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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世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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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雲幕低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掖庭角簷上的哨瓦嗚嗚咽咽地響。雪下得愈加大,琉璃瓦上積了極厚一層,隻有單簷歇山頂飛揚的角上,偶爾露出斑駁的明黃。


  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幾個宮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兩條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兒,大家圍坐著等宮門下鑰。屋子裏攏了火盆子也冷,於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聲爆了炭,火星子躥出來四下濺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領的袍子,燙出洞來又叫姑姑說。”


  體和殿的布菜太監貴喜拿火鉗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錢,回頭到儲秀宮上夜,要是讓小主看見你失儀,等回了下處,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正說著,錦書打了門簾進來,把篾籮擱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凍得沒了知覺。


  儲秀宮司衾的宮女荔枝挪了挪,騰出地方招手道:“快來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滾邊鑲好了麽?”


  錦書搓了搓手,挨著荔枝坐下,“背心和襪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當值回來我就送去。”


  荔枝點點頭,“咱們這位姑姑還真是百裏挑一的難伺候,單她一個人那兒就有做不完的針線活,這日子……真沒法過!你且熬著吧,我聽說她要往翊坤宮調呢,內務府都派人傳話來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輕省了。”


  大家都看錦書,她是個性格極溫順的人,辦事也穩當,一舉一動都合分寸。按理說這樣的人,就是放到禦前也不為過,可打她們這批宮女進宮她就在掖庭,到現在她還在這裏待著,也不知道進來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經主子,連西六所這一片都沒出過。她心思重,她也從來不提起家裏人。誰要是問,她就低頭找活兒幹去,單晾著你。大家討了個沒臉,後來就不問了,暗裏猜她可能是犯官內眷,獲罪進宮充掖庭的。


  火盆子裏盡是嗶啵之聲,坐了會兒,儲秀宮靜室站門的盈水掀了綿簾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問:“哎,今兒幾個人當值?”


  “五個,”見荔枝偏過頭去不搭理她,脆脆抬頭回道,“我和春桃還有李大姑姑那邊的雙喜和翠翹,給慧主子侍寢的是桑姑姑。”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簾子縮了回去,荔枝哼了一聲,“什麽奏性!看了幾天南窗戶,眼裏就沒人了。”


  錦書笑了笑,倒了杯茶給她,“消消氣吧,又不是什麽大事,生氣犯不上。”


  側躺著的春桃慢吞吞撓撓頭皮,“今兒夜裏不知吃什麽點心,當值老讓人吃不飽飯,就指望著子時的那一餐了。”


  荔枝擺弄著大辮子上桃紅色的辮穗,不溫不火地接話,“還能什麽,左不過喝粥。”又想起了一樁事,打開衣箱上的鎖,抓了一把錢出來給錦書,愧疚道,“早說了湊份子給張媽媽置辦辭路飯的,前幾天一直不得閑,拖到今天才想起來。”


  張媽媽是前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嬤嬤中的一個,自從承德皇帝的鐵蹄踢翻了大鄴朝的門檻,她就像啞了一樣,不是萬不得已絕不開口。熬到了六十歲,臨老了,一個宮一個宮地挨個兒告別。到底她年紀大了,各所的宮人都按老禮敬她,估摸著今天輪到掖庭,大家早就準備了,隻是這個院裏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獨錦書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給她了。


  錦書笑著推辭,“你那份我墊上了,也沒幾個錢,算了吧。”


  荔枝執拗地往她手裏塞,“我們逢著主子高興或者好日子還有另外的賞錢,你可靠什麽呢?快拿著吧。”


  錦書接了捏在手心裏,貴喜說今天家裏來人探親,脆脆哀聲一歎,轉過身去抹眼淚,“今年我娘來不了了,上寒的時候‘過去’了。”


  春桃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戌正要上夜的,你這一哭被人看出來,別說你,家裏老小都要跟著掉腦袋。”


  貴喜實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錦書姑娘,往年都沒見你家裏人來,今年怎麽樣?”


  錦書的眉間閃過一絲悵然,“我家裏沒人了,聽說還剩下一個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這是頭回聽她說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淒苦,這宮裏的苦人兒比比皆是,隻不過她好像和別人不同。至於哪裏不同說不上來,也許多了點平靜,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嬪好看得多,卻甘於埋沒在這掖庭裏做雜役。謙恭柔順之外又有一副錚錚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筆直地站著,有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度。宮裏曆練出來的每雙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麵送進來的,倒像是本來就長在這紫禁城裏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交敬事房就完了。”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屋裏幾個人洗臉抿頭,和錦書交代聲,上儲秀宮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願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縫起來也爽利。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牆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隻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發和蒼老的麵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溜兒小跑,地麵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牆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並沒有回避,跟她沿著宮牆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風雪裏。


  等進了房裏,錦書吹熄風燈插在門前的挑子裏。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後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地哽咽,“奴才給太常主子請安。”


  錦書蹙著眉歎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裏來的太常帝姬呢!”


  張媽媽是個認死理的人,她梗著脖子固執地說道:“不管現在誰做皇帝,在奴才心裏,千歲就是千歲,是金枝玉葉,是鳳子龍孫,是咱們大鄴子民的帝姬主子,這些奴才永遠忘不了。”


  錦書扶她起來,這麽大年紀了還跪拜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燙了杯盞,沏茶端到她手裏,一麵道:“媽媽別說了,我記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兒,刻在骨血裏,一刻都不敢忘記。隻是現在物換星移,我是個亡國的公主,能苟且活著已經是萬幸了。媽媽下次千萬別再行這麽大的禮,我年紀小,怕受不住,要折壽的。”


  張媽媽嘴角微垂,淒惻道:“千歲是何等福厚的人,當年我在排雲殿當差,先帝爺疼愛千歲,連上朝都讓千歲坐在膝頭上,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個頭,怎麽說受不起呢?”


  錦書知道和上了年紀的人論不出長短來,隻有抿嘴笑笑,把爐子點上,一口鍋裏下麵,另一口鍋裏燒湯好涮羊肉。不時地撥一撥炭,回頭對張媽媽說:“您老先上炕焐著,我這裏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來。”


  張媽媽佝僂著身子,無比謙卑地重複,“怎麽敢當呢,您受累了。”錦書看著鍋蓋邊上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本來過了那麽久,當初的事也努力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張媽媽一提,悲涼瞬間排山倒海地充滿了她所有的記憶。


  她的父親是個生性懦弱的人,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溫文爾雅,注重文化,唾棄武力。然而作為一名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將們的身上,他想兩方麵都顧全,最後兩樣都沒做好,這種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劇。所以當兩百多年來一直臣服的宇文氏提刀相向時,堂堂的大鄴皇帝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二十歲的宇文瀾舟攻進京師,一腳踩在太和殿的禦座上。大鄴皇帝悲憤交加,回天乏術,最後在長春宮裏一條繩子結束了一生。


  握住了大鄴命脈的藩王加快了殺戮進程,服侍六宮的宮女太監幾乎屠戮殆盡。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殺了十一位,隻有最小的皇十六子永晝,因為他母舅做壽出宮湊熱鬧才幸免於難。


  她原以為自己也會跟著父母兄弟們一起去的,卻不料單單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晝,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麵上,給慕容氏留下一脈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瀾舟的嫡母,曾經撫養過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現在的太後是宇文瀾舟的生母,但越晉王時期不過是個偏房。


  好在這位太後也算大氣,沒有把自己對合德帝姬的怨恨轉移到她身上,這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就當她死了一樣。也可能是覺得把她放在掖庭裏孤獨終老是更好的懲罰吧,反正這九年她雖然失了往日的榮寵,活得倒還自在。除了明治年間留下的寥寥數個老宮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個雜役,卑微地活著,比太監宮女們還要低一等。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為什麽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麽民族大義,無非一心想活下來。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麽走呢?曾經雄心勃勃懷抱複國理想,躺在炕上對著帳頂指點江山。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落到她身上時,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她的心裏再裝不下別的了。怎麽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怎麽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鬥誌一寸寸被消磨掉,複國變得遙不可及,繁重的勞作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唯一掛念的隻有弟弟永晝。


  她沒法子打探,下等雜役也好,宮女也好,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裏,所以她隻有在這深宮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兒消息。有一回貼在牆角聽一個剃頭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雖隻有三言兩語,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永晝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隻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裏,永晝就還有活路,隻要他還活著,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永晝比她小三個月,是端肅貴妃的兒子,模樣好,腦子也好使,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裏,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


  水開了,熱氣把鍋蓋頂得哢哢作響,錦書回了神,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麻利地下了麵,恭恭敬敬在張媽媽麵前擺上一大海碗。


  張媽媽跪在炕頭謝恩,喃喃道:“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


  錦書笑道:“別講這些虛禮了,天冷,一耽擱就該涼了,媽媽快趁著熱吃吧,我來伺候您。”夾幾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裏,每布一回菜,張媽媽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麵,表示磕頭答謝,一頓飯下來,篤篤之聲不絕於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響起來,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臨走抓住錦書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麵的日子了。千歲萬事多多留意,宮裏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麵上好都是虛的,說不準背後算計人,千歲隻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錦書點頭應承,“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媽媽要是去,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也不必說什麽,我這裏顧念不上,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


  張媽媽道是,錦書開了門,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這才回身往跨院裏去。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端著木盆出來倒水,看見她就招呼,“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


  錦書在廊簷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輕聲細語地答:“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


  鍾粹宮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我和蕭姑姑說過了,你隻管到內務府領白棉紙去就行了。”


  錦書應了,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隻分兩種人,一種是伺候帝後妃嬪的宮人,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包衣奴才裏挑選出來,最多二十一歲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誰都可以指派你。耐著性子和你說你得做,沒好氣兒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


  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寢宮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時節冷得牙關直打顫。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忙打了綿簾進去。冷水裏一通刷洗,凍得十根指頭蘿卜似的,再往洗臉的熱水裏一泡,又脹又麻,直癢到骨頭縫裏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長,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跨院裏已經熱鬧開了。當值的宮女打點好,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拍掌,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裏咯吱作響。好容易進了廣儲司的大門,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聽見有人進門,連眼皮都沒翻一下,隻問:“幹什麽來了?”


  錦書請個安,“陳諳達大禧,我來領鍾粹宮份例的白棉紙。”


  陳太監抬頭笑道:“喲,是錦書姑娘!外頭冷啊,快來烤火,瞧瞧臉色都變了。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取去。”


  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見你好看就客氣些,愛和你親近,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並不是真心對你好。錦書心裏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沒辦法,隻有忍著。這些太監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臉,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


  白棉紙拿黃雲套套好,恭恭敬敬頂在頭上,挑牆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經微微亮了,用不上燈籠了,就把挑杆子別在腰封裏。出了夾道往南,遠遠看見一隊太監抬著一乘肩輿逶迤而來,忙請下黃雲套,合了傘在一旁站好。肩輿經過她麵前時,不知怎麽,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叫等一等。


  那是個極好聽的男聲,像錚淙的琴音,又隱隱夾帶金石的冷冽。錦書心裏打突,漸漸不安起來。剛剛她並沒有看清輿上是誰,但知道必不是等閑之人。不管是大英朝還是前朝,後宮之中乘輦代步的,除了後妃就是皇帝和太子。會是宇文瀾舟嗎?似乎不太像。


  她曾經在父皇宴請藩王時遠遠望過他,也聽過他的聲音,當時父皇出了對子眾人共樂,上聯是:身居寶塔,眼望孔明,怨江圍實難旅步。異姓藩王們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傳下來,繼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輕文,肚子裏有墨水的沒幾個。抓耳撓腮之際,隻有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站起來接對子:鳥處籠中,心思槽巢,恨關羽不得張飛。


  那聲音低沉而堅定,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躊躇滿誌,可惜當時父皇並不警醒,反倒誇他文采非凡。賜了黃馬褂準他禦前行走,結果他就身披黃馬褂,帶兵殺進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瀾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如果是他,那他們倆小時候為隻鳥打過架,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認出她嗎?

  她有些走神,輿上人哎了聲,“你是哪個宮的?”


  錦書忙請了雙安,“回主子的話,奴才是掖庭的雜役,沒有福氣伺候貴人們。”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頭來我瞧瞧。”


  錦書有些沒底氣,可忐忑歸忐忑,卻不得不照他的話辦。微仰起頭,眼皮子老實地垂著,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隻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壞了規矩不但自己要受罰,還要連累調理你的姑姑。輿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沒出聲,隻聽見微微地歎了口氣,“叫什麽?”


  “奴才錦書。”她低下頭應。輿上的人再沒說話,太監首領右手兩指在左手掌心裏清脆的一打,肩輿又緩緩前行,往慈寧宮方向去了。錦書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兒,生生嚇出汗來,風一吹,鬢角涼颼颼的。


  他好像沒認出她,可是那聲歎息是什麽意思?肚子裏九轉十八彎地想了會兒,宇文湛是宇文瀾舟的嫡長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瀾舟十四歲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親進宮朝賀,也就五六歲光景。兩人撈了袖子開打,隻幾個回合就給拉開了,後來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兩塊點心又合好了,臨走她送了他一個扇墜子。再後來直到宇文瀾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沒有和這對父子見過麵。細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都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他要能認出她來,除非是神仙。


  寬慰自己一番,腳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麽事端來,等進了掖庭局,這才鬆了口氣。上夜的宮女回來了,白天沒差使,可以在屋子裏睡上兩個時辰,所以她不能回房裏,得到西邊的雜役房。進門先給管事的蕭姑姑請安,蕭姑姑看見黃雲袋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點了頭道:“等這個幹完了,把慈寧宮要用的火眉子搓上。各處要準備年下用的東西,今兒當值的人不夠,回頭搓得了你給送去吧,不用進去,給門口的人就成。”


  錦書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她手上忙活,蕭姑姑在一旁看得頗合心意。這丫頭聰明,幹什麽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點兒,從沒聽見她和人聊閑話,看她隻有十六七歲的年紀,論起資曆來,恐怕比誰都老,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入的宮。蕭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還是愛打聽的年紀,看左右人離得遠,就壓低了聲和她套起近乎來,“哎,我上回見你編過一隻雁麽虎,就和活物一樣,怎麽編的?”


  錦書抬頭笑了笑,“姑姑愛玩這個?下回我編個送給您。要說清倒不易,要不等姑姑得了閑,我編一回給您看,一看您就會了。”


  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窩,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細琢磨有分寸的,這樣的人叫人喜歡,蕭姑姑便順著話頭接道:“今兒晌午吃了飯歇會子,你教教我。”


  錦書知道這是給她放水呢,應了一聲,笑得愈發靦腆。


  蕭姑姑又問:“你多大了?”


  她在熨過的白棉紙上墊上了濕布,一麵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滿十六了。”


  蕭姑姑笑道:“月份夠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財神把你給迎來了,你爹娘多高興啊……說起你爹娘,家裏還有什麽人?”


  錦書耷拉下眼皮,淡淡道:“都死絕了。”


  蕭姑姑訕訕的,“對不住啊,勾起你的傷心事來了。話說回來,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聽說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氣大,和她撞到一塊兒了。”想了想又道:“老祖宗常誇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機會我和慈寧宮的人說說,侍煙的小苓子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到時候調你過去當差,侍奉老祖宗總比在這兒做雜役強。”


  錦書急忙搖頭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怕有個閃失連累了姑姑。我是個上不了台麵的人,隻求安穩。姑姑給我指派活兒,我盡心地做,在這裏伺候上頭也是一樣。”


  蕭姑姑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在宮裏這麽久,頭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兒的人。誰願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騾馬似的。是個人都想盡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邊才有出頭的日子。像她這樣的,滿紫禁城找不出第二個來。這叫什麽?明哲保身?還是沒出息?蕭姑姑不再說什麽了,臉也有些冷,為她好她倒不領情,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看見她滿含鄙夷地一撇嘴扭頭走了,錦書無奈地暗暗歎氣。這裏頭的內情不能說,上主子跟前當差對別人來說是好事,對自己來說就像和閻王爺隔了層窗戶紙聊天。現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們對她這個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說不定哪天一不高興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見不著十六了。


  錦書低著頭忙了一個時辰,才把一摞火紙搓完。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趕在壽膳房進膳之前把東西送過去。外麵雪還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塊油布包上,取了傘就匆匆出去了。


  慈寧宮離掖庭有一段路,這次的雪下得厲害,沒到一晝夜就已經到處白茫茫一片,連清掃都來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結實的冰層,稍過一會兒沒人走,一層雪又覆蓋上了。宮女是沒有靴子穿的,她隻好忍著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等到了慈寧宮門前巨大的鎏金香爐底下時,兩隻鞋子並襪子都濕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擰出水來。


  小苓子早在廊廡底下候著,兩個人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說話也隨便。錦書笑吟吟看著她,把油布包遞了過去,“真對不住,叫你好等,你這兒吃了多少西北風?”


  小苓子切齒地罵:“那個李太監真是個狗都不吃的玩意兒,哄我說你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一盞茶時候,凍得臉都僵了。”低頭看見她腳上的鞋,皺眉道,“怎麽都濕了?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沒的凍壞了。我也進去了,今兒過小年,太子爺在裏頭,回頭皇上、太後和皇後娘娘都得來,得小心著伺候才是。”


  錦書忙點頭,“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轉身加緊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兩步,背後人叫,“站著。”她停下垂手轉過來,來人是個太監,高顴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錦書姑娘請留步,太子爺有令,請姑娘到北邊廊子下候著,回頭有話問。”


  她躬身應“嗻”,心頭七上八下地跳開了。看來安穩日子到頭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沒碰見可能想不起她來,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識往慈寧宮裏看了一眼,除了兩個站門的宮女別無他人,他是怎麽知道自己來了的?

  怔愣之際,眼角瞥見一隊禦前太監,引著一輛黃色寶蓋頂的輦乘緩緩而來。車上的人穿著玄色的袞服,頭微低著,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看見帽前鑲的鏤空金佛和雲龍嵌東珠的寶頂。錦書伏地跪下,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瀾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殺了她十一個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麽不是個爺們兒,報不了仇,還要窩囊地給他俯首磕頭……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裏,隻覺得無邊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凍得心髒絲絲縷縷地抽痛起來。自己是個沒氣性的,這幾年活得傻,就是給她一把刀她也紮不了人,除了折騰自己,旁的什麽都不會。


  人和輦都過去了,嘴裏嚐到了鹹腥的鐵鏽味兒,原來一使勁兒,把嘴唇給咬破了。她站起來平了平心緒,就是心底恨出血來也不頂用,除非能出宮去,否則還得接著磕頭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監換崗就要花半個時辰,更別提一道道宮門上的禁軍侍衛了,小時候怕死,現如今有那麽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可惜有勁沒處使。趁著當差送東西的當口也留意過各處布兵,壓根沒有空子可鑽,看了幾次,後來死心了,沒有腰牌,這輩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這裏算完。


  悶頭胡亂琢磨著往北邊廊子底下去,邁腿跨上台階,突然發現一片纏枝寶相花紋的衣擺就在跟前。她嚇了一跳,忙縮回腳,看那雙繡著四爪蟒紋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經來了,低頭請個雙安,“奴才錦書,請太子爺金安。”


  太子沉默著,似乎不知該怎麽開口,隔了一會才道:“這裏沒有旁人,你別和我這麽生份。”


  錦身道:“奴才不敢。”


  “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緩緩道,“今兒在甬道上見著你,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原來真是你。眉眼長開了,不過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湛,小字叫東籬的那個南苑世子,當年還和你打過一架的。”


  錦書老僧入定似的無悲無喜,平靜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頓住,長長歎息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姓宇文的,但是請你相信,我對你從來沒有存過壞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諒,隻求你看在咱們小時候的情分,讓我補償你一些。”錦書忍不住想笑,想問問他怎麽個補償法,能把父母兄弟還給她嗎?能把大鄴還給她嗎?欠了這麽多,再談補償豈不矯情?


  “你可願意到東宮當差?我吩咐內務府把你調過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兒一切都好說,你在掖庭待著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錦書低垂著眼道:“謝太子爺宏恩,奴才就愛在掖庭待著,請太子爺不必費心,太子爺就當今兒沒看見我,或者當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惱火,背著手道:“你抬起頭說話!還真拿自己當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們談不上是發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給我的那個墜子,我現在還留著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爺早該把那東西丟了的,放著汙了您的眼。”她說著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歡這種刻意的疏離,蹙眉頗不悅,“你這是什麽話?我說了,不許低頭佝僂著身子,看著我說話!”


  錦書無奈,抬眼看他,心裏冷笑,玉冠華服,好不威風,倒是和小時候流著鼻涕的樣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歲,從前像個矮冬瓜。現在個子長得那麽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練騎射吧,臉膛曬成了小麥色。眉峰鬢角刀刻般的剛硬,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精致得幾乎挑不出瑕疵來。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鮮卑血統,瞳仁裏帶著一環金色,看上去妖異而魅惑。


  她從小就聽說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聞名,和北齊高氏一樣,不論男女都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小時候沒有機會近距離地看宇文瀾舟,隻好趁著宇文湛獨自在宮裏,捧著他肉嘟嘟的胖臉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沒長開,五歲的宇文湛簡直就是禦膳房裏做出來的陝西鍋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兒白,眼珠子怪了。沒想到十年沒見,就像神仙在他臉上吹了口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長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點懵,前頭在夾道上見過了那張白得雪一樣的臉,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時耷拉著眼皮子,睫毛又長又密,往下一蓋睡著了似的。這回可算看見眼睛了,眼角微微飛揚,眼仁兒澄淨清澈得像洱海裏的水,這樣動人心魄的幾種顏色放在一塊兒,再用這樣明亮婉轉的眼神看著你,他聽見自己的心像圍場狩獵前擂響的戰鼓,砰砰震得肝腦都疼起來……


  怔了會兒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太子清了清嗓子,“就這麽定了,我回頭打發人和內務府說去,把你的名字劃到東宮來,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塊兒也不是個事兒。”


  錦書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謝太子爺的好意。奴才手腳笨,人也不機靈,怕伺候不好主子,情願在掖庭局當差。太子爺隻當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記起還有我這個人。”


  太子背過身去,風雪卷進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寶錠孔雀紋大氅翻飛起來,他悵然道:“你怎麽強得這樣?我知道你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隻是你這樣賭氣有什麽意思,何苦難為自己。”


  錦書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其實她恨的是宇文瀾舟,和他也沒多大關係,他老子謀朝篡位時他隻有六歲罷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麽?要恨他也恨不上。換個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於好意吧,他爹在金鑾殿上坐了九年,國庫充盈,江山也穩了,他一個太平太子當得無憂無慮,有什麽必要來管她這檔子閑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樣,就拿她當下三等的包衣用,幹什麽非得要來找不自在?可見他確實是念著小時候的那點情分,不計較打架時吃了暗虧,眉心被她的指甲摳了一大塊皮下來也沒放在心上,或者真是個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兒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覺得難為,外頭風大,殿下快進屋裏去吧。奴才還有差要當,就先回掖庭去了。”肅了肅,邊退邊道,“奴才告退。”


  太子張了張嘴,卻見她已經往甬道另一頭去了,隨侍的太監馮祿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爺呢,爺快進去吧!皇上、太後,還有皇後娘娘都到了,時候差不多就傳膳了,咱們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氣。”


  太子輕輕擰了眉,攏起大氅轉身順著廊子往前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下,馮祿急忙站住了腳,覷眼問:“主子怎麽了?”


  太子道:“你上內務府傳我的話,這兩日先停了錦書姑娘的差使,把人留著,回頭我請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說。”


  馮祿領了命麻溜地去辦了。


  內務府接了太子的令兒,很快派人來張羅。


  “我就說錦書姑娘是個有造化的。”陳太監進了屋,邊說邊環顧四圍擺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南牆根兒碼了四條長凳,再就是炕頭上一人一隻的衣箱。瞧這寒酸樣兒,真比守門太監歇腳的地方還不如。他是內務府分管會計司的掌事兒,平常掖庭這種地方腳趾頭都不會點一下,有什麽分派,直接打發手底下的小猴崽子來傳話就是了。不過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爺身邊的馮祿來頒了這麽道口諭,想來裏頭是大有文章的。宮裏當差的,哪個不是鼻子比狗還靈?有點兒動靜就緊著心留意,橫豎來問一問,算是盡了意思。


  錦書擦了擦椅子請他坐下,笑著道:“諳達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麽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麵前,“我知道諳達愛喝釅茶,特地備下的,諳達嚐嚐,看是不是這個味兒。”


  陳太監端起杯子抿了口,細咂了咂嘴,點頭道:“正是這個味兒!錦書姑娘仔細,裏頭還加了冰糖,真是個敞亮孩子!”


  陳太監猛想起來了,“盡扯閑篇兒,我差點兒忘了幹什麽來了。”朝錦書拱了拱手,“姑娘攀著高枝兒,眼看著就能熬出頭來了。才剛吃晌午飯前,太子爺隨侍的馮祿找我傳太子爺口諭,姑娘這幾天不必當差,隻管歇著就是。太子爺說等明兒請老祖宗恩旨,再給姑娘指派差事。要是湊了巧,姑娘上東宮或是禦前當差,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老人兒。”


  屋裏另幾個人大感吃驚,圍著錦書問:“有這事?這可是好事兒!隻要差當得好,往後求主子一個恩典,在內務府記檔脫了奴籍,到了年紀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這性子還是沒變,他定下的事就要辦,別人說什麽都是題外話,他全當沒聽見。春桃得著了大新聞,追著盤問:“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那位主子爺?宮裏別的皇子常走動,隻太子爺少見。聽說下了朝不是上布庫場就是在上書房做學問,陳諳達說得沒錯,你真是個有造化的。”


  錦書低頭道:“也沒什麽,早上打廣儲司回來,在夾道上碰著的。”


  “說話了吧?”荔枝湊過來拿肩頂她,“說了什麽?”


  錦書怔了一下,“就問叫什麽,在哪兒當差。”


  “瞧瞧,可不是時來運轉了!”三個女孩兒笑得一臉曖昧,“回頭得了勢,好歹顧念著咱們,錦姑姑。”


  錦書不理她們打趣,往陳太監杯裏敘水,“諳達,那我這兩日就在屋裏聽信兒,蕭姑姑那兒勞您給告個假。”陳太監想起前邊傳蕭姑姑到會計司,把這事告訴她時她一臉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說調她到太皇太後跟前當差她不願意呢,原來還有這茬。”


  陳太監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七八分,心裏替自己的幹兒子可惜了。小德張是伺候太後的梳頭太監,才進宮那會兒就認了他當幹爸,有幾回路過掖庭看見了錦書就動了心思,求了他兩回讓說媒。宮裏太監宮女結“對食”是常事,兩個可憐人湊在一塊兒過日子,好有照應。其實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罷了。太監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張叫他一聲幹爸的分上就答應了,才打算找個沒人的時候單獨和錦書說就出了這事,看來是要把話爛在肚子裏了。回頭還是叫小德張死了這條心吧,太子爺叫留著的人,誰活膩味了敢動。


  忙應道:“你放心,我和蕭姑姑打過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著,等上頭有了吩咐,我再打發人來知會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該走了。”


  屋裏人都客客氣氣送到門前,“諳達請慢走。”陳太監回了回手,打著傘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幾個人上炕坐定,閑聊了一會兒,荔枝說:“虧得有這出,要不得出事兒。”


  錦書不太明白,“怎麽了?”


  荔枝掖了掖搭在腿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陳太監的幹兒子,梳頭張,不知和我打聽了你幾回。我瞧那小子憋著壞,太子爺不發話怕是就要叫他幹爸來保媒了。陳太監什麽人?老虎頭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兒。你要是不答應試試,除非你不在大內,否則就得整治死你,這回算你命大。”


  錦書漲紅了臉,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脆脆啐了口道:“這些沒陽壽的!缺了嘴子的茶壺,還學爺們兒討媳婦,也不怕下輩子做牲口!”


  “所以我說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撿了半條命似的。”春桃歎口氣道,“難得這麽齊全,虧得今兒下午準了我半天假,咱們才能湊到一塊兒。說起對食,浣衣局銀針的菜戶是誰,你們知不知道?”春桃是個話簍子,又在同樣愛聽閑話的定妃宮裏當差,那新鮮事,說起來一車一車的。見眾人搖頭,得意道:“告訴你們吧,配了背宮的鄭全福。就是候在養心殿東梢間,背著小主送上龍床的那個太監。”


  脆脆歪著腦袋問:“怎麽是在梢間裏?聽說是從小主寢宮裏背出來的。”


  春桃嗤了聲道:“你當是背著個大活人滿世界瞎跑呢?我聽姑姑們說,皇上翻了誰的牌子,那個妃嬪就等著提燈太監來領,到了養心殿有專門的人伺候寬衣,脫完了大披風一裹背到皇上寢宮,也就幾步路的事兒。”


  荔枝覺得好奇,“都說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裏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誰的記檔最多?”


  女孩子們對這類話題一般都感興趣,一麵紅著臉,一麵滿含期待地望著春桃,春桃皺了皺眉,“大致差不多,皇上勤政,傳侍的天數很少,有時候深更半夜爬起來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罵混賬,把禦前的人嚇得氣兒都不敢喘。我昨兒從銀針那裏聽來些裏頭的規矩,學給你們聽聽,要不要?”


  荔枝和脆脆拿帕子掩著嘴,春桃見錦書愣愣的,便問:“聽不聽,快說,回頭又罵我沒正形。”


  錦書最大方,點頭道:“你說吧,咱們都想聽。”


  春桃被她一句話逗樂了,“你倒是個直腸子,比她們爽快多了。”推開南窗看看,見左右無人方壓低了嗓子道,“前麵翻牌子的一溜過了,萬歲爺先上龍床,被子蓋到腳踝處,腳丫子露在外頭,等背宮太監把人送來。妃子得從龍足這頭匍匐鑽進大被,然後就‘那個’……總管在窗外候著,還掐時間。要是時間長了,就在外頭提醒,說是怕皇帝馬上風。”


  荔枝對“馬上風”一說不能理解,又纏著春桃要聽解釋。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錦書很坦然,這個她是知道的,大鄴時宮裏出過這事,發生在她堂兄身上,當時就死了,所以一直記得太醫說的話,她複述一遍,“馬上風就是房事猝死,中醫稱‘脫症’,民間叫‘大泄身’。”


  春桃道:“沒錯,就是這個。我沒念過書,說不出來。”轉頭問錦書,“你是怎麽知道的?”


  錦書噎了下,拉過炕桌上的篾籮低頭穿針,隨口道:“我小時候聽人說的。”


  雪後初晴,太皇太後坐在炕頭的錦字大坐墊上。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得頭上的珠子熠熠生輝,太子上前行禮,“東籬給皇太太請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後慈善地笑,“好孩子,今兒沒去練布庫?難為你一大早就巴巴地跑來,你皇父還不曾來呢,今兒你趕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緊的公務,漠北的八百裏加急才到的京師,皇父這會子正和幾位中堂在東暖閣議事,要晚些才過來給老祖宗請安。”


  “咱們不管他,好孩子,餓了麽?”太皇太後笑著招呼嬤嬤,“把奶皮子端來給你們爺用。”


  那奶皮子豆腐似的晃悠,上麵灑了芝麻和杏仁,襯著翠綠的琉璃盞,賣相一等一的好。太子在外朝站了一早上,這會兒才發覺真是餓了。接過盞謝了恩,捏著銀匙低頭慢慢地用。


  太皇太後看著他吃,便問他:“你皇父處理政務,你不在旁邊學著,怎麽溜出來了?”


  太子把盞放在宮女候著的銀托盤裏,掖了嘴道:“我得皇父的恩準,先來給老祖宗請安的。”又故意撒起嬌來,“老祖宗真是的,東籬好容易偷個懶,頭一個來給老祖宗磕頭,老祖宗倒不待見我。”


  太皇太後對旁邊的貼身嬤嬤笑,“你瞧瞧這孩子,就會哄我高興。”招手道,“來,坐到太太跟前來。”


  太子摘了紅絨結頂冠,挨著太皇太後坐下。因為身量頗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後懷裏,窩著石青色的燕服,兩條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後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龍紫貂滾邊,“我常聽說你學業精進,心裏也覺著安慰。你皇父二十歲禦極,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到他手裏,花了這些年才漸漸富足強盛。你可知道物競天擇的道理?多用些時候在為君之道上,方不辜負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為國事操勞,你要多替他分憂,才是你做兒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訓的是,東籬會時時記在心上,一時也不敢忘記。”太子的臉貼著太皇太後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訥訥道,“太太,我昨兒遇著一個宮女……”


  太皇太後哦了聲,“咱們太子爺大了,前兒你額涅和你皇祖母還說呢,你十五了,該開衙建府了。等過了年吩咐宗人府擬個冊子上來,咱們好好挑挑,給你選個好媳婦。”頓了頓又道,“你才剛說瞧上個宮女?問了在哪個宮當差麽?是誰家的女兒?要是門第過得去,我就給你做主了。再不濟,先收在房裏,回頭封個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這件事不太好辦,要瞞是瞞不過去的。太皇太後雖然上了點年紀,可這心裏還是明鏡似的。當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裏紅妝迎娶進門,那時候娶了個大長公主何等的榮耀,現在宮裏剩了個前朝的遺孤,平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後宮宮務一般是由皇後主持的,隻怕額涅那裏難應付自己就是想著憑仗太皇太後疼愛子孫的心,。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說,老祖宗一發話,額涅和皇阿奶自然得順著。


  於是拿眼睛掃旁邊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來。太皇太後一瞧,這麽個大小子像個丫頭似的扭捏,便笑著示意屋裏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道:“別臊了,都走了,有話就和太太說吧,我做不了主還有你母親呢!”


  太子撫了撫額,小心看著太皇太後的臉色道:“這個人太太也知道,我說出來,太太別不高興。”


  太皇太後略一頓,“你先說。”


  太子道:“她在掖庭當差,叫錦書,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後的臉果然陰沉下來,抿著嘴半晌不出聲。太子心裏突突地跳,偷眼看太皇太後,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錦靠墊上倚過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著,囁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後拿眼橫他,“我說你怎麽不同你額涅說去呢,也虧得先來找我,換了太後或者皇後,早一條綾子賞下去了!”


  太子打了個顫,腦子裏嗡嗡作響。他知道自己不論求誰都有風險,不過看來求太皇太後是求著了,至少不會一下子就殺她。


  “我常說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怎麽現在看來倒不是這麽個事了!”太皇太後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脈,將來要做皇帝的,辦事不過腦子麽?留著她一命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她記恨咱們家,誰敢把她放到你身邊?你年輕不懂事,萬一有個好歹,後悔都來不及!我瞧那丫頭是個有心眼的,怎麽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說說是怎麽回事?”


  宮裏人多,妃嬪貴人們為了爭寵拔尖,各種手段都使得出來,製造個偶遇是最簡單的招數,難怪太皇太後會懷疑。太子忙不迭解釋,“老祖宗明鑒,昨兒散了朝我聽說建福宮的章貴妃鳳體違和,就拐了個彎繞道去建福宮問安。我向來是不走那條道的,昨兒也不知怎麽了,她上廣儲司領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後一哼,“你別給她打掩護,就算小時候一塊兒玩過,這麽多年沒見,還認得出來?可見是她先挑唆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別冤枉她,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是我先認出她的。她和小時候沒什麽差別,就是臉變尖了點兒,模樣還是那樣,可不一眼就認出來了!”


  暖閣中極靜,太皇太後手裏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撥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沉默半天才道:“這麽說,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納進房裏了?”


  太子想起那雙眼睛,臉上不由一紅。心裏忖著,現在就算有這意思也不能說,否則錦書就真的沒命了。宮裏的厲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還有額涅,她們為了護他周全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一個小小的錦書,就跟喝口茶那樣簡單。他這會兒由著性子來,回頭她那裏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誤會了,東籬是可憐她在掖庭做雜役辛苦,看在相識一場的分上想給她找個輕鬆點的差使。可巧我那邊短個人,就想把她撥過去,並沒有別的意思。”


  太皇太後道:“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嚐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宮裏的管事張羅,哪裏就用得著你親自過問?可見你在扯謊!”


  太子訕訕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調她到東宮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氣。”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你這孩子自小就心眼兒好,到現在還是這個樣。你心裏想什麽我能不知道嗎?其實對她來說,安安穩穩在掖庭活著,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來,她這麽尷尬的身份在宮裏可怎麽處?不若這樣吧,我叫人把她傳來,且試她一試,看她是什麽意思,到時候再作定奪。”


  太子臉色發白,看著太皇太後吩咐宮女去掖庭傳人,低頭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別辦壞事才好。要是不尊宮裏的規矩,暗地裏把錦書弄到東宮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頭事情抖出來更難收拾。太皇太後說要試,試什麽?試完之後又怎麽樣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東宮的事……”


  太皇太後半合著眼不說話,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嬤嬤。塔嬤嬤是老祖宗從南苑帶回來的,是最貼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們說些什麽她都能聽見。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著老祖宗疼愛,在南苑時有大半時間在老祖宗園子裏讀書習字,塔嬤嬤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就像親祖母一樣。她的丈夫在東昌之戰時陣亡了,又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太皇太後和皇帝皇後感念她,讓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嬤嬤向著他,和他也特別親厚。他不太吃得準太皇太後的意思,便想著向她求教。


  塔嬤嬤微搖了搖頭,“太子爺,太皇太後自有打算。”


  太子隻得閉上嘴,太皇太後對塔嬤嬤道:“你去宮門上傳話,今兒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們都去歇著,不必進來。”


  塔嬤嬤應了,臨出門看了太子一眼,太子會意,起身跟了出來。見廊廡底下沒外人,太子不安道:“嫲第,老祖宗是什麽打算?”


  “你提這事兒,招老佛爺不痛快。你也別追著問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後這麽多年,說句逾矩到話,大概能猜出七八分來。回頭問話,就看錦書聰不聰明了。你那個東宮她是萬萬去不成的,她要是知進退,或者還能保住命。要是有半點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的了。”


  太子一急,頓時方寸大亂,“那怎麽辦?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嬤嬤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後一樣的想法,這事幫不得太子爺。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邊,你是太皇太後看著長大的,宮裏這麽多的皇子帝姬,她獨偏愛你一個。奴才手把手帶大你,你叫我聲嫲第,就衝這個,我也不能讓你有危險。”


  太子惶惶靠在牆上喃喃,“本來她好好的,我這樣豈不害了她……”


  塔嬤嬤調過視線瞧遠處,寒聲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殺了也不為過。”


  慈寧宮派人來傳話的時候,錦書正爬在炕頭上糊窗戶紙,糨糊弄得滿手都是。慈寧宮侍寢的帶班宮女仰頭看她,“哎,快下來,收拾收拾跟我麵見太皇太後去。”


  錦書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淨臉,帶班宮女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別叫老佛爺等著。”


  錦書應了,匆匆拾掇完了對她蹲福,“勞煩姑姑來傳話,我好了,姑姑先請吧。”帶班宮女一甩烏油油的大辮子轉身出門去,錦書跟在後麵,本來想探探口風,後來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許瞎打聽!也就偃旗息鼓了。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戶,這一走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荔枝她們上夜還沒下值,她也來不及交代,她箱子裏還有些碎銀子和幾件首飾,是這幾年往西六所送東西,小主們賞賜了攢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讓她們分了,宮裏哪個人沒了,生前的箱籠被褥都要扔到荒地裏燒了的,她們不拿,白便宜了燒化太監。


  太皇太後傳召,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應付不了還不知落個什麽下場,不是賞酒就是賞綾子。這兩樣還好些,至少全須全尾地去。萬一叫杖斃,挺大個姑娘,褲子退到腿彎子裏,活活給打爛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烏七八糟想了一堆,心裏沉甸甸壓著。夾道裏的風橫掃過來,帶班宮女那身單薄的衣裳不頂用,凍得縮起了脖子,鬢邊的紅絨花也吹禿了,她嘴裏抱怨,“這麽大冷的天,不打發別人專指派我,這不活凍死人嗎!”


  各宮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裏和外頭不一樣,宮女隻穿夾的就成,伺候起來也爽利。可一到外頭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夾袍子,不吃風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凍得你腰疼。那宮女說歸說,一出夾道又走得安安詳詳。宮裏規矩多,走路姿勢是頂著水碗練出來的。在外頭溜達,一時半刻興許凍不死,但要是失了體統叫尚儀局太監看見了,那才真夠喝一壺的。


  錦書低頭跟著,經永壽宮過嘉祉門,沿夾道往徽音左門去。漸漸接近慈寧宮,隻覺心頭悸栗栗的沒著落。帶班宮女腳下加了緊,進宮門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傷感,以前慈寧宮是她皇阿奶的住處,她常由宮人抬著來問安。現在天下易了主,這裏成了人家的地盤,她這個昔日的主反倒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加著小心,連氣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窩,你還得點頭哈腰地問:“您住得舒坦嗎?”天下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慈寧宮是三明兩暗的格局,正中的一間設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後的臥房,東一間臨南窗子下有一鋪炕,這兒很豁亮。錦書進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後就坐在炕東頭。


  她跪下來磕頭,“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故作鎮定不吭聲,太皇太後對她的溫順比較滿意。心道是個識趣兒的,要是進來梗脖子,那就什麽都不必問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沒得挑的!風華正茂的年紀,臉上的肉皮兒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難怪太子動心思。太皇太後是個開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為衡量標準,起碼不會一看她漂亮就斷定她是個禍害,語氣很平淡,“起來吧!今年多大了?”


  錦書謝恩起身,斂神道:“回老佛爺,奴才過年滿十六了。”


  太皇太後嗯了聲,又道:“這些年在掖庭待著委屈你了。”


  錦書知道要活著就得謙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後恩典,讓奴才苟活著,奴才已經感激不盡,絕不敢說半句委屈。”


  太皇太後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官麵上的話聽得多了,眼下隻瞧她心術正不正罷了。宮女端了茶過來,太子討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後接了茶盞,拿蓋子刮茶葉,慢悠悠對錦書道:“今兒太子爺為你的事來求我,纏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這是你們小時候的情分,特地傳了你來,好問問你的意思。”


  錦書被嚇了一跳,轉瞬一想,這老太太手段高,拿這個來試探她。莫說她沒這個心,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頭謝恩。自己是什麽人?是大鄴皇帝慕容高鞏的女兒。他們防她還來不及,哪裏會把她放在太子身邊。她要是應了,保準明天的太陽能照在她墳頭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謝太子爺垂憐,隻是奴才身份卑賤,太子爺是天皇貴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隻求在掖庭做雜役贖罪,求老佛爺明鑒。”


  太子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會答應,雖在預料之中,但聽她斷然拒絕,心裏總歸不受用。不好說什麽,側過頭有些上臉子。


  太皇太後手裏茶盞往炕桌上砰地一擱,眾人大驚,皆低頭屏息不敢妄動。錦書伏在地上竭力鎮定,冷汗卻從鼻尖上滲出來,暗想今兒橫豎逃不過一劫,再掙紮也無用,聽憑發落就是了。


  “不識抬舉。”太皇太後一哼,語氣裏滿是不悅,“太子高看你,你就這麽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嬤嬤,教教她規矩!”


  塔嬤嬤道嗻,叫家法太監取了藤條來。宮女子打臉是大忌,女人一生的榮華富貴全在臉上,掌嘴是太監常領的責罰,宮女是寧可傳杖也不動臉的。


  藤條約兩指寬,一尺五寸長,因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著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後的脾氣就是這樣,越求情罰得越狠,隻好眼睜睜看著塔嬤嬤舉起家法。呼的一聲響,藤條往那雙裂開了口子的手上抽打過去,她咬著唇忍耐,雜役房的人什麽活都幹,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能把手保養得油光水滑。太子看著她虎口處汩汩流出血來,隻覺鼻子發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他轉過臉看太皇太後,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後的用意,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對錦書好,她的日子越難熬。他沒法子,隻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數一下,等數夠了二十下,背上的褻衣已經濕漉漉地粘在身上了。


  錦書蜷著手指磕頭,“謝老佛爺恩典。”


  太皇太後看著她的眼睛問:“這會子怎麽樣?你應不應?”


  錦書挺直了脊梁,“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爺,老佛爺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還是這句話,求老佛爺開恩。”


  太皇太後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兒,有氣性!你既然不答應,那就給我到廊子底下跪著去,等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來回我。”


  錦書謝恩退出去,跟著苓子到了西邊配殿前。苓子趁著左右沒人,拿腳尖把牆根下的積雪踢開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錦書感激地衝她笑笑,剛才受罰再疼也沒想哭,這會兒卻因為她的一個動作嗓子眼裏發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苓子沒好說話,同情地看她一眼轉身去了。她抬頭數那磚牆上的紋路,想張開手,發現滿手的血已經粘住了。歎口氣,總算撿回了半條命。隻要太子不再出幺蛾子,剩下那半條也能撈回來。


  屋裏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後拿銅箸撥了撥鎏金香爐裏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領你的情。”


  太子無言以對,隻得道:“皇太太聖明。”


  太皇太後轉眼兒瞧塔嬤嬤,“依著你,那孩子怎麽樣?”


  塔嬤嬤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窩子。況且女孩兒看著也不錯,便道:“我瞧是個齊全孩子,懂道理,知進退,也沒什麽鋒芒。老佛爺看人準,老佛爺的意思呢?”太皇太後想著不能讓她到太子身邊,又要給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寧


  宮有缺沒有?苓子到歲數該放出去了,要不就讓她頂苓子的缺吧!”


  塔嬤嬤笑道:“老佛爺真是獨具慧眼,您常誇火眉子搓得好,其實就是那丫頭搓的,叫她侍煙再合適不過了。”


  太皇太後聽了點頭,“那真是歪打正著了。”對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寧宮,太子爺覺得怎麽樣?”


  塔嬤嬤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聰明不過的,知道裏頭厲害。錦書這一罰,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東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沒有她的活路了,唯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後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頭,“謝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後閉眼道:“我活了六十六歲,也夠夠的了,她要害就害我,隻要我重孫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臉見祖宗。”


  太子一凜,“她不會……”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叫你鬧了這半天,我也乏了,你跪安吧!塔都送送他。”


  太子放下箭袖打千,隨塔嬤嬤退出偏殿。遠遠看那個跪著的身影,稍一頓,回身抓住塔嬤嬤的袖子囁嚅,“嫲第……”


  塔嬤嬤知道他要說什麽,拍拍他的手道:“太子爺隻管回去,奴才心裏有數。”


  太子長歎著道謝,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挪出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已是午時末,隔著大玻璃窗往外看,牆根下的人腰杆子依舊挺得筆直。屋頂上曬化的雪從瓦簷上成串滴下來,沒頭沒腦地淋濕了她的頭發和棉袍子。這丫頭挺得住,像座石像似的巋然不動。太皇太後問塔嬤嬤:“她跪了多久?”


  塔嬤嬤看一眼銅漏,“三個時辰了。”


  太皇太後是菩薩心腸,也見不得人受苦,歎息道:“難為她了,從小身嬌肉貴養著,這會子這樣,怪可憐的。”


  壽膳房進茶點進來,總管太監崔貴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嬤嬤揭了黃雲龍套。宮女們擺上炕桌茶幾,崔貴祥捧了牛骨髓茶湯到太皇太後麵前,花梨木的茶幾上鋪排開各種點心,太皇太後旁的未動,隻接了奶茶抿一口,對帶班宮女道:“春榮,讓她起來吧!帶下去換了衣裳,讓苓子幫著你好好調理。”


  春榮屈腿道是,出屋招呼,“老佛爺開恩了,快起來吧。”


  錦書凍過了頭,擺子打得連話都說不全,使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磕頭,“謝老佛爺恩典。”想扶牆站起來,可腿僵了打不直,掙紮了半天還是起不來。苓子從身後架了她一把,春榮也伸手攙她。分明這副慘樣兒,她卻還笑著說謝謝。


  兩個人聽了都不好受,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鄴皇帝有十二個兒子,兒子多了不稀罕,女兒她是獨一個。那種眾星拱月的架勢,該是寵到什麽地步!如今家國沒了,充到掖庭做雜役,這天差地別的待遇,何止相距十萬八千裏,其中的苦也委實難以想象。


  春榮帶她到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裏,那是帶班的下處,是太皇太後身邊親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著人到內務府領了宮女的行頭,把她那身灰不溜丟的雜役服替換下來,苓子倒了熱茶給她,一麵道:“喝茶往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個銅茶炊,白天黑夜都不滅爐子的。”


  春榮道:“老佛爺留你替苓子,苓子把你帶出來就放出宮去的。這陣子你先當散差,跟她好好學,我就不訓誡了,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要小心謹慎耐得住。至於敬煙上的規矩,這些往後慢慢學。”


  錦書一時回不過味來,不明白太皇太後怎麽會把她留在慈寧宮。小苓子說:“你別琢磨了,老佛爺自有她的打算,你萬事多留神就成了。”指著春榮調侃,“這是榮姑姑,太皇太後的侍寢,咱們宮女裏的特特等!”


  春榮不好意思地敲了小苓子一下,錦書忙行禮,“我一定好好當差,絕不給姑姑丟人。”


  春榮臉上有點別扭,她十三歲進宮,當差七八年,給主子磕過頭,也受過小宮女跪拜,可像現在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禮,管她叫姑姑,多少讓她有些難堪。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謙讓一番對苓子道:“你帶著她,我先到前頭去,老佛爺那兒離不得人。”


  苓子是個痛快人,應下了對錦書道:“咱們這兒挺好,時候久了你就知道了。老祖宗極和氣,下頭人也不賴,不像別的宮,各人身上都包著一層蠟似的。你隻要加著小心,準沒錯兒。回頭我再去求求塔嬤嬤,讓你和我住。這會兒擠擠,等開春我放出去了,到時候你就住單間兒。”


  錦書淡淡地笑,“苓子,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


  苓子紅了臉,“你可別這麽說,我偷懶耍滑,紙眉子都是你替我搓的,論起來,是我該謝謝你才對。”


  錦書抿嘴笑道:“這有什麽,本就是我分內的事,哪裏值當你一謝呢!”


  “瞧瞧,原就說你合該來替我的。”苓子替她正了正背心,看著空落落的腰身拿手比了一下,“大了點兒,這是內務府現拿的,腰裏肥了。等開了春進二月份,體和殿專設了人量衣裳尺寸,到時候讓師傅給你仔細地量,也省了拆改的功夫。”


  錦書梳完了頭上菱花鏡前照照,從前在雜役房圖方便,一人備了一塊三角包頭巾,放眼看去一屋子老太太。現在梳了大辮子,看著挺精神。到底十五六歲的姑娘愛漂亮,拉拉衣角,拍拍皺褶,前後照了個遍,看得苓子直樂,“還瞧呢!夠美的了!狗屎色都能穿出這個味兒來,等春夏換了綠,還知道怎麽美呢!”


  錦書依舊靦腆地笑,苓子抓了抓她的手問:“還冷嗎?暖和了咱們就往老佛爺跟前謝恩去。”走了兩步回頭又問,“你和太子爺是怎麽回事?”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抬頭道:“你不是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嗎?”


  小苓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是咱們的事,不算瞎打聽不是?你告訴我吧,我不和別人說。”


  錦書頓了頓方道:“也沒什麽,就是打小認識,他看我在掖庭當差可憐,想給我換個輕省點的差事。”


  “那怎麽又說到封良娣的事兒了?”苓子不依不饒,“我還想呢,跟了太子是多好的事啊,你怎麽不應呢?”


  這苓子是一根筋到底的主,哪裏想得到裏頭那些厲害!封良娣不過是太皇太後拿來試探她的由頭,看她動不動心而已,這傻子竟然還當真!同她說也說不清楚,況且太皇太後的用心豈是可以隨意揣度議論的!錦書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往後我再告訴你。”


  從前出廊兜過去,五六個小太監舉著撣子在廊簷下除塵,絞蛛網子。看見苓子過來,忙躬了身子垂下眼皮叫聲姑姑好。小苓子都不搭理他們,昂著腦袋過去了。錦書暗笑,這就是做姑姑的威風啊,自己還真是沒少受姑姑的禍害。或許也該謝謝太子爺的體恤,往後倒是用不著給姑姑們改衣裳袍子了,隻不過小命有點玄乎。再退一步想,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命大的人死不了,自己盡了心,也就是了。


  進了慈寧宮偏殿,太皇太後正在報禮單,讓長春宮的通嬪把過節往南苑老家賞的東西擬成帖子。後宮的妃嬪宮女大多不識字,西六所隻有通嬪一個人還能讀寫,太皇太後就讓太監傳了她來。可憐通嬪大著肚子,坐久了就腰疼,隻能寫兩筆再起來走兩步,來來回回地折騰,很是吃力。


  錦書進來磕頭謝恩,太皇太後看見她也不說別的,隻問:“你會寫字嗎?你們通主子不能受累,坐長了怕憋著孩子。”


  錦書琢磨了下,要是說會,怕被抓住把柄,若說不會,那罪過就更大,隻得道:“回老佛爺,奴才小時候學過,隻是寫得不好。”


  太皇太後見她笑吟吟的,頰上隱約有兩個梨窩,看著叫人怪舒坦的,就讓通嬪歇著,由她來執筆。


  太皇太後報完了禮單,坐在炕上看她往帖子上謄抄。她膝蓋並的緊緊的,上半身腰背筆直,微側著頭,筆杆子在包著白絹布的手上抓著,掌心虛攏,三根手指靈動異常。太皇太後和塔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真像個做學問的樣子。明治皇帝極偏愛她,讓她和兄弟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是小時候練下的童子功,架勢不在話下。


  樣子看著好,也不知寫得怎麽樣,便由塔嬤嬤攙著過去看。她的字跡娟秀,通篇的蠅頭小字工工整整,竟是正宗的簪花小楷。太皇太後輕輕勾了勾唇角,頗滿意的樣子。通嬪也在一旁說好,她虛應了兩句,繼續埋頭抄寫。太皇太後對通嬪一笑,“別鬧她,咱們坐下說話。”


  通嬪在帽椅裏落座兒,窩著不太舒服,就腆起了肚子。太皇太後說腰裏不能空,叫人卷了氈子給她墊上,問道:“說是二月裏的事,怎麽這會子大得這樣?莫不是兩個吧?要是真那樣就是上上大吉的了,宮裏這麽多嬪妃,還沒人生過雙胞兒,你這一胎要是兩個,那就是大功臣,要叫你們萬歲爺重重地賞你才是!”


  通嬪笑道:“借老祖宗吉言,奴才真能得個雙胞,那就是奴才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後賞了碗冰糖銀耳給她,“最近皇上可來瞧過你?”


  這麽一問問到了通嬪的痛處,自打萬壽節上匆匆見過一麵之後,那位主子爺有一陣子沒上長春宮去了。偶爾打發禦前總管太監來問一聲,看缺什麽短什麽打發人辦,自己整日躲在養心殿不露麵。她去過兩回想見一見,都叫太監攔住了,說沒有萬歲爺的吩咐不讓進。後來聽說皇上近來寵幸永和宮的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綠頭牌子,氣得她什麽念想也沒了。


  後宮佳麗三千,圍著一個男人轉,他今兒和你一頭睡,轉天連你叫什麽都忘了,這是身在大內的悲哀。還不能有怨言,丈夫不是你一個人的,是大家的,你有什麽資格不痛快?別以為自己懷了身子就能有什麽特權,皇上兒女多了去了,十個皇子,十四個帝姬。孩子生下來也輪不著自己帶,眼光不開闊,隻盯著腳前這一小片,連活著都沒什麽勁兒。所以得看開了,花無百日紅,大家都一樣,半斤對八兩,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通嬪眼裏的愁雲一閃而過,複又笑著說:“皇上政務忙,我那兒又沒什麽要緊事兒,好吃好睡的,他自己來不了,常叫李玉貴來瞧我的。”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你們萬歲爺不容易。人都說知足常樂,像你這樣胸襟的才能在宮裏活得好。要是見天兒的找不自在,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弄垮了身子也沒人心疼你,就成了自作孽了。”


  通嬪道:“老祖宗說得極是!我是個一腔子到底的人,肚子裏也沒什麽彎彎繞,想著和姊妹們一團和氣就是最好的。”


  太皇太後聽了愈發撞到心坎上,“正是呢!人都說讀書人難纏,你是個例外的。”


  通嬪掩著嘴笑,“太皇太後抬舉奴才!如今咱們西六所不光我能寫字了,還有老祖宗跟前的錦書姑娘呢!塔嬤嬤會調理人,慈寧宮裏的宮女子個個水蔥似的。”


  塔嬤嬤聽通嬪提起自己,方才插話道:“小主快別往奴才臉上貼金了,都是姑娘們伶俐。”


  太皇太後往桌前看,錦書仍是一絲不苟的仔細模樣。帖子抄得長了,順著右手邊一點點地垂下去。太皇太後有些奇怪,這十來年她一直在掖庭待著,那裏的活又重又累,想也沒時候讀書練字,這手漂亮的小楷長久不寫是怎麽保持得這麽囫圇的?便問錦書,“掖庭那兒也有這種寫字的差使嗎?”


  錦書停了筆站起來,“回老佛爺話,有時候雜役房出入賬要記檔,碰上管事的忙,就吩咐奴才幫著料理。”


  太皇太後垂下眼皮子,“怪道呢,原來是一時也沒落下,方不曾荒廢了這手好字。”


  錦書被嚇了一跳,忙跪下磕頭,“奴才死罪!”


  太皇太後擺了下手,“沒什麽,起來吧!這是自小就會的,跌跤都跌不掉的東西,會就是會,我倒不喜歡別人欺瞞我。往後你又有新差事了,但凡有帖子手諭要出,就都交給你了。”


  錦書屈屈膝,應了個“是”,複坐下撿了筆接著謄寫。


  太皇太後又對通嬪道:“你們可議了年初一怎麽過?”


  在宮裏,三十比平日略隆重些,年初一才是正經大日子。晚上有個大宴,皇帝皇後親自侍膳,給太皇太後、皇太後斟酒布菜。妃嬪是沒有資格參加的,隻能自己想法子找樂子,通嬪道:“咱們議了,到建福宮去,章貴妃做東,請咱們吃席。”


  太皇太後笑道:“那敢情好!隻是章貴妃身子不爽利,怕又累著。”


  通嬪道:“老祖宗放心吧,我今兒去瞧了,已經大安了,說是計劃照舊。”頓了頓又道,“一眾姊妹都去,隻永和宮的多貴人告假,說近來頭暈,不去湊趣兒了。”


  太皇太後臉上有些不悅,“有病就叫禦醫診治,什麽了不得的大病,大禧的日子要告假?章貴妃前陣子病得那樣還日日來請安,那叫識大體,偏她嬌貴,頭暈得起不來炕了不成?”


  通嬪知道太皇太後素來討厭褲襠底下插令箭的,這麽順嘴一提,見她果然冷了臉子,暗裏高興不已。又要裝好人,又要接著埋汰,舌頭打著滾道:“老祖宗別氣,多貴人進宮時候短,年紀又小,近來聖眷正隆,許是累著了。”


  太皇太後一哼,“聖眷正隆更要小心做人,她是個什麽位份,拿喬得這樣!”


  通嬪應道:“老祖宗教訓得是。”


  說話間聽見宮門上太監扯著嗓子通傳,“皇上駕到!”


  錦書一怔,正在硯台裏蘸墨的筆頓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看見通嬪由人扶著站起來,便連忙擱了筆起身。才站定,眼尾掃見宮女打起軟簾,一道明黃的身影跨進了偏殿。她低頭和眾人一同肅拜,隻聽皇帝恭敬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她一顫,覺得背上寒毛都豎起來,背心裏冷一陣熱一陣,汗涔涔仿佛生了大病。那聲音和藩王晚宴上對對子的聲音重疊,在她腦中循環放大,她神思混沌,耳中隻剩窗紙上北風相撲,發出的簌簌之聲。


  太皇太後笑道:“皇帝怎麽這會子來了?”


  “上半晌聽說皇祖母身上不好,孫兒心裏惦念,批完了折子就上趕著來瞧瞧。”皇帝邊說邊解了頸下係的閃金長絛,崔貴祥忙上前替他脫了大氅,接在手裏。他見屋裏人跪了一地,便道,“都起來吧。通嬪也在?”通嬪道是,甜甜地笑。


  太皇太後叫人搬杌子來隨身放著,指了指道:“坐吧,難為你惦記我,這會子都好了。東籬說漠北又有八百裏加急,可是出了什麽事?”


  皇帝道:“北方有戰事,韃靼人擾我邊境,燒了戍邊的兩座連營大寨。皇祖母別憂心,孫兒已讓軍機處擬詔,令寧古塔駐軍渡斡難河清剿。韃靼六年前潰敗,元氣大傷,如今隻剩些殘部,成不了大氣候。老祖宗隻管放心,不日便會有捷報自盛京發回。”


  一字一句豪氣萬端,聲聲敲打在錦書腦仁兒上。宇文瀾舟原就是將才,天下到了他手上之後大治北方,明治時候割讓的土地如數收回,將那些蠻子都趕到斡難河以北,這確實是她父親無法企及的。這些年來的文治武功也令四海臣服,她悲哀地想,天下人大概都把大鄴朝忘到脖子後頭去了,老百姓就是這樣,隻要日子富足,哪管那些民族大義,橫豎誰做皇帝都是一樣的。


  太皇太後聽了皇帝的話勸慰,“政務雖忙,也要保重聖躬,該歇著就歇著,可別沒日沒夜的,一口吃不了一個餑餑。”


  皇帝躬身道是,視線不經意劃過書案上的帖子,滿目皆是女兒家的閨閣楷書,含蓄細致並且秀美,遂道:“這是誰寫的?不像是通嬪的字跡。”


  錦書一凜,心頭突突直跳,愈發把頭低下來。


  通嬪一笑,“皇上說得是,的確不是奴才寫的。”


  太皇太後篤悠悠道:“皇帝眼力好,我才得著個伶俐人兒。”往錦書方向一比,“就是那丫頭。”


  皇帝微一頓,哦了聲,並未再追究。又對太皇太後道:“節下忙,好多顧念不上,今年寒食在二月,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等開了春,天暖和了,海子邊的柳樹也發了芽,孫兒陪皇祖母遊湖去。”


  承德帝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對政務處置毫不手軟,排除異己時或打或殺,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縱然鐵腕,卻以孝出名。都說孝順的人壞不到哪裏去,顯然他屬於第三類人,也許隨便能讓人琢磨透了的,就做不了帝王了吧!


  錦書始終低著頭,也沒有需要近身伺候的差事辦,所以未能得見天顏。皇帝和太皇太後說了會子話,便起駕回乾清宮去了。


  太皇太後謹遵祖訓,晏起則家敗,每日寅時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宮的宮門已經下了鎖,錦書和另一個做粗使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放在門口備用。一群當天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門外候著,天還沒亮,又開始灑鹽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風呼呼地刮,卷著雪沫子掃進廊下,眾人凍得直哆嗦。


  大家仔細聽寢宮裏的動靜,掐著時候差不多了,隻聽侍寢的春榮故意高聲喊“老祖宗吉祥”,那是個暗號,大家知道太皇太後坐起來了。門內值夜的兩個宮女打開了半掩的大門,放其他人邁進寢宮門檻,值夜的連同當天當值的齊齊整整向寢室裏請安。太皇太後寢宮的門簾挑起了半個,因為前一天總管已經囑咐了錦書該當的差事,她低頭跟司衾宮女進去,用銀盆端熱水來。春榮絞了熱帕子給太皇太後淨臉,對錦書一使眼色,錦書退到一旁打開了遮燈的紗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見風雪裏有個人頂著黃雲龍套包袱進宮門,那是太皇太後的梳頭太監劉保。太皇太後移駕過去,經過正門往外一瞥,隻見漫天飛雪,奇道:“不是說今年節氣來得早嗎,眼看著要過年了,這雪下得沒邊了。”


  塔嬤嬤道:“翻過皇曆,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裏,二月就清明了。這會子冷,興許一出太陽就暖和了。”


  太皇太後笑道:“二月清明滿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們萬歲爺的福澤。”


  眾人諾諾稱是,扶了太皇太後坐下。錦書昨兒聽說太皇太後這兩日腳有些浮腫脹痛,便在旁邊請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給您搬個杌子來踩著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沒那麽疼了。”


  太皇太後看她一眼,對塔嬤嬤道:“這孩子倒仔細,我瞧著有你當年那股勁頭。”


  塔嬤嬤笑著點頭,對錦書道:“去吧,老祖宗準了。”


  錦書道是,搬了矮杌子來給太皇太後墊在腳下。小心把兩隻腳抬上去,隔著一層薄薄的襪子觸到腳踝,隻覺綿軟虛浮,便壯了膽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給您拿艾草紅花泡泡腳吧,等泡得渾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腫就會消很多的。”


  塔嬤嬤看太皇太後臉上並沒有不悅,方道:“你長在宮裏,哪裏知道這些的?”


  錦書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從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讓宮女給她配這兩味藥來。”話出了口突然一驚,這是犯大忌諱了,拿亡國的太後和當今太皇太後比,是為大不敬,夠殺十次頭了!腿彎子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失言,奴才萬死!”


  太皇太後沒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後曾是兒女親家,彼此也熟悉,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起來吧,快過年了,不興說這個!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上太醫院抓藥去。”


  太皇太後梳妝完畢,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換上大袖通袍和鳳屐,由塔嬤嬤攙扶著往最東頭的靜室禮佛參拜,等出來後就要往三明兩暗正中的那間,接受一眾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這一陣忙活開了。掃院子,收拾遊廊,擦地抹桌子,裏裏外外全是人。錦書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轉到抄手廊子裏幫別人擦圍欄,春榮看見了招呼她過去。


  春榮是掌事,指使下麵人脾氣很大。錦書剛才看見她咬牙切齒地罰小宮女,心裏不免有點發怵。挨過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麽吩咐?”


  春榮倒不像對別人那樣疾言厲色,隻不過為了做給別人瞧,也還故意繃著臉,“你別幹那些雜活了,伺候老佛爺是正經。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時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學。塔嬤嬤發了話,過會子讓你到太醫院領藥交給司浴的綠蕪,回來後別管旁的事兒,看著苓子怎麽當差就成。”


  錦書屈腿道是,春榮看著她,眼裏隱有溫和的光。她知道春榮心眼是好的,便對她抿嘴一笑,兩個梨渦深深的,透著恬淡的歡愉。春榮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裝模作樣咳嗽一聲,繞過她往偏殿指揮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時,太皇太後回到偏殿裏歇著,苓子伺候著吸了兩鍋煙。敬完了煙輪著敬茶的伺候,她們就悄聲退了出來。苓子看左右無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囑咐,“你抓的藥是艾草和紅花,艾草不打緊,紅花可千萬要仔細。從壽藥房出來就好好看緊了,半點不能漏。叫禦醫寫方子按分量抓,回來送給綠蕪時再過過秤,寧可多費些手腳,比不明不白丟了小命好。這宮裏……人心隔肚皮。”


  錦書應了記在心上,過去和崔貴祥告假,崔總管看了看天,“雪這麽大!你得上乾清宮,禦藥房在乾清宮東南側的廡房內。”又低聲招呼小宮女,“大梅子,把後出廊上的傘拿來。”


  錦書忙道:“謝謝諳達,我自己去拿,不麻煩大梅了。”說完一溜煙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後倚著軟墊看窗外,風雪滿天,不知是雨還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劈啪作響。炕臨著窗戶,宮內的人事一覽無餘。她看著錦書往宮門上去,風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擺,露出裏頭夾褲的褲腿。人又瘦弱,撐著傘搖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嬤嬤順著太皇太後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一個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夾道裏去了。太皇太後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塔嬤嬤把宮女們新打的絡子給她瞧,一麵道:“這幫子丫頭的手真是巧,編什麽就是什麽。”撿了個燕子香囊遞過去,“這是錦書做的,我看這孩子是個聰明人,也討人喜歡,老佛爺瞧呢?”


  太皇太後把玩了一陣把香囊放回去,慢聲慢氣道:“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麽好事,你仔細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點歹心來,那也不必顧念太子了,留著是個禍害。”


  塔嬤嬤心裏極明白,太子於她來說也是個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後疼他的心是一樣的,對錦書自然處處留意提防,不在話下。


  出了永康左門,夾道裏的風更大。錦書勉強撐著傘往乾清宮去,雪裏夾著冰雹,簌簌地落到傘麵上,又紛紛地彈落開去。等進了的月華門,走到廊廡下合傘,往外一看,天陰沉得要壓下來一般。雪停了,隻下雹子,一個個雀兒蛋大小,密密地砸在台階上,把壇子裏栽的耐冬打得東倒西歪。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往宮裏去,上書房裏有朗朗的讀書聲傳出來。她微有些恍惚,這個地方有好些年沒來了,以前自己也和兄弟們在這裏念書習字,如今人麵不知何處去,隻剩下她孤零零一個。父親不在了,她從主子淪為了奴才,再踏進這裏,早已物是人非。


  哀哀歎口氣,這會兒不是感慨的時候,耽擱了差事回頭不好交代,便繞過上書房往廡房裏去。跨進南三所的門,隻看見大堂正中間掛著很大的一個“壽藥”的提匾。東邊靠牆是一溜案幾,西邊是一個高至屋頂的大藥櫃子,櫃台上的一盞燈搖搖曳曳照亮了大半個屋子。環顧整個壽藥房,內外隻有一個人,在藥櫃前站著,麵前放著一個大臼,右手拿著戥,左手正捏著一張方子在燈下看,聽見有人來,連頭都沒抬一下。


  錦書一時不知怎麽開口,那人戴著貂鼠的暖帽,穿著深藍色的琵琶襟馬褂,一味低著頭,也看不出是什麽官職。她隻得福了福道:“給大人請安了!我是慈寧宮的宮女,來給太皇太後抓兩味藥。”


  那人終於抬了眼皮看過來,目光冷冷的,比外頭的雪還凜冽三分。一張臉無喜無悲,雖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卻掩不住那堂堂的好相貌。眉含遠山,目藏千秋,她這樣美人窩裏長大的都忍不住一歎,隻覺滿目的晃眼,什麽宋玉、潘安、蘭陵王,大概都不及他一半吧!這樣的人怎麽在這太醫院裏供職呢?錦書覺得可惜,他應該抱著琴徜徉山水間才對,在這太醫院裏苦熬六年,白糟蹋了。


  那人見她隻顧出神,便開口道:“太皇太後抱恙麽?”


  錦書聽他鼻子齉著,似乎是染了風寒。果然是醫者不能自醫,也不甚在意,隻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這兩日有些浮腫,前兒已經有太醫請過脈了,今兒抓兩味藥泡足。”


  那人的視線又落在藥方子上,悠悠然道:“沒在慈寧宮見過你,你叫什麽?”錦書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剛到慈寧宮當差的,叫錦書。”


  那人複抬頭看她,緊抿著唇,眼裏有探究之色。錦書被他這麽一瞧頓覺手足無措,不知怎麽,心裏惶惶地跳,像被人捏著了什麽把柄似的。這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勞大人替奴才抓藥,奴才好回去交差。”


  那人放下藥方和戥子,又去杵藥,因為沒墊軟墊子,把櫃台杵得砰砰響。垂眼看著臼裏,淡淡道:“要抓什麽藥?”


  錦書心頭不大舒服,不明白太醫院的醫正怎麽會傲慢得這樣。轉念一想,人家是帶著病當值,得體諒人家。再說人在屋簷下,他就是晾著你,你也得等著不是!就斂神好聲好氣地回話,“奴才來配艾草和紅花。”


  那人上揚著調子嗯了一聲,“宮裏的紅花是禁藥,怎麽打發你來抓?崔貴祥呢?”


  錦書靠門口站著,門外的風吹進來,吹得背上涼颼颼的。一麵歪著頭心裏咋舌,這個太醫膽兒夠大的,不論宮裏的醫正或侍衛,就連朝廷裏的軍機大臣,看見太皇太後宮裏的總管也得客客氣的,這個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這份膽色還真是值得佩服。


  “問你話呢,怎麽不答應?”那人見她走神便催促。


  錦書忙道:“崔諳達節下忙,就讓奴才來。大人把分量寫在紙上,回了慈寧宮由姑姑再過秤的,壞不了規矩。”


  那人杵得發了汗,順手摘了頭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頭烏黑密實鬢角分明的發,愈加顯得龍章鳳質,眉眼如畫。那五官雖美,卻無半點女氣,滿滿盡是昂揚之態,錦書又忍不住評頭論足一番,套句戲文裏說的: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就是那種天下盡在我手的氣概!


  長得是不錯,就是脾氣差了點兒,把她當擺設一樣。錦書耐著性子又給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著交差,請大人行個方便。”


  那人眼一橫,“急什麽,沒見這兒正忙著嗎?”


  錦書無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會兒,奴才來給您杵藥吧!”


  那人聽了也不客氣,直接將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塊兒。”


  錦書應個是,把臼往邊上挪了挪。滿以為他騰出手來了就能給她抓藥了,誰知那人從櫃台後頭走出來,往旁邊聽差房的椅子裏一坐,喝著暖壺裏的茶,烤著炭盆裏的火,悠閑地合上眼打起盹來。


  錦書咬著嘴唇頗感委屈,他這一歇要歇多久?她還急著回慈寧宮,如今有的是眼睛盯著她,就是針鼻兒大的錯處也夠她受的,這太醫是存心難為她嗎?心裏嘀咕著,手上就使了把勁,握著杵把銅臼搗得咣當亂響。


  那人半眯著眼恫嚇,“這是給皇上的藥,你使那麽大的勁兒把臼捅破了,灑了一點兒藥,殺你的頭!”


  錦書脖子後頭一涼,不由放輕了手腳。憋了一會兒想再求求,剛要開口,那位太醫道:“你老家哪裏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瘡疤似的疼了一下,低頭道:“京城的。”醒了醒神,覺得應該和他套套近乎,興許他一高興就給她抓藥了,便阿諛地問,“大人是哪裏人?”


  “我?”他琢磨了會兒,“我老家是南苑的。”


  錦書暗裏咂嘴,原來是南苑人,難怪那麽傲氣。她覥臉笑了笑,“大人進宮幾年了?”


  他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著頭,視線落在屋頂正梁的花開富貴刻花上,沉吟片刻喃喃,“到明年五月就滿九年了。”


  想來承德皇帝改年號那會兒就做太醫了,官職一定很高,難怪派頭那麽大呢!錦書惦記著事兒,也實在是耗不起,隻得央道:“大人,奴才還有好些差事要當,求大人給奴才開方子抓藥吧!禦藥房沒別的太醫,勞您大駕,奴才感激不盡。”


  那位卻是個穩如泰山的人,憑你怎麽說,隻管喝茶翻醫書,嘴裏道:“把這罐藥杵完了再說。”


  錦書急火攻心,心想傻等著也不是辦法,這一耽擱得耽擱到多早晚去?就把銅臼一放,肅了肅道:“既然大人眼下忙,那奴才往儲秀宮的禦藥房去,奴才告退了。”


  那人見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來,我說不給你抓了嗎?脾氣倒不小!”


  他悠悠離了椅子走過來,錦書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開四衩的,心裏猛然一跳。大英以開衩為貴,平民隻許穿“一裹圓”,官吏士庶開兩叉,隻有皇室宗親才開四衩。敢情這位是宇文家的人,那長了這麽張臉就不足為奇了。


  他提起筆在硯台裏蘸了蘸,隨手從左手邊的一摞紙裏扯過一張,鋪平了拿鎮紙壓好,邊寫邊道:“開五帖,艾草各二兩,紅花各八錢,使著好了再來。”


  錦書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在思忖他到底是什麽人,莫非宗親裏有人在太醫院供職麽?又不能問:隻得屈了屈腿,“多謝……大人。”


  那雙手保養得很好,白皙細膩,骨節修長有力。字也漂亮,是臨的董其昌,出規入矩,放斂自如。錦書看著那手字,突然有個念頭壓抑不住地躥上來,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親隻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地打量他,隻是他始終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覆蓋住了瞳仁,她壯著膽子試了幾次無果,頓覺喪氣。


  紅花在藥櫃的最上層,那人拿著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練地稱了四兩下來,直接倒在紙上包好,緩緩道:“我這兒不分了,你拿回去過了稱再說。”


  錦書應個是,又趁著行禮的當口躬身窺探。那人似乎察覺了,一斂眉,忽然抬頭直視她,麵上似有不耐,沉聲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麽?”


  果然有那金燦燦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裏去。錦書一驚,總覺哪裏不對,也沒多想便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該死。”


  一抬眼,竟見那皂靴上繡了花紋,分不清是龍是蟒,張牙舞爪。再看那袍子下擺,橫幅的八寶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紋裏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駭,方想起來,他雖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沒變。為什麽她先前沒聽出來,一根筋的以為凡是在太醫院裏的都是太醫?早聽說皇帝常愛倒弄藥材,以前隻當是謠傳,誰知真有這樣的事!怪道南三所裏沒人,想是都給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學秦始皇煉長生不老藥麽,為什麽連個把門的太監都沒有?


  她腦子裏霎時亂哄哄絞作一團,就像被滿盆冰雪兜頭澆下,五髒六腑瞬間冷了個透骨。


  皇帝眯眼看她,她趴在地上,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子微微擺動,頭深深低著,紫褐色的衣領下露出的一片頸子,白若凝脂。磕了頭道:“奴才唐突,驚擾了聖駕,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藥餜子包好,淡漠道:“起來吧,你是第一個敢催朕的人。”


  錦書站起身退到一旁,聽見這話打了個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萬歲爺在此。”


  皇帝將五包藥用細麻繩捆紮好,一舉一動像模像樣。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說不定能成個好大夫。想起她前頭的不恭,有意拉長了臉,“照你這麽說,倒是朕的不是了?”


  錦書窒了窒,心道一口一個“我”,又親自在這裏杵藥。當年自己雖見過他,到底離了十來丈遠,看了個大概,隻記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臉卻沒看清。這回算是頭一趟見,認不出也在情理之中。遂躬了身道:“奴才萬萬不敢,奴才原在掖庭當差,是昨兒才到慈寧宮的。頭裏沒有福氣得見天顏,請主子恕奴才有眼無珠。”


  皇帝背手站著,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錦書?朕記得你,你是那個會寫字的宮女。”


  錦書心頭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記得你,你有什麽理由不記得朕?她不明白,這人有這樣強悍的氣勢,為什麽在她父親腳下三跪九拜的時候,也能做到從容而卑微?這就是帝王心麽?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麵前,她卻連一點底氣都提不起來,隻消他一個眼神,自己就丟盔棄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敬畏,多麽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應該是最沒出息的亡國帝姬了吧!


  想著想著有些惱羞成怒,什麽叫“朕記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麽可能忘了?偏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分明踐踏她的尊嚴,雖然她早就沒什麽尊嚴可言了,卻也不願被他這樣戲弄,於是她昂起了頭,大義凜然道:“萬歲爺好記性,我是錦書,慕容錦書!”


  皇帝明顯一怔,“慕容……錦書?”


  錦書勾唇笑了笑,“我是大鄴明治皇帝的女兒,封號是太常,萬歲爺應該聽說過吧!”


  皇帝哦了聲,撫著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鞏的女兒,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進紫禁城時你才七歲,如今長得這麽大了。”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仇恨,沒有憐憫,不帶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過交集似的。


  錦書有些出乎預料,她原以為他會發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殺頭,貼個告示詔告天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來劫法場……誰知他竟沒有,讓人覺得詭異。


  皇帝慢慢在室內兜圈子,半昂起頭道:“那麽依你看,朕和你父親,誰更適合做皇帝?朕是順應天命,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你父親為帝時,誌、謀、術、決、學,他占了幾條?”


  錦書原本還是氣焰高漲的,被他這一問,霎時蔫了一大半。她父親在位時,風花雪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維。他可以寫一手氣勢恢宏的書法長卷,卻治理不了江南擾民的匪寇。大鄴時的確國運衰弱,宇文瀾舟的能力不可否認,經他這幾年整頓,百姓的日子應該比他父親當政時強了許多,誰還在意他的皇位來得光不光彩。隨便拉個人來問,定會說承德帝更適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兒,哪裏有說自己父親不好的道理?她梗著脖子搶白,“我皇父是個仁君。”


  皇帝嗤地一笑,“果然是仁君,仁得連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讓人!聽說處理朝政時他拿不定主意,便讓後宮的妃子抓鬮。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這不荒唐嗎?你父親不是個好皇帝,書畫造詣再高,不過不務正業罷了。”


  錦書語塞,氣得瑟瑟發抖。若論動武定是打不過他的,剩下動嘴皮子,自己本來嘴就笨,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隻有憋得麵紅耳赤,使勁絞自己的手指頭。


  皇帝拿眼乜她,看她鼓著兩腮,雙眼含淚的樣子隻覺好笑。暗自盤算著,不知再說上幾句才能叫她哭出來,便背著手再接再厲道:“單說誌,何為誌?上及天,下通地,氣魂寰宇,剛柔並濟,度眾生,平天下,方為誌。無誌,不君。無誌而位極,家國大禍!你說,朕的話對不對?”


  錦書滿心的悲苦,對不對又有什麽關係,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話誰敢反駁?


  皇帝踱到高案前,幽暗的火光照著袖口的掐絲襴紋,一圈一圈,泛出沉重的光暈,突然回身道:“朕問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晝現在哪裏?”


  錦書的心忽悠一墜,提起永晝,那是她的軟肋,再強的氣勢也被瞬間澆滅了。她腦子裏清明起來,原來她還是她,言語上一點微不足道的反抗,能爭取到什麽?人在矮簷下,不識時務隻會撞得頭破血流。唯有自己退了一步,自保才有以後,因低眉順眼地欠身,“奴才不知,奴才深居宮中,同宮外沒有任何聯係,並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皇帝在她麵前不覺得有什麽可避諱的,直言道:“這九年來他下落不明,朕心甚憂。慕容家隻剩你們姐弟了,為免橫生枝節,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說,朕不傷他性命。隻要他馴服,朕賜他錦衣玉食,讓他做個閑散王爺,也好叫你們姐弟團聚。”


  先封個王,然後圈禁起來,再尋錯處,或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帝王鏟除異己不都是這樣的嗎?要是信了他的話才會大禍臨頭!此時雖不知永晝的去向,隻要他還活著,不論在哪裏,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頭至少還有自由,若聽信了他的話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還得花上大力氣。


  皇帝嘴角緊抿,見她低著頭默不作聲,也知道她在想什麽。行至門前往外看,風停了,雪愈加綿密,紛紛揚揚如扯絮一般。遠處的屋宇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白,天地間茫茫一片,寂靜無聲。


  啪的一聲爆炭,虧得炭盆用銅絲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濺出。錦書卻被嚇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對上皇帝的視線,隻見他麵沉似水,慢慢道:“大英的元氣才剛恢複,若有戰事,百姓受苦。朕既然答應,你就不必有顧慮。”稍一頓,指了指櫃台上紮成一串的藥道,“你去吧,太皇太後跟前緊著心當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饒你。”


  錦書將藥抱在胸前,肅了肅,卻行退至門外。皇帝站在門前,隻見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漸行漸遠看不清了,唯見漫天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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