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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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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梅子如今方知道什麽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她在儲秀宮的壽藥房求遍了人,上上下下十來個禦醫,原本看她是慈寧宮的人不敢怠慢,誰知一問之下是給個宮女瞧病,頓時愛答不理的。再聽說那宮女是前朝的太常帝姬,霎時就像犯了什麽忌諱似的,居然問“姑娘可有老佛爺的口諭”。說沒有,那好,立刻作鳥獸散。抓藥的、輾藥的、寫方子的,個個都是大忙人,一個都不得空。


  大梅氣得大罵,“都說醫者父母心,我看你們的心都被狗吃了!老佛爺可從沒有要她命的意思,你們這麽耽擱,回頭把她耽擱死了,我看你們怎麽交代!”


  跳著腳罵了半天,眾人看她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也不和她計較,隻有一個院尹慢聲慢氣道:“姑娘不知道,眼下交了春,各宮的小主們那裏都要進平安帖子,咱們真是忙得很。要不你上壽膳房去,叫廚子切上點薑絲,和著紅糖煮碗薑湯,熱熱地喝下去,表出了汗,興許就好了。”


  大梅心道都是混賬話,要是發冷發熱光喝薑湯能好,還要你們這些太醫幹什麽?橫豎也說不清,重重哼了聲轉身就走。儲秀宮裏的請不動,隻有上南三所碰碰運氣了。在萬歲爺眼皮底下當差,總要更兢兢業業一些吧!要是那裏的也不中用,那就沒法子了,要麽去請老佛爺的旨,要麽就拿土辦法來治。


  悶著頭出了儲秀宮,在夾道上一溜小跑,過內右門時撞上了一個人,一看是太子身邊尚衣的小太監秦鏡。那秦鏡哎喲一聲,揉著小細胳膊道:“梅姑姑,您這是往哪兒去啊,這麽毛毛躁躁的!”


  大梅突然有了主意,忙問:“你又上哪兒去?”


  秦鏡指了指前麵的隆宗門,“上造辦處去,江寧新進貢了春綢緞,我去那兒看看,挑好了好給太子爺添衣裳。”


  大梅把他拉到一邊,“太子爺在哪兒?在上書房還是在景仁宮?”


  秦鏡笑道:“姑姑真是關心咱們太子爺,太子爺才用了小食,還在乾清宮,過會兒要練射箭呢,姑姑找太子爺有事兒?”


  大梅搡了他一下,“你快把馮祿給我叫出來,我有要緊的事,耽擱了要出人命的。”


  秦鏡嚇了一跳,壓低了聲道:“錦姑娘又出岔子了?”


  太子對錦書好,似乎是眾所周知的事,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便連連點頭,“正是呢!你快去找馮祿,讓他通傳太子爺,錦書被太皇太後罰跪,在風口上著了涼,這會子燒得厲害。我上儲秀宮請太醫,那些太醫一聽是給她瞧病,一個個都撂挑子。我實在是沒法子可想了,你和馮祿說,讓他求太子爺,好歹派個人過去診診脈。這要是時候長了,把人給燒傻了可了不得。”


  秦鏡一迭聲應了好幾個哎,“你等著,我這就進去說去。”


  大梅點點頭,搓著手在甬道上來回踱步。心裏計較,有太子爺出馬,那些太醫總不敢抗命了吧!這宮裏真夠沒有人情味的,普通宮人生了病,要請個禦醫抓點藥,真是比登天還難。小病小災自己咬咬牙就挺過去了,要是得了大病,那就往北五所一丟,打發個配藥蘇拉給你瞧一瞧。抓個兩帖藥試試,好了就好了,要是死了就讓家裏人來收屍。旗份好的宮女尚且如此,錦書更不必說了,大多數人怕和她沾上邊,怕將來萬一有什麽會連累自己。


  說實話,剛開始她也是這麽想的,可處了幾天,發現那人真是不賴。脾氣好,人本分,知道長短,說話輕聲細語的帶著謹慎,做事勤勤懇懇的,形容卻又不卑不亢。就像家常玩的九連環,看著利索又叫人難琢磨。一起當差,日子久了也不拿她當外人了。加上苓子心眼兒好,到處托人照應她,給她行方便。師傅做到這份上真夠可以的了,不瞧別的,單瞧苓子的麵子。既然自己閑著,能幫襯就幫襯點兒,她也怪可憐的。


  不一會兒馮祿從乾清門裏出來,手上捏著個瓷瓶往她手裏塞,“這是壽藥房新研的藥,你拿回去用溫水化開,先讓錦姑娘用了。太子爺已經叫人往聽差房去了,你先回去,禦醫馬上就到。太子爺這會兒要練射箭走不開,等課完了就上錦姑娘榻榻裏瞧她去。”


  大梅道好,拿著藥匆匆回西梢間去,推了門進屋,正看見錦書側著身在哭,枕頭上濕了一大片。她打了個突,探了探她的額頭,隻覺熱得燙手。忙到桌前倒水化藥,一麵道:“你別哭,我這就給你吃藥。你不知道,儲秀宮那幫殺才都不願意挪窩。虧得有太子爺,他回頭就派人來給你請脈。”


  錦書擦了眼淚捂著被子不吭聲,大梅扶起她,往她身上搭衣裳。端過藥來給她喝,看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忙絞帕子來替她擦臉,“好好的,怎麽哭了?身上難受得厲害?”


  錦書搖頭,慢慢道:“我夢見了家裏人。”


  大梅怔了怔,方想起來她說的家裏人是前朝的皇族,心裏也跟著不得勁,歎了聲道:“人死燈滅,別想了。你正病著,身子虛,陰司裏的人才都尋了來。我找把剪子壓在你枕頭下麵,保管就沒事了。”


  錦書聽著眼淚又落下來,哽道:“說泰陵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日頭直照著,他們躲都沒處躲……我真是不孝,在這深宮裏待著,這九年來父母墳前連炷香都沒敬獻過。”


  大梅在她炕沿坐下,拉了拉被褥道:“你也是無可奈何,自身都難保,怎麽還顧念得上他們。”


  錦書雙手捧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溢了出來,順著腕子流進袖口裏。大梅從沒見過她這樣脆弱,就是受罰她也不落一滴淚,在她看來她已經是百煉成鋼了。無心自然也無淚,到此刻才頓悟,她再堅強,到底隻有十六歲,她心裏的苦沒有人能體會。


  “我夢見了我十二哥。”錦書齉著鼻子喃喃,“他是個很斯文的人,性子最好,膽子也小。南軍攻進紫禁城時他隻有九歲,聽見外頭殺聲震天,就嚇得躲在床底下。他們找了他好久沒找著,就有些惱羞成怒。一掀床幔子,拿火把照,看見他縮在裏頭,抓又抓不出來,又不能點火燒,就拿雙戈戟沒命地往裏捅。可憐我那十二哥,拖出來時麵目全非,都已經爛了。”


  大梅越聽越心酸,忍不住和她一起掉淚。明治皇帝的十一個兒子死得都很慘,大鄴的太監宮女也沒活下來幾個,這座紫禁城哪塊地皮沒沾過血?聽說安葬皇子們時連墓都沒分,十一個人各裝了一口柳木包鬥子,往墓室裏一塞就算完了。曾經的天皇貴胄享盡了榮華,身後事辦得這樣潦草,真真叫人唏噓不已。


  兩個人又哭了一陣,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想是太子派遣的太醫到了。大梅扶錦書躺下,掖好了被子去開門,門外的太醫打拱道:“我是奉太子爺之命,來給姑娘瞧病的。”


  大梅讓了讓,“大人請進吧!”


  那太醫欠身進來,不由多看了錦書兩眼。拿脈枕墊在她腕子下,細細把了脈,到桌前開方子,邊寫邊道:“沒什麽,不過受了風寒。我開上三劑藥,早晚服了,不出三天就會好的。老佛爺那兒這兩日就不要當差了,還是好生將養才好。”


  錦書在炕上不好見禮,隻得俯身道:“偏勞大人了,叫大人走了這一遭。”


  太醫笑道:“姑娘客氣,這原是我分內的。何況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下官不敢怠慢,先吃上三劑藥。如果還有別的什麽,隻管打發人來壽藥房尋我。我姓嚴,是乾清宮太醫院的院使。”


  大梅看著那太醫腦袋後頭的五品花翎暗吐舌頭,到底太子爺麵子大,平常院使都坐鎮壽藥房的,隻有妃以上的位份才能請得動他。如今被太子派來給個小宮人看病,不知心裏怎麽思量。


  嚴院使知道錦書身份,人家雖落了難,好歹也是金枝玉葉。況且當今太子又極為上心的模樣,指不定將來怎麽樣呢,賣個順水人情不過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便微躬了身道:“姑娘先歇著吧,等我回去煎好了藥,再讓蘇拉送過來。”


  大梅送到門前蹲福,“多些嚴大人了,大人好走。”太醫院使頷首,背著藥箱,邁著八字步去了。


  錦書看大梅忙裏忙外頗不好意思,支起身道:“今天勞煩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你昨晚值夜都沒能歇著,這會兒又忙我的事,叫我說什麽好呢!你快回榻榻裏去吧,我吃了前頭的藥受用了好些,可不敢再麻煩你了。我又病著,你在這兒沒的過了病氣兒。”


  大梅想想說得是,自己折騰這半天也乏了,晚上還要上夜,這會兒渾身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便道:“那我去了,你睡一會兒。這個點兒老佛爺該歇午覺了,入畫和苓子下了值就會來的。還有太子爺,等練完了射箭也要來瞧你的。”


  錦書嗯了聲,“我不送你了。”


  大梅道:“別拘虛禮了,你才剛和我說了那些,是沒拿我當外人。說句高攀的話,我今後就把你當姐妹了。咱們要好,做什麽都是姐妹的情分,可別提那個謝字。”說著抿嘴一笑,退出去掩上了門。


  錦書複又合眼,大概真是在枕頭下壓剪子起了作用,之後再沒做什麽夢。隻是雲裏霧裏的不甚安穩,睡了約摸一個多時辰,期間入畫她們來過,推門看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也沒進來。又過一盞茶時候,感覺有隻手探她的額頭,那手溫暖有力,掌心上似乎還有繭子。她掀了眼皮看,麵前是太子的臉。太子蹙著眉頭,低聲道:“怎麽一下病得這樣了?”


  馮祿沒有隨侍,屋裏隻來了太子一個人。錦書掙紮著坐起來,太子拿氈子卷成桶墊在她身後,安頓她坐定了方回身打開桌上的攢心食盒,端出了成窯的五彩蓋盅,揭了盅蓋吹上兩口,一手抓出一隻精致的捏絲戧金小盒遞給她,笑道:“我來伺候你吃藥,怕你嫌苦,盒子裏是糖醃玫瑰果子,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錦書怔愣地看他,他有些靦腆,轉開視線道:“發什麽呆,快把藥喝了。”


  她捧著盅,看著裏頭滿滿的一碗藥咽了口唾沫。還沒喝,隻覺五髒廟翻騰,胃裏抽搐著,嗓子眼裏發緊。鼓了半天勁也沒敢下口,苦著臉道:“再涼一涼吧!”


  “不成!”太子拿眼橫她,“冷了更苦,你聽話,要不先含上果脯,這樣會好些。要是不想叫我捏著鼻子往下灌,就利索點兒喝了,我可是師傅跟前告了假專程來瞧你的。”


  錦書不滿地嘟囔,“誰叫你瞧我來著。”


  太子道:“聽說你病了,我哪裏還有心思練射箭!挽了半天弓,箭箭都脫靶子。師傅看我心不在焉就問我,我借口身上不好告了假上這兒來,來了你還不待見我,真是天地良心!”


  錦書心口突突直跳,太子猛然意識到了,一時麵紅耳赤,倉促地背過身去到桌旁坐下,色厲內荏道:“別磨蹭,橫豎要喝的,不喝病怎麽好得了呢!”


  錦書心一橫,一咬牙,直著脖子就把藥咽了下去。藥一下肚就反胃,連舌根都跟著苦。慌忙取醃果子含上,這才稍微好了些。可是一靜下來,太子那些話就開始在耳邊回蕩,攪得她心神不寧。又是忐忑又是恐懼,隻盼著別叫她料中,單可憐她倒猶可,要是還有別的什麽……她身上起了一層細栗,嚇得不敢再往下想了。


  太子作勢幹咳了聲,臉上似笑非笑,“我命人備肉幹去了,上回秋彌我獵了兩頭鹿,叫尚膳間風幹了好做脯。宮裏小吃多,大多是甜食。你以前說要多吃些鹹的才長力氣,湯羹用起來不方便,不像肉幹,拿個袋子在身上掛著,想吃就能吃的。”


  錦書慘淡地歪了歪嘴角,心想皇後說得真沒錯,他雖然身量高,到底是個孩子。哪有做奴才的整天身上掛包肉幹的,時不時地像騾馬似的嚼上兩口,要讓人看見了報給塔嬤嬤,那還不得腚上開花嗎!猶豫了一下道:“多謝你來瞧我,下回就別來了,叫別人看著也不好。我是奴才,你是主子,主子該遠著奴才才是。你這麽沒忌諱,就算是好意,到了別人嘴裏恐怕要生閑話。回頭再傳到皇後娘娘耳朵裏,我更沒法子交代。”


  太子臉色微變,不悅道:“我看誰敢亂嚼舌頭!我一早就打發馮祿去布置了,西三所沒人知道我來這兒,你把心放在肚子裏吧!”頓了頓又問,“太皇太後怎麽罰你?”


  錦書無力道:“我辦錯了事,自然要罰。別說是大錯,就是邁錯了一條腿都夠喝一壺的。做奴才不容易,太子爺永遠都不會懂。您請回吧,在這兒時候久了要招是非,不光對我,對你也沒好處。”


  太子眉眼間籠上了陰霾,“你怎麽又攆我?上書房新近換了總師傅,體仁閣大學士海庫什是出了名的刺兒頭,每日卯正就要點卯到學,我如今請安都抽不出空來,要見你一麵難得很。今兒總算和外諳達告了假,到這兒來沒說上兩句話你就攆我走?”


  錦書窒了窒,搬開了氈子麵朝牆壁躺下,悶聲道:“那太子爺就恕我失禮了,奴才身子抱恙,太子爺請自便吧!”


  太子突然頓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麽忘了你還病著。你睡吧,我在這兒陪著你。”


  錦書聽了這話,臉都有些扭曲了。這人真是雷打不動,他是真傻還是裝傻?一個大姑娘睡著,他在一邊陪著,這算怎麽回事?


  太子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麽隻管和我說,要喝水我給你倒。”


  錦書悶聲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繃不住了,回過頭道:“你就在這兒待著吧,等回頭走漏了風聲,叫老佛爺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殺頭,死無全屍,這樣你就快活了。”


  太子張口結舌,很有些委屈。他隻是想多和她親近,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什麽好都沒落著,還招人埋怨。心裏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時驚天動地翻江倒海,咳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錦書大駭,忙下床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順氣,折騰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這是怎麽了?”她心有餘悸,忽想起來,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後生他時不過十四五歲,沒長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時候常犯咳嗽。當時大鄴宮裏的太醫替他診治過,說他心脈弱,恐怕活不過十八歲。皇帝是通醫理的,倒不急,隻是命他勤練布庫強身健體。她見到他時他曬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結實,本以為總有些起色了,誰知竟還犯病。


  太子嘴唇煞白,無奈地扯出個笑容來,“我可沒訛你,是真病。”


  錦書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還在吃藥嗎?”


  “要是不發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藥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磣。”太子喘了兩口,伸手倒了杯水喝,“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症,沒法根治。”


  錦書心裏也不是滋味,訕訕地問:“是不是我氣著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一本正經地應道:“可不,我好久沒這麽窩囊過了,上趕著來瞧你,你還轟我!”眼看著她臉越來越紅,終是憋不住,低聲輕輕笑起來,“我和你鬧著玩兒呢,你可別當真。我沒什麽,倒是你,穿得這麽單薄,要是再凍著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著。”


  錦書後怕地望著他,問:“真沒事嗎?”


  太子抬起頭,見那殷殷目光皎潔流轉,一時失神怔怔和她對視,心在腔子裏跳作了一團。


  錦書有些恍惚,隻聽太子道:“錦書,我就想對你好。我知道這深宮之中荊棘重重,身後事我管不上,但隻要我活著一天,就照顧你一天。你不要拒人於千裏之外,行不行?”


  這話說得有誠意,錦書細咂了咂,五味雜陳。腦子發懵,茫然點了點頭。太子大為歡喜,“真好!三月要選秀女,怕是要替我選妃。我去和額涅說,我這身子恐不是個長壽的,還是等弱冠再說,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兒。有了這四五年時間,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獨當一麵了,到時候建了府,再想辦法把你接出去。我活著自然對你好,倘或我沒福氣……也會替你安排個好歸宿的。”


  錦書措手不及愈發呆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剛剛一點頭點出了大問題。太子那句“對你好”似乎包含了別的含義,她這麽糊裏糊塗一應,太子是個憨直的性子,肯定會當真。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交集,噓寒問暖,萬般不舍……她不禁打個寒戰,汗涔涔地驚呆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聽了男人說這話,不是該嬌羞不已的嗎?為什麽她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事重重的樣子?難不成是後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想問又怕她一口回絕,戰戰兢兢地彎下腰看她,搜腸刮肚地找些話來說:“錦書……我也不求什麽,隻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實要是沒有後頭這些事,我八成會求皇父把你指給我,沒想到眼下成了這樣……你別擔心我拿身份逼你,你隻要拿我當朋友,不和我疏遠就足夠了。”


  錦書低頭不應,半晌方道:“我無德無能,哪裏配受太子爺的厚愛!不怕你惱,說句實在話,我就算是再沒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麽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請回吧!”


  太子站起來,似乎很失望,皺著眉說:“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別說出來,別捅我心窩子。”


  錦書雖是好脾氣的人,一聽這話火氣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帶兵搶了我父親的天下,殺光了我的親人,我說兩句還捅上你心窩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當朋友嗎?發個牢騷你怎麽不樂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來挺不痛快,發現他臉色慘白人發蔫,又有點於心不忍。顛來倒去考慮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話說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別又氣出個好歹來。自己和他攪和了大半個時辰,吃了藥,身上鬆快了,隱約還出了些汗。原想怎麽也該睡上一覺,可他這麽杵著,說些不著調的話,趕又趕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後準的半天假了。


  按說自己要是機靈,膽兒大,是個順著竿子爬的人,抱住了這條粗腿該不撒手才對。太子爺是什麽人?是將來的皇帝!就算先天有不足,看他這勁頭也不像個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個太醫不靠譜。大鄴時期她父親別出心裁,相信高手全在江湖上,於是廣納良才,好些太醫連出身考證不了。宮裏隨便指一個,說不定以前就是走街串巷的搖鈴遊醫,那種來路不正的院尹有個誤診也正常。她要是攀上這棵大樹,不說別的,後半輩子算是有著落了。可她記著血海深仇,情願老死在宮裏,也不願意和仇人扯上關係。


  這就難為死太子了,好話說了個遍,那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可憐他滿腔熱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無計可施了,隻得先撂下。踱到門口喚馮祿來,指著桌子吩咐,“把東西收一收,明早再打發人送藥過來。”


  馮祿打著千兒應了個嗻,看太子麵色不善也不敢多嘴,隻小心道:“主子,咱們走吧!您這一告假,外諳達得往上頭報。萬一皇後主子或是太皇太後、皇太後擔心您,上景仁宮瞧您,您不在,那奴才們又得遭殃了。”


  太子嗤了一聲,“就你金貴,不打不成器,挨兩下長記性。”回過頭對錦書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有什麽事讓苓子來找我。”


  錦書拿被子蒙住了頭不說話,太子歎了口氣,一拂箭袖,背著手跨出了門檻。慶隆尊養匾砸壞了,沒法修複了,這事整個後宮都知道。那個當岔了差使的小宮女沒了,像蒸發了似的消失得幹幹淨淨。春榮是宮女裏的頭兒,少不得連坐,冤枉又無奈地吃了一頓家法。掌事姑姑挨了打,臉上掛不住,跑到沒人的地方咬著手絹哭了一通。哭完了還得回來當差,在太皇太後的暖榻旁侍立,後背抵著泥金百壽圖圍屏,那絲絲寒意穿透了老綠的褂子,直鑽進骨頭縫裏去。


  春寒料峭,慈寧宮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榮取大狼皮褥子給太皇太後搭在腿上,彎腰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細受涼。”


  太皇太後讓塔嬤嬤推了窗屜子,打眼一看,地上的霧連著天上的雲,灰蒙蒙的一片。不知哪裏不順心,長長歎了口氣,殿裏的人皆一凜,把頭垂得更低。太皇太後轉眼看春榮,那丫頭腫著兩個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喪著臉在慈寧宮是犯忌諱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無端惹了這無妄之災,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計較,隻道:“那匾要是個平常物件,砸壞就砸壞了。可那是皇帝親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壽上特地命人裱了送來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沒有好好調理下頭的人,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條,就給我看緊了那些惹禍精。”


  春榮忙跪下磕頭,縱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後麵前上臉子。老祖宗算是顧念她的,要是按著罪論,自己也要痛打一頓攆出宮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一說誰家閨女在宮裏犯了事給趕出來了,那可是丟盡了三四輩子的老臉了。甭說圖往後找好人家,連著父母親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想嫁人,要麽是淨身師,要麽是屠戶。不是幹損陰德行當的,人家都不要你!好門第的爺們兒,哪個討不著老婆?也隻有那些殺豬宰羊、騸人騸馬的願意和你湊合過日子。


  春榮的頭磕得咚咚響,邊磕邊道:“老祖宗菩薩心腸,奴才嘴笨,可心裏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謝謝老祖宗還把奴才留在慈寧宮。奴才一定更盡心地伺候老祖宗,報答老祖宗的大恩。”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起來吧,以後緊著點心就行了。”


  小宮女在太皇太後榻前鋪排開油布,司浴的綠蕪搬著銀盆進來,放下請了個雙安,“奴才服侍老祖宗浴足了,太醫院進了新帖子,往木瓜裏另添了兩味藥,給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春榮半蹲下給太皇太後褪了鞋襪,把兩隻腳抱進盆裏,綠蕪替下她,使了手法開始仔細地揉捏穴位。


  泡上兩炷香的時候,等藥性都滲透進肌理裏去才算完。春榮給尚衣的宮女使個眼色,那宮女用大紅漆盤托著一雙厚棉紗襪子來,單膝跪下給太皇太後穿上。太皇太後打眼看,不知誰在襪口上繡了牡丹和一對小小的蝶。針腳平整,繡功也極好,這花開富貴繡得栩栩如生,襯著壽字紋的緞麵鞋幫,果然比以往悅目得多。


  太皇太後和煦地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哪個丫頭想起來的?我這麽大的年紀了,還在腳上扮俏,讓人看了豈不笑話。”


  話雖這樣說,到底是喜歡的。樂滋滋地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憑他多大年紀,心底裏總是愛這些精細東西的。就是要給後輩的兒媳婦、姑娘們留份兒,自覺隻穿素罷了。


  塔嬤嬤也湊過來看,笑道:“在腳上,沒誰看得見。就好比被窩裏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這種靈巧的心思,也隻有那位想得出來了。”


  那位指的就是錦書,太皇太後眼裏有種看不透的神色,停了會兒才道:“錦書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樣的細心敞亮,明治皇帝雖然荒唐,倒是生了個好閨女。”


  太皇太後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宮女們是大英開國後才進宮的,並沒有見過先帝爺的原配,隻知道她是大鄴的長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當時的先帝爺是南苑國的王,姬妾不少,卻沒有嫡妻,明治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給了他。婚後兩人甚是恩愛,先帝爺幾乎為她廢除後宮,可惜合德帝姬沒有生養,先帝爺的子嗣不多,隻生了當今聖上和莊親王兩個兒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於是把九歲的皇帝歸在她名下。皇帝在她身邊待了五年,後來她病勢沉屙,不久就故去了。


  皇帝起兵奪了慕容家的天下,按常理來說合德帝姬雖姓慕容,嫁給了宇文家便是宇文家的人。何況又是皇帝的嫡母,上尊號怎麽都該是先皇後的名分。可不知為什麽,皇帝隻草草封她個皇考敦敬皇貴妃的頭銜,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邊是空的,是留給當今皇太後的。相愛至深的兩個人沒能同穴而葬,被兒子生生拆開了,眾人暗自咋舌皇帝的無情,也越加可憐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太皇太後的思緒被拉得很遠,宮廷之中總有些不能言傳的隱晦,縱然是皇帝,心裏也有不願讓人發現的秘密。和錦書處了幾日才發現她和她姑姑那樣的像,倒不單是外貌,而是時常流露出來的神態。那種低頭淺笑的樣子,有時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是一樣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邊長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注意錦書。少年時的愛慕能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皇貴妃陵墓雖在孝陵以東二十裏,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輕車簡從前往吊唁。宇文家的男人長情,如今有個大活人擺在眼前,皇帝還有忌憚嗎?太皇太後越想越覺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錢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語。


  塔嬤嬤是跟了太皇太後幾十年的老人了,連皇帝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太皇太後心裏有事逃不過她的眼睛。忙岔開話題道:“通嬪過不了幾天就要臨盆了,昨兒還吵著要吃瓜仁油鬆穰月餅,奴才一早就上小廚房做好了,回頭叫人送過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擬什麽名字。”


  太皇太後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來,“按著序齒是排十一的,由著宗人府去辦吧,等擬好了自然呈上來,幾個裏頭挑一個就成了。”略一頓,指著雕花門上的帷幔道,“我常覺得那個顏色晃眼,你打發人把幔子換了。咱們也學學養心殿,換上湘妃竹簾吧!”


  塔嬤嬤應了個嗻,就讓春榮帶了人上庫裏挑選去了。太皇太後把偏殿裏的人都支了出去,方問道:“錦書這會子病得怎麽樣了?”


  塔嬤嬤端了糖蒸蘇酪擱在炕桌上,從琺琅盒裏取出銀勺躬身雙手托上,一麵回道:“昨晚掌燈的時候像是好了,誰知夜裏又發作了一回,折騰了半宿,到四更才退了熱。苓子出來的時候蘇拉正巧送藥過去,這會子吃了藥發了汗,想來應該沒什麽了。”


  太皇太後心不在焉地吃了兩勺,覺得沒什麽胃口便撂下了,隻道:“我越瞧她越像敦敬皇貴妃,當年皇帝被他皇考罰跪的事你還記得嗎?”


  塔嬤嬤站在一邊發愣,那件事哪能忘記!皇帝那時候年輕,不知怎麽對他嫡母生出了些怪念頭,被先皇發現了。這樣尷尬的事張揚不得,先皇又恨得牙根癢癢,就把他押到宗祠裏跪了三個時辰。塔嬤嬤猶豫道:“老佛爺是怕萬歲爺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奴才想不會吧!十四歲的半大小子不懂什麽是男女之情,才會對皇貴妃有那種心思。如今兒女都成群了,依著咱們萬歲爺的睿智,這些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怎麽好當真呢!”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但願我是杞人憂天,往後皇帝來晨昏定省就讓錦書避開,看不見了也就沒想頭了……這瀾舟和長亭兄弟倆怎麽一點兒都不像?長亭那個二愣子隨他母親,整天大大咧咧沒一點兒心事。瀾舟打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說像他皇考吧,先帝也不是那個性子,你說他隨了誰了?”


  塔嬤嬤打趣道:“這奴才可說不好,您的孫子,您比誰都知道。不像先帝,不像先祖,還能像誰?”


  太皇太後終究笑了出來,指著塔嬤嬤道:“你也學會放刁了,真是難得得很哪!說起長亭,他上雲南督查水利,這一去大半年,看來在外頭歡實得很,連過年都不想回來。掐著算也是時候了,怎麽還沒上折子說要回京?”


  塔嬤嬤想起了那張笑嘻嘻的臉,莊親王原來叫瀾亭,後來為了避皇帝的諱,才把瀾字改成了長。兄弟倆相貌很像,五官臉型都隨先帝,可性格卻是天壤之別,一個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一腔子到底,帶點江湖氣,和誰都自來熟,三句話沒說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無奈之舉,他一聽說朝廷要指派欽差上雲南治水防夏澇,就猴急得連王府都不回了,軟磨硬泡了小半個月才讓皇帝點了頭。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腳絆子的鷹,真正的天高任鳥飛了。


  太皇太後心裏實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語道:“這趟回來再不能讓他出去了。”


  塔嬤嬤搖頭道:“就莊王爺那脾氣,您想拴住他,還真得使把子氣力呢!”


  兩人正說笑著,隱隱聽見宮門外有擊掌聲,不一會兒出廊下就有齊整的問吉祥傳來。塔嬤嬤扶太皇太後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門前打起了軟簾。


  皇帝穿著盤金彩繡的常服,外麵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緞子映襯得臉色愈發的白皙。走到羅漢榻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了。”


  太皇太後和藹地笑,指了旁邊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這兩天不是讓你歇著嗎,怎麽又來了?”


  皇帝道:“平時政務多,太和殿養心殿兩頭忙,一時歇下來了真有些不習慣。橫豎是閑著,就想著來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道:“我知道你是聽見了風聲才來的,是不是?”


  皇帝極難得地露了個笑臉,“什麽都瞞不過老祖宗的法眼。孫兒聽說下麵的人辦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動怒了,想來勸勸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沒法子,該當它就是要被替下來的。皇祖母要是喜歡,孫兒再寫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後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這麽說的,再寫一幅難是不難,隻不過糟蹋了你當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笑道:“那是老天爺垂愛,給機會孫兒再行一次孝。”隨即吩咐李玉貴備文房來,鋪排開內造的泥雲龍箋,提起大狼毫飽蘸濃墨,禦筆一揮,寶祿駢禧四個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後近前看,隻見墨跡清俊秀拔,筆勢綿綿不斷,便笑著稱讚道:“皇帝的書法是愈發精進了,可見學業一日都沒有鬆懈。”


  崔貴祥躬身請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麵應道:“孫兒遵循祖訓,從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氣吧,要是傷著了身子可不值當。昨兒老祖宗差人送來的豌豆黃孫兒嚐了,不在節氣上,吃著也新鮮,慈寧宮的小廚房真是藏龍臥虎。”


  太皇太後喜道:“那都是塔都調理得好,時常叫他們變著花樣地給我做吃食,就想哄著我多吃一些。”又問,“你近來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麽都懨懨的,年紀輕輕的,用得還不及我一個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地擱在膝頭上,外麵的霧散了,窗口的日光照進來,滿殿都是跳躍的金黃。日光映在他肩頭的團龍圖上,威嚴而莊重。聽了太皇太後的話,他手指微動了動,隻說:“大宴前用了些點心墊底兒,邊看折子邊吃,不想吃了個八分飽,等大宴開席時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後無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還和孩子似的。”又轉臉對李玉貴道,“你在跟前伺候著,怎麽也不提點提點?”


  李玉貴知道太皇太後並不當真怪罪,便覥著臉道:“哎喲,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個膽兒奴才也不敢啊,萬歲爺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我這麽沒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斷了,壞了萬歲爺的雅興,那奴才就該被活剮了。”


  太皇太後笑道:“倒也是,是沒法子怪罪你。不過皇帝身邊怎麽沒有茶水上的人隨侍,這點可就是你大總管的失職了。”


  皇帝驀然抬起頭來,麵上雖然還是很淡漠,眼神卻晃了晃。李玉貴誠惶誠恐跪了下來,顫聲道:“原本是帶了的,不想那丫頭走得匆忙,忘了帶上斟壺,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後的掐絲點翠護甲劃過玻璃炕桌的桌麵,吱的一聲,尖銳得幾乎穿透人的耳膜。李玉貴叫苦不迭,暗驚出一頭冷汗來。


  前一瞬還笑吟吟的太皇太後霎時沉下了臉子,“莫說是在禦前當差,就是外頭做小買賣的也知道出攤要帶上家夥什,她吃什麽飯當什麽差?怎麽連伺候用的東西都忘了?天家講究四平八穩,禦前的人更應當盡心。皇帝要用茶,沒有現成的候著,還要叫人倉促備了壺盞來,這像什麽話?”


  李玉貴額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聲道:“奴才已經處置了那個宮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雜役去了,請老祖宗息怒。”


  皇帝起身道:“孫兒失儀,請皇祖母責罰。”


  太皇太後歎道:“你沒什麽錯,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當不好差,那就要重罰。”


  皇帝應個是,心裏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天子哪裏有錯的時候,有了什麽差池都是下麵的奴才沒辦好,打板子,充軍,殺頭,皇帝的過錯要底下的人來承擔。做皇帝的不能隨心所欲,要萬分的自律,要維護國體。不喜歡的人也就罷了,倘或喜歡誰,不是禦前的人,隨意的親近也是絕對不允許的。那天召錦書進茶的事太皇太後已經知道了,尋不著錦書的錯處,又不好責怪皇帝,自然要拿個人作筏子,提醒皇帝什麽事做不得。皇帝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麵上不動聲色,暗裏早就有了計較。


  太皇太後估摸著自己的用意皇帝領會了,也不在這點上糾纏了,轉而叫人呈了冰糖燕窩羹來給皇帝,又問:“亭哥兒什麽時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裏的銀匙在碗裏慢慢攪動,提到他兄弟,不由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東青,在外頭歡實得很。雲南的政務辦得差不多了,前兩天上折子,說是已經動身回京了。路上要走兩個月,三月頭上差不多就到了。”


  長亭那人是個招人喜歡的,天大的事於他來說也就是芝麻綠豆。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還會給他寫私信,滿紙的所見所聞,沒什麽忌諱,荒唐又新奇。這個閑散王爺,他是當得真是有滋有味。


  太皇太後點頭,“那就好,也虧他,把他母親帶著一塊兒走,這一路折騰,沒的把他母親的骨頭顛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體很好。她命人造了輛車,足有半個三希堂大小,上頭一應俱全,絕累不著的。”


  太皇太後掩嘴笑道:“這娘倆真是一對活寶!論造化,誰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輕時度量大看得開,也不爭陽鬥勝,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等兒子大了享兒子的福,養在莊王府安度晚年,沒什麽煩心的事。兒子出任欽差,還帶著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話頭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熱河去,孫兒陪著皇祖母和額涅好好地遊上一遊吧!開國頭幾年東征西戰,如今天下大定,也該在老祖宗和額涅跟前盡盡孝心了。”


  太皇太後極高興,對塔嬤嬤道:“瞧瞧咱們萬歲爺,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場!”


  塔嬤嬤應承道:“萬歲爺自然是頂孝順的,肩上擔著江山,還日日來給老佛爺問安,陪著老佛爺說話,您的福氣可比容太妃厚!”


  邊上立著的李玉貴見氣氛緩和下來,祖孫兩個又其樂融融,這才呼出一口濁氣。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躂了半天的心總算按回了腔子裏。


  太皇太後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紀,皇帝在朝上頒個詔吧,太子妃就在三品以上臣工的家眷裏挑。不求國色天香,隻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備就成。”


  皇帝應個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說的辦。”又坐了些時候,日頭漸漸移過四椀菱花槅扇門,慈寧宮不像乾清宮,老祖宗喜歡通透熱鬧的擺設,窗上不糊綃紗,隻裝西域進貢的大塊玻璃。那日影轉過雙交的門屜,玻璃聚集的熱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熱烘烘的。皇帝微有些不適,偏過頭,眉心輕蹙起來。


  太皇太後是個識趣的老太太,見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說了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回去吧!”


  皇帝轉臉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覺竟到了這時候,皇祖母歇息,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後嗯了聲,對塔嬤嬤道:“替我送送萬歲爺。”


  塔嬤嬤恭恭敬敬道了個嗻,皇帝垂手退後,甫出了西偏殿的門,候在月台下的禦前侍從們迎上來,簇擁著皇帝往宮門外去。皇帝對塔嬤嬤一向客氣,暖聲道:“嬤嬤辛苦,請嬤嬤代朕好生照顧太皇太後。”


  “萬歲爺隻管放心,這是奴才的本分!”塔嬤嬤笑著一肅,“恭送萬歲爺!”


  皇帝頷首上了肩輿,塔嬤嬤站在簷下目送,一溜太監前呼後擁著明黃的步輦,慢慢向廣場以東的永康左門迤邐而去了。


  李玉貴在右側扶輦,抬頭瞧,皇帝一手支著額頭,青絨緞子的常服冠頂上結著密實的紅纓,隻看見鴿血紅的頂珠熠熠生輝。肩輿直往東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門,突然吩咐停下。


  李玉貴不明所以,打了千兒問:“萬歲爺怎麽了?”


  皇帝直起身,抬輿的太監忙落了肩,垂手退到一旁聽命。皇帝彎腰下輦,李玉貴覷了覷天顏,“奴才鬥膽,請萬歲爺一個示下,奴才好做準備,萬歲爺這是要往哪裏去?”


  皇帝出了華蓋,太陽照在身上,日光並不算強烈,卻仍令他覺得刺眼。抬起手臂擋了一下,透過指縫的間隙往天上看,雲層連綿,雖不多,卻厚實。沒有雲的地方天藍得像海子裏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貴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陽,他是馬背上的天子,騎射堪稱無雙。秋圍時打馬揚鞭一奔幾十裏,什麽事都沒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獨不愛見春天的太陽。既然不願意春天裏走動,那今天這是怎麽了?李玉貴歪著頭揣度了一番,皇帝剛才看見是苓子在太皇太後跟前伺候,視線似乎停頓了一下……他一拍腦門子,原來如此!萬歲爺知道昨天晌午前錦書罰跪的事,今天是借著匾額的由頭來慈寧宮的。結果當值的不是錦書,那萬歲爺大約會擔心吧?

  皇帝臉上淡淡的,“朕上慈寧宮花園走走,不必人跟著了。”


  李玉貴道:“還是叫順子陪著萬歲爺吧!園子大,萬一要什麽,有個人在跟前,好馬上領命去辦。”


  皇帝沒言聲,背著手緩步往長信門去。李玉貴急招了小太監就近去取傘來,又湊到順子耳邊叮囑了幾句。順子連連點頭,接了傘小跑著趕上皇帝,一同朝園子裏去了。


  皇帝閑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順子在邊上打著傘一路尾隨,漸至覽勝門,進了園子,滿目的鬆柏梧桐,鬱鬱蔥蔥。園裏花草樹木養護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來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個年頭。春天新芽發起來,愈發高壯挺拔,亭亭如蓋。


  皇帝駐足觀望片刻,複往南去。南麵有個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漢白玉石橋橫跨在池子上,橋上建了座臨溪亭,皇帝每趟來逛園子就愛往那兒去。池子裏有錦鯉,是各宮太妃嬪們放生的,養在裏頭不論多久都不許捕。那些老魚日漸多起來,春日裏逢著好天氣就浮上來曬太陽,篤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紀一樣,繞著大錢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遊。老魚經驗豐富,它們知道哪兒風水最好,總是占著先機。碰上有人撒食兒,就一窩蜂地來搶,搶完了吃夠了,仍舊搖著尾巴該幹嘛幹嘛,剩下些年輕的,摸不著門道沒吃上的,還傻張著嘴探出水麵來。


  皇帝倚著橋欄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調轉視線瞥順子。順子是還沒長開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著池子裏瞧,突然發現皇帝收回了身子,連忙斂神站好,加著小心問:“萬歲爺,奴才讓園裏人備些茶點過來吧!”


  皇帝說不用,扶著圍欄問:“你進慈寧宮當差幾年了?”


  順子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十歲進宮,頭裏在乾東五所當差,十二歲撥到慈寧宮去的,在慈寧宮當了四年的差。”


  皇帝轉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說話,臨溪亭廊下掛著兩隻帶節對縫的京籠,籠裏各養了一隻五彩小鸚鵡,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遙津》,鳥聲鳥氣,細聽還真有那麽點意思。皇帝跟著打起拍節,聽完了一段笑道:“這鳥養得不錯。”


  順子對著遠處山石旁聽差的總管比劃,手勢大抵是說“萬歲爺誇你呢,說你差當得好”。總管知道皇帝的脾氣,不傳召不敢近前來,隻對著臨溪亭遙遙行大禮叩拜。


  順子道:“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會學黎鳥叫,還會學蟈蟈學紡織娘,學什麽像什麽,奴才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種鳥,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隻。可惜後來他隨皇考入軍中,不知太後養的白貓怎麽打開了鳥籠子,那隻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裏。他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沒過幾天皇貴妃也薨了,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


  順子不知其中緣故,隻看見皇帝攢著眉,麵上甚是不快。當下心頭一凜,噤聲再不言語,吸著幹癟的肚皮站著,腦袋低垂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皇帝走出涼亭沿出廊踱步,春日裏的微風輕拂,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地響,吹動了腰間的宮製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一絲一縷地飛揚起來。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望,頎長的身形立得筆直,十二團龍的常服並紅絨結頂台冠,寶相莊嚴不容侵犯。


  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情況,可萬歲爺不開口,給了話頭子也不接,他要是貿貿然提起來,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這後果誰也擔待不起。這位可不是常人,是萬乘之尊,在他麵前哪裏有奴才說話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媚討個巧的也無不可,可萬歲爺要清淨時你隨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順子深諳此道,所以緘口不語,隻在後麵離了一丈遠悄聲跟著,絕不擾了萬歲爺的雅興。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忽而啟唇道:“今天錦書怎麽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


  虧得順子耳朵好,否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稍一愣立馬回過味來,萬歲爺憋了這麽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順著竿子爬,回道:“奴才聽苓子說,昨兒錦書在風口上受了涼,下半晌就開始發熱。請太醫開了方子,原說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半夜裏又發作,說了一宿的胡話,這會子不知道怎麽樣了。”


  皇帝一聽寒了臉,“她倒嬌貴,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看現在怎麽樣了。”


  順子諾諾稱是,邊走邊竊笑,萬歲爺嘴上厲害,連人家的下處都打聽清楚了。錦書時來運轉,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爺記掛,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這一來二去的,將來肯定有出息。權且不論心裏受不受用,好歹日子過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臉色,動不動罰跪吃藤條,這也就夠了。


  皇帝背手看池子裏,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葉子卷成細細的一節,看著像根芽。


  尤記得敦敬貴妃愛荷,南苑王府的花園裏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帶她住進湖畔的隆恩樓裏。兩個人日日賞荷做詩,或是在夜色裏湖上泛舟,不帶隨從。船篷前點著八寶琉璃燈,頭頂上是一輪滿月,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也不放纜,任船隨波逐流。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頭一坐吹上一曲《姑蘇行》,身後是密密匝匝望不到邊的無窮蓮葉,笛聲悠悠飄散開去,在靜謐的夜裏婉轉悅耳。那時他在湖邊背光的地方站著,湖心傳來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其實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人死債消嘛,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當初他使了點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說辭不讓她進孝陵,到現在心裏的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開國皇帝了。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平時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諸事偏頗,愈加的難自控。他知道是為什麽,越是壓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


  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皇帝隻出了一會兒神,廊廡那頭一個身影款款而來。一身佛青的銀鼠袍子,頭上戴朝陽九鳳鈿,耳上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後。


  皇後是國母,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隻一肅,微笑著說:“萬歲爺今兒怎麽有雅興?”


  皇帝臉上隱約有些笑意,攜了皇後的手到遊廊邊上的條凳上坐下,隻道:“才到皇祖母那裏請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園子裏來逛逛。”皇後的手有些發冷,看著氣色倒還不錯,皇帝道:“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麽樣了?”


  皇後很應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皇帝替她輕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勞萬歲爺費心了,我這是月子裏作下的病,這麽多年來都是這樣,到了春天就犯,天熱些就好了。我才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萬歲爺還記得嗎?”


  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對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經不是後宮的家事,是關乎國體的要務,皇帝對此必須要過問,隻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便道:“朕記不清了,聽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吧!”


  皇後道:“回頭臣妾讓內務府畫幅畫像來供萬歲爺禦覽,那女孩兒長得好,脾氣也好,斯斯文文的。咱們東籬討個這樣的媳婦正合適,我瞧那孩子也有母儀天下的福氣。”


  皇帝素來敬重發妻,既然是皇後的意思,總要優先考慮,“你看著辦就是了,隻是別累著才好。”


  皇後笑著應了,帝後在池邊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後轉臉看他,皇帝似乎清臒了些,神色永遠是淡淡的。他性子冷,從沒有刻意親近的時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著千山萬水。皇後才嫁進宇文家時也盼著丈夫多垂愛,可時候長了也沒這個念想了。皇帝不屬於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時時看見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太子,真是個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對錦書一時是撂不下的。昨兒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為天衣無縫,可這宮闈之中何嚐藏得住事兒?他前腳跨進西三所,後腳就有人來回她。要是由得他們去,隻怕往後不好收拾。唯今之計隻有讓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婦或者就好了。


  皇後心事繁雜,吹了會子風,不由掩口又咳起來。皇帝轉過臉看她,“雖說入了春,天到底還涼,你身子不好,還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園子吧。”


  皇後欠身站起來,“萬歲爺說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萬歲爺也早些回宮去吧!”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這兩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著了。”


  皇後歎了口氣,“這孩子身杆兒也太弱了些,可見前朝那庸醫說的也不盡然是錯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裏自有他奶媽子照料。”


  皇後應個是,遊廊那頭的宮女迎過來攙扶,替她披上了狐狸裏兒鶴氅。皇後朝皇帝福了福,被宮人前後簇擁著往覽勝門去了。順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裏詢問錦書的病勢,回來時是由李玉貴陪著進園子的。


  皇帝還在遊廊下,不知哪裏來的好興致,一手插著腰,一手托著鳥籠子。往池子前一站,嘴裏吹著哨子逗逗鳥,瞧著就像在旗的大爺早晨起來遛鳥,大馬金刀立在鬧市口的架勢。


  李玉貴很久沒見過皇帝這麽鬆快了,往籠子裏一看,那鳥不是鸚鵡,不是畫眉,也不是藍靛頦,是隻鴿子。渾身的白色,隻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環,短紅嘴,砂眼,走路帶扭,非常的討人喜歡。


  順子直撓頭皮,真沒見過鴿子養在鳥籠子裏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條斯理地解說:“這鴿子叫紫環,前胸帶閃,瞧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極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隻來。水聲打得沒話說,平時要喝燕窩泡的水,吃精糧,很難伺候。”


  李玉貴禦前當了六年差,隻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這些玩意兒,沒想到還會給鴿子相麵。當即忙恭維道:“萬歲爺真有學問,天下就沒有咱們主子不知道的事兒。”


  皇帝乜他一眼,就煩他拍馬屁,轉手把籠子遞給了旁邊的園子總管。小太監托著銀盆來給他淨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漬,垂著眼皮問順子:“差當得怎麽樣了?”


  順子打了千道:“回萬歲爺的話,錦姑娘大安了,熱都退了。”


  李玉貴躬著身回稟,“錦書這會子在西暖閣候駕呢,說萬歲爺打發人去瞧她萬不敢當,要給萬歲爺磕頭謝恩。”


  皇帝手上動作一頓,轉眼打量李玉貴,心道什麽磕頭謝恩,一定又是這狗奴才的主意!這群人平常閑著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聖意,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雖然可惡,有時卻也撞到人心坎上來。皇帝喜怒向來不形於色,隻板著臉對李玉貴道:“朕看你後脖子離了縫了,早晚是個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貴並無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說,一個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話說出了口,反倒不必擔心真要挨刀了,便覥臉道:“奴才不怕死,隻要伺候好了萬歲爺,就是叫奴才腦袋搬家也是奴才的榮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邊走邊道:“從哪條道上走的?”


  李玉貴這麽多年的差當下來,練得比黃皮子還精,就好露個臉,賣弄聰明。皇帝一問,他知道這趟的差使是辦下來了,連忙哈著腰回話,“錦書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風,奴才派了個二人抬過去,是從壽安門前過的。”


  皇帝不說話,腳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並不急躁,仍是從從容容的。行至長信門上了肩輿,太監唱個“起駕”,抬輦的太監穩穩調個頭,一路浩浩蕩蕩往乾清門而去。


  日頭斜照過窗屜上的竹簾,斑斑駁駁的光影打在鏡子似的地麵上。風吹動了簾子,那亮點也隨著悠悠地輕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閣裏一室靜謐,錦書在垂花門邊站著,視線落在花梨佛手架捧著的戧金宣窯魚缸上。缸裏養了兩條大正三色小錦鯉,缸的正中央放了塊精雕的石頭,石頭雕成了一條瘦長的漁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垂釣的老翁,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和缸底悠哉的這兩尾錦鯉相映成趣。


  她才退熱不久,身上還有些虛,時候站久了腦子都木了。渾渾噩噩間思量起李總管的話來,皇帝打發人來問是天大的福氣,叫她不要和福氣過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宮來當麵給萬歲爺磕頭謝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說得頭昏腦漲,心想時運不濟,逃也逃不掉,隻有抱著胳膊忍一忍。於是梳頭淨臉到了這裏,可皇帝卻又不在。到現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麽關係,他幹什麽要差人來問,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這屋裏都是禦用的東西,半分動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裏總犯春困,來前又吃了蘇拉送的藥,這會子背上正發汗。錦書抽了帕子掖額頭和鬢角,心裏琢磨皇帝要是現在回來,她這副狼狽樣子豈不禦前失儀?正忐忑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她斂了斂神,忙隨當值的太監宮女往正殿接駕。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麵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對視。錦書深深地肅下去,隻看見一雙繡滿金龍的麂皮靴子打麵前經過,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閣裏去了。她才要舒口氣,後麵又來一雙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頓,立時感覺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錦書抬頭看,李玉貴對著她使個眼色,手指在身側偷偷勾了勾,是讓她近前問安呢!她雖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也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其實她總覺得皇帝應該是不待見她的,前朝帝姬還活在宮裏,簡直就是多餘。李玉貴出於什麽考慮把她往皇帝跟前湊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徹了,無非就是皇帝還指望從她這裏得到永晝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這回是打錯了算盤。莫說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寧死不會說。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麽多年下來悟出了一句話,事到臨頭須放膽!眼下活著一天就是賺的,自己再謹小慎微,也抵不過宮裏這麽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們的好耐性用盡了,那也是她陽壽到頭了。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麽能嚇倒她?


  皇帝在描金軟炕墊上坐著,李玉貴請下他頭上的暖帽,供在一隻粉彩帽桶上。回過身來回稟,“萬歲爺,慈寧宮敬煙的錦書來叩謝萬歲爺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門口進來的人身上,依舊冷冰冰沒有溫度。她在磚麵上跪了下來,伏在地上說:“萬歲爺派人來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來的福分。奴才無以為報,隻有在聖駕跟前磕個頭,多謝萬歲爺垂詢。”


  真是再平常不過的場麵話,皇帝聽著,不置可否。李玉貴是最會看形勢的,瞧著時機差不多就悄聲退了出去,臨了手一比劃,還帶走了站殿的兩個小太監。


  宮女怕皇帝招風,早在聖駕折返之前就把窗屜子合上了。落了窗閂,連風吹動竹簾的響動都阻隔在外,西暖閣四下裏寂靜無聲,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來說話。”


  錦書應個嗻,起身垂手站在一邊聽吩咐。原以為皇帝會草草問上幾句,或者直接把她打發出去,誰知等了好一會兒全然沒有動靜,不由微微抬眼看過去。


  皇帝恰巧站起來往禦桌前去,錦書退了半步,也沒聽見皇帝叫她出去,隻得跟著轉個身在一旁佇立。


  那禦桌上鋪著明黃的幃,四個角上皆有垂地的宮絛。桌上一應的文房用具,及厚厚兩遝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小楷,那筆是禦用的上品,筆身上篆著三三兩兩的掐金絲流雲紋,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錦書有些茫然,皇帝抬手抿了抿筆尖,“朕要批折子了。”


  錦書回過神來,忙應個是,“奴才這就叫順子進來伺候。”說著鬆了口氣,便要退出去尋人。


  皇帝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朕準你退下了嗎?”


  錦書心頭一緊,怔忡之間也忘了規矩,竟和皇帝對視起來。她站得離他不甚遠,麵龐瑩瑩如玉般,因著驚愕,眼睛睜得大大的,愈發顯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隻一瞬,她立刻低下頭,扇子似的睫往下一蓋,徹徹底底將他擋在視線之外。皇帝從沒這麽不受人待見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尷尬間頗有些惱怒。正待要發作,卻見她上前兩步,取了墨盒裏的漱金朱砂墨塊,打開楠木硯盒蓋,用銀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硯上,腕子一轉細細地研磨起來。


  那方硯是新近上貢的端硯,雖然開了鋒,但還是頭回用。錦書六歲開蒙,父親時時口手相傳,對文房賞玩很有心得。看這硯材質細膩綿厚,心下讚歎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時越加愛惜。攜了袖子緩緩地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圍,然後由外及內。新墨新硯,略一轉就發出沙沙的細碎之聲,朱砂色漸漸濃鬱,豔麗得讓人不敢逼視。她微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什麽不快都隨著墨塊的轉動消失殆盡了,滿世界隻剩自己和這方伏虎端硯。


  皇帝手裏拿著折子,視線越過黃綾封,落在那隻研磨的手上。皓腕纖纖,皮肉下青色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麽香,若有若無間直鑽進人鼻子裏來。還有那眉眼間朦朧含著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貴妃一般無二。


  皇帝晃了會子神,見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筆來蘸。錦書擱好墨塊躬身退後,原本不識字的宮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諱的,橫豎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沒什麽。可她識趣兒,皇帝知道她能看會寫,她離近了必然忌諱,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曉槅子旁,低眉順眼斂神站著。


  折子是熱河都統上奏的,大抵是說今年承德行轅需修繕擴建之事,零零總總算了筆賬,戶部審核後方把奏章呈上來。前兩年交夏國事頗多,耽擱下來未能成行,今年瞧著年景好,北方雖有戰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來這一段沒什麽著實要緊的大事,熱河的行宮的確要重新整頓才是。太皇太後、皇太後出行總有眾多宮人隨從,若是連駐蹕都從簡,豈不叫天下人看笑話!


  皇帝禦批寥寥幾筆:知道了,一切預備不可過費,準爾所奏。一行草書下來,尾勢一頓收了筆,突又想起了什麽,轉眼朝錦書看去,問道:“你師傅幾月裏放出宮?”


  錦書恭敬道:“回萬歲爺的話,我師傅二月打頭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錦書忙上前取沒批的替換下來,把批閱過的收進盒子裏,複又退得遠遠的,垂首侍立。皇帝不急著看奏章,擱下筆若有所思,“太皇太後侍煙上還有誰?”


  錦書不知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又不好問,隻得應道:“得力的原就隻有我師傅,平常要是有什麽顧念不上,還有榮姑姑替著。等下月我師傅一走,侍煙上正經就奴才一個人了。”


  皇帝半晌沒說話,又執了筆批軍機處的折子,或者是軍務上沒有棘手的麻煩事,一連兩本下來勾批得遊刃有餘。


  坐地的大薰爐裏點著蘇合香,暖閣裏窗戶緊閉,門上又掛著閃緞闈幔,一室內沒有半絲的風流動。那個薰爐子是鎏金的貔貅樣式,貔貅的嘴大張著,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惱。塔子燃燒的煙從那張大嘴裏衝出來,筆直的一縷嫋嫋往上升騰,等觸到了屋頂上的五爪金龍再四下翻滾開,看著很是得趣。


  錦書換折子換得勤快,走道不直著走,故意往那座香爐偏過去。衣角帶動出風來,然後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沒有把那縷煙刮散了。不論散或不散,總歸回到先前聽差的地方,靜站一會,等再要收換折子時,塔子燒出新的煙也續上了,如此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她滿以為別人發現不了她給自己找的那點小樂子,其實皇帝眼觀六路,早就瞧見了。一邊作勢批折子,一邊淺淺勾出笑來,心想到底還是個孩子,這麽無聊的事情還玩得那麽歡實,換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顧。


  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強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問:“可大好了?”


  錦書聽他發話,收回心思。肅了肅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都好了。”


  皇帝複又低頭看折子,緩聲道:“今年往熱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後離不了你。”


  錦書打了個愣,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竟還有出宮的機會,腦子裏走馬燈似的把外頭的世界憧憬了個遍。她生在京裏,卻沒到紫禁城外見識過。自打她出生後大鄴內憂外患就沒斷過,熱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動用車馬人力。大臣護軍要隨扈,一開拔浩浩蕩蕩,光車隊就要幾十裏,等於是把整個朝廷都搬到熱河去了。大鄴國庫空虛,窮得底兒掉,哪裏動得起!說來真可悲,避暑山莊是大鄴先祖開國後建的,她是大鄴的帝姬,頭回上熱河卻要跟著篡位的逆臣去,這算哪門子的恩典?


  皇帝見她麵上並無喜色,隻一福,不冷不熱地謝了個恩,也不甚在意。隻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頭不像宮裏,規矩鬆散些。人舒服了,沒那麽一板一眼,心也軟乎些,就變得好說話,更容易親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這些年八成把她憋壞了。以前她在掖亭待著,他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眼下她到了慈寧宮,又當這份差使。太皇太後煙癮兒大,離不得敬煙的人。既然跟前沒旁的人替,帶上她也是理所當然。皇帝心情愉悅,折子也不批了,倒著往邊上一扣,對錦書道:“取宣紙來。”


  暖閣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備用的承德宣紙,錦書忙請了紙,拿如意鎮好。皇帝換了狼毫在硯台裏蘸飽朱砂,錦書卻行退後,站得遠,也不知他寫了什麽,隻看走筆生花,洋洋灑灑如流水。等寫完了招呼她去看,她遲疑著上前,那貢紙禦筆寫的是一篇鑽牛犄角似的寶塔詩: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皇帝也不笑,麵無表情地問:“怎麽樣?”


  錦書一躬身,“萬歲爺天下第一。”心裏嘀咕,這人真是自大得沒救了,就是不寫這首詩來標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獨一份。誰敢有什麽異議,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樣子不太滿意,“就這樣?”


  錦書了悟,做皇帝的就愛聽人誇,光說他天下第一還不夠,於是想了想道:“萬歲爺才思敏捷,錦繡文章。萬歲之書,雅俗共賞,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來,盯著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詩悶聲笑起來。


  錦書提心吊膽,皇帝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入他的耳,回頭又該整治她了。心裏直打鼓,就偷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裏頭含著千山萬水似的。可惜就連開懷都是極矜持的,隻抿著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興。這樣的一張臉天生叫人覺得遠,不論做什麽表情都不夠生動,美則美矣,卻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聽宮女太監們私下裏談起,皇帝跟前的人再盡心,怎麽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透露半點。宮裏的人背後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嘴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後、皇太後,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


  皇帝笑夠了,擱下筆道:“朕說的不是自己,朕是說熱河的行轅。你去過避暑山莊嗎?”


  錦書無力道:“奴才沒去過,奴才長在宮裏,出了神武門連東南西北都不分。”


  “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戶下的藍釉字畫缸前,隨手往裏一插,扭頭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頭的大英,是怎樣一片河清海晏的盛況。”


  錦書垂下頭,應了聲嗻。皇帝轉過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南佛珠捏在手裏把玩。推了檻窗看,外麵廊廡下齊整地掛了一遛簾子,風一吹前後微微地擺動開,伴著颯颯的風聲,一派賞心悅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爐頂上的煙散了,有風進來,錦書身上老綠春袍子的下擺也隨風翻飛。臉上先前出了層薄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夾著寒意,時候稍長了就有點冷,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皇帝見了合上窗屜,皺著眉頭問:“你冷嗎?”


  錦書自打進養心殿心裏就一直沒底,實在不明白皇帝是什麽用意。也不提起永晝,拿二人抬抬了她來就是為了讓她伺候筆墨嗎?正胡思亂想著,被他一問回了神,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著手在室內慢慢地踱,踱到門前,金磚倒影出一個挺拔的身姿。錦書不敢抬頭,一味地垂眼看地上。皇帝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道:“你來請安是誰出的主意?是李玉貴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側,翻轉的襴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複,密密的落滿金銀絲線。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條遊龍,龍首猙獰,張牙舞爪。錦書對這種圖案很熟悉,心緒也平複下來,福了福身道:“不是李諳達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來的。李諳達心眼兒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風,特地打發人備了小轎抬奴才來的。”


  皇帝哼了聲,“牽強附會。”


  錦書愈發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當真計較,話鋒一轉,寒聲道:“你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過近了,打量這宮裏誰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識趣就該遠著,別等大難臨頭了才後悔,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錦書隻覺腦門被狠狠撞了一下,腦仁兒突突地疼起來。主子好壞不論,總有人心疼肝斷地護著,出了岔子背黑鍋的橫豎是奴才。太子這事兒真是把她冤枉壞了,這口氣憋在肚子裏,又能和誰去說?遇著這麽糟心的事,隻有咬著後槽牙忍著,還能怎麽?


  皇帝看她臉色慘白,連帶著嘴唇也沒了顏色,那雙眼睛霧靄沉沉,幾乎滴下淚來。也不辯駁,隻應了個是,然後抿緊了嘴,又委屈又倔強。


  皇帝愣住了,他不過順嘴一說,怎麽像犯了什麽大錯似的?她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倒弄得他訕訕的。想多和她說幾句的雅興霎時敗了大半,心煩意亂間揚聲喚李玉貴。李玉貴一聽這聲口不太對勁,心都要從嗓子裏撲出來了,佝僂著背進來打個千兒,“聽主子爺示下?”


  皇帝拉著臉道:“把她照原樣兒送回去,叫常四來更衣。”嘴上說著,連看都煩看她,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一連兩個“快去”,把李玉貴嚇得不輕。


  李總管慌忙示意錦書行跪安,拍掌傳尚衣的太監進來伺候,自己領著她出了西暖閣。等到抄手廊子盡頭,方滿臉懊喪地說:“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麽惹萬歲爺動怒了?”


  錦書蹲身道:“諳達,對不住了,差點兒給您惹事兒。”


  李玉貴直搖頭,滿以為這丫頭有福,這回擎等著叫敬事房記檔了,沒想到是這麽個結局。按著形勢來看,八成是她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時機。李總管垮著胖臉,哀聲歎了歎,“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你是個聰明人,天下易了主,這已經是變不了的事了。俗話說,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心裏的仇多,也不能當飯吃啊!你別怪我嘴賤,我真是為你好。還有順子,好歹求我關照你,我才管這閑事,我這真是給自己找晦氣!”


  李玉貴肚子裏有本賬,捧出個小主來,不說貴妃、貴嬪的,哪怕就是個貴人也成啊。多個朋友多條路,往後有什麽長短,萬一她得寵,萬歲爺跟前也能說上話。本來多好的牌麵兒,要什麽來什麽,天曉得怎麽就詐了和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這丫頭沒造化。人家巴巴兒等著隻愁沒竿子可攀,她倒好,心氣兒高,死腦筋。這會子告吹了,還有沒有下次真說不準。宮裏漂亮女人多,萬歲爺龍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說國事繁忙,興許一轉腳就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錦書還是不鹹不淡的清水臉子,李玉貴徹底服了,對她再沒什麽指望了。遠遠招了招手把順子叫來,努努嘴道:“萬歲爺發話了,讓把錦書原樣送回去,你去打發陳六他們備轎吧!”


  順子道:“劉全鬧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陳六抬吧!”


  李玉貴想想也行,順子和她有交情,也許能開導開導她,葫蘆點了頭道:“這會兒正到了萬歲爺用小食的時候,估摸也沒你什麽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順子嗻了一聲,把錦書安頓在廊簷下,自己上聽差房裏找人去了。


  “二人抬”還從原路返回,因著有陳六在,順子有話也不方便直說,把錦書送回榻榻裏的路上囑咐,“別叫人知道你今兒見了萬歲爺了,既然什麽事兒也沒有,就當做了個夢,全忘了才好。”


  錦書點頭道:“我明白,可宮裏人多,難保別人不知道。就怕傳到太皇太後耳朵裏,要是問起,我可怎麽回話呢?”


  順子想了想說:“也沒什麽,太皇太後問起就說萬歲爺叫你過去問話,沒別的事兒。你啊,真是個倔脾氣!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寧宮當這種戳腳子的碎催,何苦來!明兒迎財神,宮裏的太妃和小主們要聚在一塊兒熱鬧,又該聽戲了。你在慈寧宮時候不長,還沒嚐著味兒,苓子她們一提聽戲就渾身打哆嗦。大庭廣眾下站著,一站就是幾個時辰。伺候是小事,站規矩難,你就看著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時候。”


  主子最高興的事,通常是奴才們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麽辦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興你就跟著笑,有眼淚往肚子裏咽,誰都是這樣。


  順子想了想,出了個主意,“我瞧你明兒接著告假吧,就說沒好利索,得再養上一天。”


  錦書搖了搖頭,“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誰替我?誰也不願意在那兒站上幾個時辰,人心都一樣,我自己該當的,不麻煩別人。”


  順子在前頭抬轎子回不了頭,心裏隻顧歎,死心眼子,強得沒邊兒!不過倒是個實在人,不占人便宜,幹不出眼裏沒師傅的事兒。這回要細論起來,倒還挺佩服她。吃了那麽多的苦,腰杆子還是挺得直直的。人說英雄不為三鬥米折腰,她還真是這麽回事。人在屋簷下,低頭是難免的,可她有原則,恨就是恨,不因為人家給點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麽,該怎麽還是怎麽。話說回來,誰家也沒被滅過門,她心裏的苦誰能知道?不過是閑人看大戲的眼光,拿嘴說別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裏頭的滋味。爹娘自盡了,兄弟死絕了,就剩自己一個人,還稀圖什麽?

  順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錦書後半輩子堪憂。困在宮裏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過個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寧宮裏待不了一生一世,撐死了等太皇太後殯天,然後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嬤嬤一樣在永巷裏默默活著。等“老了”,上內務府領八塊板,求個黃土不蓋臉,也就完了。


  迎麵一陣風吹過來,鼻子嗆得直發酸,順子想起了家裏的爹娘。他們老家那片是個低窪地帶,十年九澇,朝廷撥款撥糧,又是治水又是賑災,卻是怎麽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子牙河裏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莊稼不算還淹人。頭幾年家裏還常托人捎話,這兩年沒信兒了,這會子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腦子裏胡亂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轎子枴個彎上了甬道,沒走兩步看見梢間門前站了個宮女,手裏挎著個包袱,探著頭往院子裏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寧宮的,看著眼生,順子一麵落轎,一麵哎了聲,“哪個宮的?找誰?”


  那宮女回道:“我是儲秀宮惠嬪娘娘跟前當差的,來找慈寧宮敬煙的錦書。”


  錦書下轎來,細看竟是荔枝,便匆匆迎上去,歡喜地抓著荔枝的手問:“你怎麽來了?”


  荔枝見她是從二人抬上下來的頗覺意外,奇道:“這些日子沒見你,你倒升發了,還坐上轎子了?下回我再來,豈不是要看見你坐輦了!”


  順子想起來上回陪錦書回掖庭拿鋪蓋卷見過這宮女,原來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記得我了?年下我還去過你們榻榻呢!”


  荔枝稍一頓方憶起來,點頭道:“可不是,一時竟沒認出來!是順子吧?你眼下在哪兒高就?”


  順子貧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撥到萬歲爺跟前當差了,眼下在乾清宮呢!”


  荔枝喲了一聲,“可有出息了,將來得了勢別忘了拉咱們一把。”


  “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順子嬉笑道:“咱們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誰?”旁邊聽他們胡侃了半天的陳六不耐煩了,哼哼道:“你小子渾身上下就剩一張嘴了,有這閑心也先顧念顧念我,我這兩天前前後後跑斷了腸子,這趟差使完了就該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家夥送到庫裏去,回頭你們愛怎麽拉家常那是你們的事兒,我這裏睏得恨不得就地放倒了。”


  順子咕噥道:“就你小子事兒多!你是屬貓的,整天睡不夠?才從炕上起來幾個時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熱你,什麽心事沒有。吃完了當差,一沾枕頭就能睡著,天生有福澤的。”


  錦書對陳六福了福,“今兒勞煩您了,真對不住,謝謝了。”


  陳六不鹽不醬應道:“您可別這麽說,我是給萬歲爺當差的,上頭怎麽吩咐咱們怎麽做。給您抬轎子是應當應分的,哪裏值當您一謝呢!”


  順子聽出那麽點餿味來,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聲粗氣兒道:“走吧,沒的累壞了陳諳達,我可吃罪不起。”


  順子同她們道了個別,和陳六兩人賭氣似的拉拉扯扯地走了。錦書引荔枝進屋子,倒了杯水給她,看著包袱問:“你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兩口茶道:“不是,我才剛到排雲殿西邊找繡工去了,順道來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萬歲爺賞的,平時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宮辭歲去,也不知哪裏碰著了,拉了個寸把長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線織的,要補成原樣不容易,隻有往排雲殿西邊找繡工去,要界線似的界密了才好。”


  錦書應了聲,打開了螺櫃的門,取了兩包鹿肉幹交給她,“我得了些肉脯,是壽膳房拿蜜調的醬醃漬過的,我知道你們愛吃,你帶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麽還有這個?到底是太皇太後身邊當差的,連幹貨都有。脆脆還怕你在這兒受委屈呢,我瞧著這西六宮裏論清閑又長臉的,也就慈寧宮獨一份了。”


  錦書低頭不語,這宮裏哪有什麽清閑又長臉的活。就是當著上差,春榮那種掌事姑姑都要加小心,怕一疏忽要吃撣把子,有幾個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著稱手猶可,萬一有個閃失,前麵的功勞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處都一樣,就像居家過日子,門一關,誰也不知道人家什麽樣。都眼紅別人過得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實說透了半斤八兩,各有各的難處。


  荔枝又道:“我和你說個糟心的事兒,春桃病了七八天了,發燒發個沒完。定妃娘娘打發太醫給她瞧了病,天天地吃藥也不見好,這會子病得像個蓬頭鬼,坐都坐不起來。都說她上回到齋宮上供犯了陰人,頭一回去生地方,回來又沒打清水照,這下子被纏上了。我們鄉裏常有這種事,要想擺脫也不難。糊上些車馬,再帶幾串高錢到野地裏禱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宮裏,又不在中元節上,哪裏準燒香燒紙呢!再這麽下去,早晚要耽擱死。內務府已經派人來問過了,恐怕這兩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錦書聽了心裏直跳,進了北五所就和死沒區別了,養牲口那樣隨便給些吃的,一天一頓或兩頓。吃不吃得飽是後話,癱在床上也沒人料理,送藥的蘇拉要是懶得跑,隨便找個牆根把藥一潑,也沒人計較過問。春桃好好的一個人,不是就這麽交待了?

  荔枝愁眉苦臉,“這深宮大院的,想找個跳大神的都沒有,真叫人愁死了。”錦書也亂得沒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這麽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問,“到宮外燒化行不行?咱們給幾個錢,托住在宮外的太監把東西送了,這樣成不成?”


  荔枝愁道:“隻怕人家忌諱,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兒誰肯擔?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壞你是沒遇見過,麵上一套背後一套,光拿錢不辦事的海了去了,到時候錢花了,人沒救回來,白便宜了那些絕戶!”


  “那也沒法子,總要試試,權且死馬當活馬醫吧!”錦書開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塊碎銀子塞到荔枝手裏,愧道,“我也沒什麽錢,你把這一兩銀子拿去,全當咱們湊份子的。我當著差,不得閑,不好去瞧她,隻有出點錢,算我的一點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貴喜辦吧,他在壽膳房當差,好些廚子是住到宮外的。讓他找個靠得住的兄弟,辦好東西到城根下燒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著錢歎道:“你真是個有義氣的人,出了永巷還認得我們,就衝著你的一片情,再難也要辦得了才好。”


  錦書道:“正是這個理呢!好歹在一塊兒那麽久,她病得那樣沒人管她,隻有咱們上心些。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說著,自己眼前一陣金星亂竄,忙撐住腦袋歇了歇,喘上兩口氣,耳朵裏嗡嗡的,半天才緩過勁來。


  荔枝看她臉色泛黃,也像是病著的樣子,方問:“你這是怎麽了?身上也不好?”


  錦書道:“昨兒受了涼,發一晚上的熱,這會子燒退了,隻是沒好利索。”


  荔枝略遲疑,便問:“你剛才是打哪兒來?怎麽還坐上二人抬了?”


  錦書也不知怎麽回她好,要說乾清宮總管太監打發轎子抬她上西暖閣給皇帝請安謝恩,這話誰聽了誰不信,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貴這麽做的用意。順子那裏沒正經說上話,他先前那幾句雲山霧罩的,叫她摸不著頭腦。


  荔枝追著問:“可是太子爺叫人來抬你的?據我說,要是太子爺真對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沒什麽。眼下這處境也沒別的出路了,有些東西該忘就忘吧!如今是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隻消他一句話。你梗脖子也無用,人說大丈夫審時度勢,國仇也罷,家恨也罷,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活在宮中,出去又無望,難不成一個人到老?還是將來像那些繡工似的,隨便找個假丈夫搭夥過日子?”


  錦書不願意和她說這些,說多了傷心又傷神,忙岔開話題,道:“繡工又不是秀女,怎麽要和太監搭夥?”


  荔枝搖頭道:“要不怎麽說這宮裏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繡工好多是地方上送來的,長了雙巧手反倒禍害了,留在宮裏出嫁無成,為了頭疼腦熱時有個伴,隻好和太監並度了。”


  錦書靠著桌沿,把臉埋在臂彎裏,半天沒吱聲。過了會兒才道:“天底下就沒有比宮女更苦的了,不人不鬼地活著,差事多規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個頭。”


  荔枝悵然一歎,“且熬著吧,等熬出油來也就超生啦。有時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地吊著口氣兒,內務府劃了名字叫家裏來接了,那時候就解脫了。”


  錦書一徑苦笑,“哪裏來這麽好的事兒,不到臨斷氣,怎麽會讓家裏來領人!”


  說起春桃的病來荔枝有些後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裏睜著眼睛不睡覺,滿嘴胡言亂語,要車要馬的,別提有多嚇人了!我和脆脆一聽她喊就嚇得冒冷汗,要不是瞧著以前的情分,誰受這個罪啊!白天夜裏地當差,回來還不得安置。要說脆脆真是個好樣的,她看春桃那兒離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裏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沒叫。以前我還說她性子麵,現在看來是冤枉她了。”


  錦書應道:“也隻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這麽義氣了,人都說宮裏勾心鬥角的多,虧得咱們都是直脾氣,抱成一團相互照顧,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著錦書,嘴唇動了動,本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又怕惹她傷心,隻得忍住了。其實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後跟前當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經夠難伺候了,更別提這後宮裏位份最高的人了。因著錦書尷尬的身份,必然諸多刁難。錦書要強,受了委屈也不吭聲。聽說昨兒又罰跪了,這一來二去的,就是荒地裏的草,也經不起沒完沒了的折騰。


  錦書早習慣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覺有什麽苦可訴的,隻淡淡地笑,“你先托貴喜,他要是能辦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師傅。她幹爸爸是給太皇太後梳頭的,天天出宮外宿。雖說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辦事定然不收錢,況且也有了點兒歲數,上了年紀更要遠著鬼神,找他就是難為人家,叫人家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倒不如花點錢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頭看了看,日頭像是沒有了,天也有些陰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我得回儲秀宮去了,你萬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來瞧瞧。”


  錦書應了,直把她送上夾道,再三囑咐,“成不成的,好歹讓人帶個信兒給我。”


  “知道了。”荔枝邊走邊回手,“進去吧,才大安的,別又招了風。”


  天上零星飄起了雨,錦書抬頭看,朱紅的宮牆,明黃的琉璃瓦,映著慘淡的天色,說不出的壓抑沉悶。穿堂風尤其的大,才站了一會兒就寒浸浸地直往肉裏鑽。抱著胳膊轉身回下處去,之前在西暖閣出了汗,貼身的中衣濕了,焐了這半天還沒幹,風一吹凍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換上,腦袋暈乎乎的像是又不濟了,複又上炕躺著,隻是翻來覆去一味地睡不著,越躺著越糊塗,索性坐起來改春袍子。


  引了線剛要落針,門上的銅搭扣響了一聲。春榮推門進來,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見她做針線,笑道:“這是怎麽,不好好歇著又忙上了?天暗,仔細傷了眼睛。”


  錦書道:“袖子長了,鉸短一點兒。你下值了?”


  春榮嗯了聲,搬張炕桌在她炕頭上,打開食盒端出一碗貢米粥並一個小菜碟,揭了碟蓋兒,裏頭是碼得齊齊整整的四樣醬菜。遞過勺子給她,在菜碟邊上擱了雙短筷子,一麵道:“餓不餓?昨兒開始就沒米粒下過肚,好歹吃點,別餓傷了胃。”


  錦書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餓了,還叫姑姑給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麵子呢!”


  春榮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氣和我打趣了,看來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兒晚上能當值嗎?”


  錦書點了點頭,心裏又納悶,照理說敬煙上的人是用不著上夜的,這會子怎麽這麽問起來?

  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點打在油紙糊的窗戶上,沙沙響成一片。春榮起身掩上門,故作輕鬆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頭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覺得不該瞞她,斟酌了下才道,“這是太皇太後的意思,敬煙上還是你,不過當差的時候換了,咱們倆的活兒勻了勻,往後你早晚不當值,後半夜你替我侍寢。卯初我替換你,到午正再輪換。”


  錦書應個是,心想太皇太後真真煞費苦心,隻為錯開晨昏定省的時辰。這樣也好,省得和一幹主子們照麵,她活得還自在些。隻是這樣苦了春榮,叫她沒日沒夜的,還添了差使。


  春榮聽她別別扭扭地表達了歉意,臉上也沒什麽喜怒,隻低聲道:“你也甭謝我,當差的時候多長個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麽人,你也知道,就是咱們這麽多人全摞起來,都不及她一個手指頭。聽說她年輕的時候陪著高祖皇帝打過仗,還救過高祖皇帝的命,這樣厲害的人物,什麽事能逃得過她的眼睛?”


  春榮是掌事姑姑,平素總板著臉,行事說話穩如泰山,她不樂意的時候,你就是花錢買,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說了這些必是有深意的,錦書不免心慌,央了春榮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點我,就是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


  春榮看了她半晌,方問:“你今兒出去過了吧?”


  錦書怔了怔,“太皇太後那兒已經知道了?”


  “你前腳走,後腳太皇太後就收到信兒了。”春榮撥撥火盆裏的炭道,“好些事兒是她壓著的,像是萬歲爺給你抓藥,今兒又打發總管太監來接你,這些要是沒有老祖宗的口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鑽進皇後耳朵裏去了。皇後統領六宮,要辦你,隻消一個眼色就夠了。隻因為你是慈寧宮的人,她才有忌憚。上回她來討老佛爺恩典,要撥你到坤寧宮去,虧得老佛爺回絕了,否則你這會子就剩一堆骨頭了。”


  錦書放下手裏的粥碗,人蔫蔫地靠在軟墊上,一時間心亂如麻。這些事一樁樁都扣在一塊兒,永遠都是她的錯。如今是有嘴也說不清,原來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麽來什麽,哪裏有法子避得開呢。


  春榮歎氣道:“我也知道你難,太子爺的事兒也好,萬歲爺的事兒也好,都是比天還大。宮裏多少雙眼睛盯著,防不勝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萬歲爺是怎麽回事,隻勸你小心些,樹大招風,怕是要惹禍。”


  錦書淚盈盈的,對春榮道:“我現在也不盼別的了,老祖宗的決定再英明不過,我情願上夜,或是送我回掖庭也成。原先做雜役,反倒沒這樣多的是非。睜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頭就睡,哪裏像現在,天天地擔驚受怕。”


  屋裏就她們兩個,這些話說出口也不拘,要是換作有別人在,舌頭在嘴裏打個滾,再捅到塔嬤嬤那兒,那就不是玩的了。


  春榮雖沉得住氣兒,到底女孩還是愛打聽的。依著她看,萬歲爺和錦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就像隔著宇宙洪荒似的,這兩個人怎麽會有交集,不隻太皇太後,連她也覺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兒才到慈寧宮請了安,見錦書沒在,回去就打發人把她接到西暖閣去了。春榮不由打量她,這丫頭,將來說不定前途無量呢!


  說了會子話,粥也冷了,錦書下地把東西都收拾進食盒。春榮坐著隻顧發愣,她也不方便問她在想什麽,兩下裏都沉默著。外麵雨勢漸大,雨點落在瓦楞上,砸得劈啪亂響。簷上的水泄下來,流進地基前後開鑿的溝裏,不遠處是個匯總的泄水道:出口高懸著一個石龍頭,水從龍頭噴出來,隆隆之聲大作。


  錦書正聽那震耳轟鳴,春榮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擺,“問你一件事兒,你老實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許藏著掖著,成不成?”


  錦書見她萬分認真,自然點頭應承,“你說,我定不瞞你。”


  春榮深吸一口氣,尷尬地問:“今兒萬歲爺臨幸你了嗎?”


  錦書霎時麵紅耳赤,她這麽直剌剌一問,心裏大覺不快,隻道:“姑姑快別說笑了,什麽臨幸不臨幸的。我是個奴才,隻按著主子吩咐的做。萬歲爺要問話,左不過洗幹淨耳朵聽訓,聖駕麵前斷不敢有別的念頭。”


  春榮見她一徑推諉,到底有些不受用,寒著臉道:“是我多管閑事了,別人的事兒我跟著瞎操心,可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麽!你也別多心,我沒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爺派來的細作。你這麽防著我也是該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謹慎些才好。”


  錦書一計較又覺自己說話過了些,春榮原不是愛在人背後嚼舌頭的人,自己一時意氣用事,倒把她給得罪了。往後在一處當差,這要是有了芥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連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那可怎麽處?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萬別惱我,我是心裏著急才這麽說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宮裏旁的宮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時夾著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來。別人緊著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太子爺也好,萬歲爺也好,我絕不願意和這二位主子爺扯上關係。今天拿二人抬來抬我是李諳達的意思,並不是萬歲爺的指派。”


  春榮聽她這麽說也消了氣,心道真是個榆木做的腦袋,李玉貴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算盤撥得生花,簡直就是個修煉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點味道來,或是得了萬歲爺的示下,絕不能在個宮女身上下工夫。後宮裏能夠有代步的,少說也得貴嬪以上,李玉貴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麽連這種宮規都不知道?萬歲爺傳宮女問話什麽時候讓拿轎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後聽到消息之後臉色都變了,也的確是不合常理。


  “你啊,當真是個傻子。”春榮歎道,“我還想著,你要是伺候過萬歲爺了,我就找個時機和老祖宗說去。老祖宗講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晉不了你的位份,往後也不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故意為難你了。”


  錦書憋紅了臉,訥訥道:“可我真沒伺候萬歲爺啊,我光在西暖閣裏磨墨來著,萬歲爺也不待見我,最後把我給轟出來了。”


  春榮看著她,點頭道:“既然沒有,那是最好。你是聰明人,好些話咱們也不便說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樣,能遠就遠著吧!說句大不敬的話,老祖宗算計深,派你上夜倒是個好法子。她要顧著孫子、重孫子,捎帶也成全了你,一舉兩得的好事兒。”


  錦書嗯了聲,心道這掌事不是白做的,別人不知道厲害,一味地勸她往高處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宮裏勾心鬥角雖不在明麵上,暗地裏陰招損招網子似的,她是個亡了國沒靠山的,有個好歹,死了當狗死。


  春榮坐在桌旁的條凳上,直拿手耙頭皮,“不知怎麽了,這兩天頭上長了個疹子,又癢又疼,一抓還出水。”她湊過來,撥開頭發,“你幫我瞧瞧,像是腫了。”


  錦書看了道:“是個癤子,沒什麽,已經破了,毒水流出來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麽發癤子?”一麵拿帕子給她掖那瘡麵,反複地吸了幾趟,眼看著癟下去了,拿搔頭沾了上回太子給的生肌膏給她點上,才道,“好了。”


  春榮坐直了把頭攏好,笑道:“我才剛看著鏡子裏,咱們倆真像北園子養的猴子。”


  錦書聽了也笑,啐道:“沒正形的,你見過這麽好看的猴子嗎?”


  “那倒是。”春榮應道,“咱們要是猴子,那咱們伺候的主子成什麽了?美猴王不成!”


  兩個人掩著嘴吃吃地笑,錦書沒想到平時端著架子春榮也有這樣促狹的時候,好感不由大生。笑過之後彼此隻覺親近了不少,就靠在炕頭上說些私房話,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燈。


  天漸次暗下來,春榮拉了她道:“起來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兒撤鍋子換砂鍋了,去晚了好東西吃不上了。”


  錦書麻溜地下地換衣裳,心裏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後問起二人抬的事來,她就老老實實地招供,順便表表決心。萬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煩悶,別人摸不著頭腦,也跟著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鬆快了,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篦了頭,拿太皇太後賞的掐金絛子紮上辮梢兒,烏油油的大辮子垂到背心下頭去,一走道,絛子兩頭的四顆翡翠珠子相互撞擊,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響聲來。青鞋輕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積水的地方濺起水花,暈濕了袍子的下沿,春榮在後頭笑,“這丫頭瘋了,仔細叫典儀局的看見。”


  錦書回頭道:“典儀的太監這會子定有他們的樂子,哪裏有空來管咱們。”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慈寧宮的廊廡下,哼哈二將裏的小太監平安正在站宮門,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凍得臉色有點發青,哆哆嗦嗦對錦書道:“姑姑大安了?”


  錦書微一怔,什麽時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別這麽叫我,我算哪門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地應,“都給老祖宗侍寢了還不是姑姑,那誰敢稱姑姑?”


  她才回過神來,侍寢是特特等,這是春榮以前告訴她的。如今她因禍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說什麽,穿過回廊進配殿換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後正站在窗前看塔嬤嬤給百靈添食水,錦書因著病過一回,有一天多沒請過安了,便跪拜下去給太皇太後問吉祥。太皇太後叫她起來,淡淡問可大好了,又道:“榮兒和你說了沒有?”


  錦書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說了,奴才一定盡心盡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負老祖宗對奴才的垂愛。”


  侍寢的活不是人人能幹得的,必須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誰也不願意睡著的時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說她遠遠沒有達到太皇太後信任的標準,隻為了錯開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時辰,才不得已把她放進寢宮裏來。太皇太後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憐見。


  “你跟著春榮好好學吧,”太皇太後道,“趁著苓子還沒出去,你的時間也充裕些。這會子上夜還早,你下去吧。”


  錦書沒料到太皇太後對皇帝召見的事隻字不提,準備好的應對也無從談起,隻得躬身應個是,複退回配殿裏去了。


  聽差房裏聚了幾個人,苓子和入畫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縫著眼看她,調侃道:“土地爺放屁——神氣!”


  錦書紅了臉,“快別笑話我,我是怎麽個情況,你們還不知道嗎。”


  “那不論,”入畫道,“咱們這兒,誰也比不上侍寢的份。就是宗人府的頭兒,太監總管,也不及侍寢和老祖宗親近。”


  “可不!苓子一個二板凳,帶出個掌事姑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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