗戶的簾子打起了一個角,皇帝微側著身子,明媚的春光照在他的膝蓋上,他凝神看手腕上的針眼,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眼皮都沒抬一下,冷著聲道:“又在發什麽愣,還不過來上藥!”


  她應了聲,急忙捧著藥罐子過去,躬身替他挽起袖子,隻見那皮肉間不知什麽時候鼓起了個包,像蚊子叮咬的一樣,周圍大片的紅腫。她這才覺得害怕,惶惶的半跪在他腳邊的踏板上,拿玉撥蘸了藥薄薄敷上一層,又覺得不夠,便再敷上一層,直塗了五六層上去,這才拿素絹包紮了傷口,重替他放下箭袖起身退至一旁。


  這時候園子裏有腳步聲傳來,李玉貴大聲的請安,“老祖宗回來啦,奴才給您問吉祥啦!”


  皇帝看她一眼,順手把矮幾上的藥罐兒塞到了腳踏底下,拿足尖一踢,藥罐子骨碌碌就滾進最裏頭去了。他若無其事的整整衣裳迎到門前去,遠遠給太皇太後揖手行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看見他隻一怔,旋即笑著虛扶一把,“皇帝多早晚來的?”


  皇帝扶她到大狼皮褥子上坐定,方恭敬答道:“才剛來了不久。皇祖母是上景仁宮去了?”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東籬那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扭傷了脖子這樣大的事也不打發人來回我,倒是順子在這兒說起了我才知道。你去瞧過了?依著你看到底怎麽樣呢?”


  皇帝看太皇太後心疼肝斷的樣子,就知道太子這回的戲做得足,隻得應道:“皇祖母且放寬心吧,孫兒看了,沒什麽大礙,不過就是扭著了,並沒有傷筋動骨,將養幾天也就好了。”


  “這我就放心了。”太皇太後道,“我怕他身邊的人大意,把塔都留下照料他了,另吩咐了太醫正坐守在景仁宮裏,好保他萬無一失。”


  皇帝笑了笑,“還是皇祖母想得周全,塔嬤嬤在,朕也好安心出巡。”


  帝王家就是這樣,行事說話各有各的用意,再親的人麵前也要保留三分,從沒有掏心掏肺的時候。太皇太後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她雖看不出太子是裝病,卻也留了個心眼兒,把塔嬤嬤留下一則照顧太子,二則也作看管。至於皇帝,當然樂見其成。


  風平浪靜時有塔嬤嬤在,太子不能隨心所欲,隻好乖乖待在自己宮裏“養病”。倘或錦書出了什麽事,憑著他的能耐,一個塔嬤嬤斷斷留他不住。這樣既防止他們見麵,又能在緊要關頭保全錦書,不失為上上之策。


  皇帝斂了笑容,又道:“孫兒明早就要出巡了,今天特來和皇祖母辭行。這趟圍子約摸十來日便回來了,孫兒不在宮裏,請皇祖母保重鳳體,孫兒出行在外也念著皇祖母。”


  太皇太後滿臉的慈愛,伸手搭在皇帝手背上一握,“你也要保重聖躬才好,才入的春,到底還是寒浸浸的。軍中不比宮裏,該帶的東西都要帶全了,到了那邊缺這短那的可不行,臨時置辦也不方便。”轉臉對李玉貴道,“多給你們萬歲爺帶幾套氅衣,別由著他貪爽利,會頭著了涼我唯你是問。”


  李玉貴點頭哈腰道:“老佛爺隻管放心吧,奴才自當盡心伺候主子。”


  皇帝也道:“朕每日打發人送平安折子到皇祖母跟前,請老祖宗不必掛念孫兒,孫兒定會仔細朕躬,請皇祖母寬心。”


  太皇太後笑著說好,祖孫倆慢慢地吃了一盞茶,聊了幾句番外話,太皇太後拿眼一乜旁邊的錦書,說不上的乏力。皇帝真正的目的怕不是單單和她辭行吧,還有他心心念念的人,臨出宮來瞧一眼,說上幾句話,真夠難為他的。堂堂的皇帝,這樣的煞費苦心,這點子精力用在後宮哪個嬪妃身上不好,明知道難,偏和自己較真,何必呢!

  太皇太後打量皇帝,眉目清朗,英姿勃發,端端正正地坐著,那樣子真是像極了他皇考。高皇帝半生戎馬,原本是心懷天下的,後來怎麽樣呢?敦敬皇貴妃一死,連帶著把他的誌向和三魂七魄統統帶走了,點燈熬油地把命熬丟了,扔了個爛攤子給皇帝,虧得皇帝爭氣,走到了那份上沒了退路,二十歲的年紀咬緊了牙關攻下了京畿,否則宇文家早就株連九族了。如今呢?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那軸脾氣,別到臨了也砸在個女人身上!

  太皇太後幽幽歎了口氣,轉頭問李玉貴:“隨扈的禦前伺候都妥了嗎?短人不短?要不我這兒撥兩個過去?”


  皇帝掃了李玉貴一眼,直掃得他遍體生寒,忙哈著腰道:“瞧老佛爺說的!這大英的一草一木,一磚一柱,都是咱們萬歲爺的,就是玉皇大帝那兒短了人,萬歲爺跟前也不能短嘍。老佛爺甭操心了,奴才都置辦好了,欽點禦前隨扈的紅頂子侍衛們也都收拾齊全在營房裏候著了,擎等著明兒天一亮就開拔。”


  太皇太後猶不放心,“九城戒嚴了沒有?道兒都清了嗎?”


  皇帝笑道:“坊市間有九門提督衙門會同前鋒營,護軍營等警蹕,禦道上有三營親兵把守,不會有閑人誤闖的,請皇祖母放心。”


  太皇太後沉吟道:“雖說這些年太平無事,可總歸仔細些好。”


  皇帝自然知道她要提點的是什麽,微躬了躬身子道:“孫兒省得,謝皇祖母關心。”說罷起來行禮,“時候不早了,說了這麽會子話耽擱了皇祖母歇覺,倒是孫兒大大的不是。皇祖母安置吧,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後站起來,年紀大了想得也多,她統共就兩個孫子,一個撒在外頭還沒回來,這個時時在身邊的這會子也要出宮去,心裏一惆悵,就拉著皇帝一再的叮囑,


  “瀾舟啊,出了城冷,好歹多穿些。上駟院裏的馬挑性子溫和的,像上回那樣尥蹶子的多嚇人啊!到了豐台捎信兒回來,我盼著的。”


  皇帝頷首道:“孫兒記住了。老祖宗且等兩日,朕早晨接到了咱們莊王爺的折子,說眼下到了房山,趕著點腳程,再過兩三天就能到京城了,到時候叫皇考定妃和長亭進宮陪您。”


  太皇太後想了想道:“房山離豐台近,還是叫他往豐台去,你們弟兄先碰個麵,有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些。”


  皇帝道是,太皇太後指派了錦書道:“送送萬歲爺吧。”


  錦書應個嗻,便尾隨著皇帝朝宮門上去。太皇太後倚著大引枕,掀起簾子一角看,臉上神色複雜難懂。崔貴祥在邊上看著,不明白太皇太後怎麽指了錦書送駕,暗琢磨著是不是老太太有了鬆動,剛才還要往禦前撥人,難道是要把錦書往皇帝身邊送嗎?


  “崔啊,”太皇太後突然道,“你也是老人兒了,迄小兒就在南苑王府當差,敦敬皇貴妃你也見過,你瞧錦書和她像不像?”


  崔貴祥不由一驚,腦瓜子轉了轉才道:“像,也不像。”


  太皇太後看過來,“這話怎麽說?”


  崔貴祥垂手道:“依奴才看,錦書的眉眼兒並不十分像先皇貴妃。性子嘛,倒有幾分相似,也是愛靜,不愛多說話。還有口音,舌頭有點沉的京普,這個就特別的像。”


  太皇太後咳了聲,“總管,你這算是有見地?不著三不著兩的,誰論口音了?紫禁城長大的孩子不都這樣嗎!”


  崔貴祥一低腦袋,“請老佛爺示下。”心裏咚咚跳得像擂鼓似的,可別起了端禍根的念頭啊,萬歲爺出了宮,錦書要靠太子保命還真有點懸哪!


  太皇太後一個人悶頭想了半天,“這孩子長得好,脾氣也好,辦事兜水不漏更好。簡直是齊全壞了!怎麽辦呢,你瞧瞧你們萬歲爺那樣兒,像是陷進去了,我這會兒也拿不定主意,我琢磨來琢磨去,想得腦仁兒都疼。你說好好的,皇帝偏瞧上這個丫頭,要換成別人,留了牌子,第二天一晉位,齊活了!可她這兒不成啊,她和旁人不一樣……你說她對皇帝有沒有那麽點意思?”


  “這奴才可說不好。”崔貴祥忙道,“老佛爺,咱們也別操心了,這種事兒誰說得明白呢!不過照奴才看來,錦書是沒有那心思的,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才能活得長久,她要是想出幺蛾子,萬歲爺恩旨一下,板上釘釘誰也攔不住,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太皇太後緩緩點頭,“是這話。你給我盯著點兒,一有動靜就回我,別等鬧出禍來,再補救就晚了。”


  崔貴祥唱個喏,低眉順眼道:“老佛爺放心交給奴才吧,奴才保管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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