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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慕容家最後的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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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門聲響起,門外飄進一聲喚:“晴姐,是我,娉婷。”


  我叫她進來,手中的活計依舊不停,在補羅什一件袖口有些磨破的僧衣。她在我麵前坐下,一直觀察我的表情。我不說話,等著她自己開口。


  “晴姐,今日超兒對你不敬,娉婷特意來代他致歉。”


  我歎息,停下手中的針線活:“他告訴你了?”


  娉婷點頭:“超兒不該如此輕薄你。你與法師的深情厚意,矢誌不渝。娉婷早在涼州便日日目睹,怎可能是超兒介入得了?他沒有跟我商量,便擅自做出此事,真的太莽撞了。”


  我心中一凜,抬眼看她。她穿著布衣荊釵,麵容蒼老。卻挺胸收腹坐得筆直,渾身依舊高貴典雅,神情落落大方。


  “除了今日之事,其它的都是他與你商量而來?”


  她緩緩點頭:“是我告訴超兒你在涼州時便有不凡舉止,你定能對超兒有所幫助。所以我讓超兒去求你,可是沒想到你不願幫他。超兒一時情急,才想到以身色誘。此舉雖不妥,他也實在無他法了。”她頓住,仔細看我的雙眼,“晴姐,娉婷看得出你對超兒的疼愛。你不肯幫他,定有原因吧?”


  我偏轉頭,默然歎氣。她緩緩站起,然後對著我跪下:“娉婷跪求晴姐,幫幫超兒吧!”


  我愕然,急忙拉她。她不肯起來,隻是倔強地跪著:“他早逝的父親,還有祖母,都將光複大燕的希望放在超兒身上。小叔無子,定也在盼著有慕容家的好兒郎來繼承大業。晴姐,娉婷不知你為何不願幫他,隻求你看在我們受了二十年的苦,等了二十年機會的份上,幫幫他吧。”


  看娉婷哭得肝腸寸斷,我心很亂。煩躁地問:“娉婷,如果他得到王位的結果,便是沒幾年便身首異處,你還要我幫他麽?”


  她呆住,低頭沉默半晌。再抬頭時臉上浮現淒絕的笑:“要!”


  她昂頭決然說道:“男兒應胸懷大誌,怎可苟且偷生?他是慕容家的孩子,便要身負慕容家的重擔。如果命運真的如此安排,隻要他自己選擇走這條路,我做母親的,便支持他到死!”


  她的話鏗鏘有力,眼裏執著的光芒畢現,跪在地上繼續說:“你當初勸我: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我怎會不知呼延大哥為何家破人亡,我怎會不想以身相報?可是,我不能嫁,我寧願辜負他……”


  “為何?”想到呼延平二十年的癡情,禁不住難過。


  “因為超兒需要一個清白的母親。這樣,慕容家,還有小叔,才會接納他。”


  我猛地看向她。破舊的衣裳,蒼老的容顏,卻在跪著時也挺直腰杆。嘴角一絲淒絕的笑,卻神色斐然。突然明白了慕容超身上近乎瘋狂的偏執從何而來。


  本來還想問她:如果超兒拋棄母親和妻子,獨自一人去追逐那個王位,她可願意?現在發現,沒必要再問這個問題了。這個執著的母親早就做出了選擇。


  “娉婷,你容我考慮一下。明日早上答複你。”我有些累,踱步到窗前,眼望天空。藍天下飄著棉絮般的雲朵,沒有一絲風,悶熱的空氣籠罩周身,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怎麽,有心事?”晚上羅什回來後看到我一直心神不寧,坐到我身邊,將大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將慕容超還有娉婷來求我之事都告訴羅什,隻是隱去了早上慕容超的色誘。說完後重重歎氣:“羅什,你說我怎麽辦?我到底該不該指點他?”


  “艾晴,你告訴與不告訴,結局是否會不同?”他沉吟片刻問我。


  我搖頭:“我四次來一千多年前,參與進了曆史,卻沒有改變任何東西。我在想,是因為我來了,所以曆史才是我後世看到的那樣麽?如果我沒有來,那曆史會怎樣書寫?”


  “可是你還是來了。”他溫潤地笑,摟緊我的肩膀,“一切為因緣之果。你說慕容超執著,你自己不也在執著一念麽?,既是緣定如此,你何不放下執念?”


  我看向他溫柔笑著的臉龐,突然心生感歎。當年他對於我教蒙遜君主論那麽反對,現在卻讓我以平常心來看待慕容超的偏執。他的性子,真的被殘酷的現實磨圓了很多。


  靠上他的肩,閉眼休息。這些天,我總是容易累。算算日子,離我再次作別隻有不到兩個月了……


  我走進慕容超房間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娉婷和靜兒自從隨我們來到逍遙園後一直在廚房幫手。羅什在寺裏,我便每天跟他們一起吃中飯。今天,他們幾次來叫我吃飯我都沒應答。在房裏發了很久的呆,終於下了決心。


  靜兒趕緊給我盛飯,我坐下,看著麵前擺放的碗筷,毫無胃口。麵無表情地對著慕容超說:“我會幫你,但有個條件。”


  慕容超欣喜若狂,忙不迭地點頭:“姑姑有任何條件,超兒都答應。”


  我瞥他一眼,吸口氣緩緩說道:“你達到目的後,便與家人搬離此處。我不再是你姑姑,你們一家與我和法師,從此路人相見。”


  慕容超驚呆了,戰栗著嘴唇喊出:“姑姑……”


  “好。”娉婷靜靜地點頭,“多謝國師夫人……”


  “靜兒,我們出去。讓國師夫人與超兒相談。”娉婷嚴肅地拉著詫異莫名的靜兒走出去,輕聲帶上門。


  “姑姑,要不要先吃點飯?”他坐在我對麵,夾了塊紅燒肉放進我碗裏,小心地說,“你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搖搖頭,看著滿臉期待的慕容超,心情很差。與他相處這些日子,我也早就感覺出來慕容超其實並無多大智謀。所以他自己想不到周全的方法認親,隻能一遍遍從我身上打主意。他身上唯一的長處,便是執著堅忍。


  “姚興馬上會來逍遙園看法師譯經。你在此之前先去找個官員,隨便誰都行,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必定會有人想借著你升官,消息不日便會傳到姚興耳中。”


  他果然疑惑萬分:“姑姑,為何要堂而皇之地昭告我的身世?”


  “為了讓你叔叔知道你的存在。”我沒胃口吃飯,隻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你直接去找叔叔,路途遙遠兵連禍結。到了青州,你也很難有機會見到他。即便見了他,隻有一把金刀作證,他能相信你的身份麽?當年你母親嫁給你父親時,你叔叔正隨苻堅征戰,他可是從未見過你母親。”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讓你叔叔來找你。”我看著他,語氣無波,“你將自己的身世昭告天下,你叔叔自然會派人來尋你。”


  “太好了。”慕容超高興地向我伸出手,看到我冷冷的眼神,又悻悻地縮回去。


  我嗤笑。當我想明白了之後,他在我眼中,隻是個可憐人,有野心卻不聰明,難怪會在占盡先機的情況下被劉裕打敗。既然是他一定要選擇這條路,算是我把舊日的一點情分償還給他吧。


  “先別高興得太早。你到門口去喊:我是大燕皇帝慕容德之侄,看看有誰會相信。”


  “這……”他垂下頭咬嘴唇,“的確無人會信。那該怎麽辦呢?”


  “鳩摩羅什法師。”我喝了口茶,緩緩說出,“你幼時曾在法師處避難,讓他證明你是慕容超。”


  “可是,我叔叔並不認識法師,他會信法師之言麽?”


  “隻要姚興信,就可以了。”我放下茶杯,看著他搖頭,他還真是沒有政治頭腦。不過這也難怪,他過去二十年一直在跟貧困做鬥爭,有誰教過他這些權術呢?

  “你叔叔在姚秦定有細作,自然會將這個消息傳給你叔叔。”


  他聽後一喜,想了想又小心說出:“姑姑,姚興知我身世,豈不會想利用我做餌,向叔叔要挾?”


  “那是自然。”我點頭,總算還是有點頭腦,“他會表麵封你做官,暗地裏派人監視你。一旦與你叔叔有任何利益衝突,他會即刻拘禁你,用做談判條件。”


  他嚇了一跳,急急說:“那可怎麽辦?我沒有自由,如何去見叔叔?還是不要說明我的身世好了。”


  我有些累,閉了會兒眼:“毋須多慮。你先按我說的去做。然後我再教你下一步怎麽做。”


  他乖乖點頭,看著我麵前紋絲未動的飯,咽了咽嗓子:“姑姑,你不吃了麽?”


  我疲倦地搖頭。


  他小心地看我:“要不,超兒吃掉吧。不可浪費……”


  我怔住,心裏百感交集。將碗端給他,他開心地接過。幾案上的菜還有些湯汁,他悉數倒入碗裏,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他剛剛已經吃了好幾碗飯。再吃,肯定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慣性使然。


  與他相逢後,我一直忽略了他還有一個特點:絕不浪費糧食!


  隻有經曆過長久貧寒的人,才會對糧食愛惜到吝嗇地步。這本是好事,可是,正是愛惜糧食導致了他日後的慘敗!


  劉裕親自帶兵征討慕容超的南燕,從現在的南京渡長江往北穿過大半個江蘇省到山東,再穿過半個多山東省到青州,路途遙遠且艱險。當時,正是夏日,孤軍深入好幾百裏地,劉裕的行動簡直是完全違背軍事常識。


  隻要慕容超扼守大峴關天險,以逸待勞,然後豎壁清野,將地裏的禾苗悉數毀去。晉軍求戰不得,又找不到糧食補給。如果慕容超再派奇兵襲擊晉軍後方,截斷運輸線路,劉裕日後能不能做他的宋武帝,都會打個問號。當時,劉裕軍中也有人害怕,提醒劉裕莫要如此冒險。


  劉裕為什麽敢這樣做?

  就是因為他估算定了:慕容超絕不會毀掉禾苗!

  果然慕容超選擇放劉裕入大峴關,出城逆戰,卻是不利。他退入廣固城中,被圍城半年。慕容超不肯降,突圍被捕。押解到建康後,劉裕將他斬首示眾。


  鮮卑慕容家的兒郎們,在五胡十六國一百三十多年中亡國又複國,複國又亡國,前仆後繼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國家。從來沒有哪個家族能出如此眾多的帥哥美女精英帥才。可惜內部的不團結,消耗完了這個家族最後一分力氣。慕容超身為這個家族最後一名皇帝,他的身首異處,為這種瘋狂的複國熱情,劃上了句號。


  我定定地看著吃得正歡的慕容超,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幫他達到目的之後,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


  六月初姚興帶著文武百官包括赫連勃勃,到逍遙園看羅什譯經進展。慕容超在逍遙園內隨意尋到一位偏將,自曝身世,幾日後便被姚興得知。姚興召見慕容超,見他容止可觀,深以為異。不過姚興並不相信他的一麵之辭,對他的身世仍有懷疑。


  慕容超說出幼時曾在法師鳩摩羅什家中避難。姚興向羅什詢問,羅什證實這年輕人便是當年差點胎死腹中的慕容血脈。


  有了羅什的證明,姚興相信了,高興地要封慕容超爵位,還送了座府第給他。沒想到慕容超一家剛搬進新家,幾天後便傳來驚人的消息。慕容超在路上與死對頭赫連勃勃相遇,雙方言語不合動起了手,慕容超被打成重傷,變成癡呆。


  姚興派人來看視很多次,慕容超誰都不認識,母親妻子每日傷心不已。他瘋瘋癲癲地跑到街上行乞,被長安人輕賤,他卻毫無知覺。


  姚興派人調查此事,得知了慕容超跟赫連勃勃以往的過節,深感可惜,責備了赫連勃勃幾句。一個癡人無法成為要挾慕容德的籌碼,姚興便不再理睬慕容超。


  姚興弟弟姚紹卻認為事出有異,勸姚興用爵位拘禁慕容超。姚興耐著性子又見了慕容超一次,卻被慕容超的癡呆像惹得心煩,說了句:“諺語有雲‘妍皮不裹癡骨’,這慕容超皮相漂亮,內裏卻是爛掉的稻草,這諺語卻是妄語。”


  姚興收回送給慕容超的府第,對他從此不聞不問。慕容超和家人又回到從前的貧民生活,但他卻得以來去無禁。


  自從慕容超搬出後,我與他們一家再無往來。六月低,初蕊的胎兒已近九個月了,我每天為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忙著做準備。因為知道自己無法再生育,對初蕊的孩子我很期待。可惜我在這裏隻有一個月了……


  羅什告訴我,姚興聽說龜茲每年七月初會舉辦盛大的蘇幕遮,很是向往。現在舉國安定,他打算效仿,在即將到來的七月舉辦蘇幕遮。這個消息讓我很是興奮。算算日子,我剛好可以待到蘇幕遮結束。


  回想起在龜茲的蘇幕遮,那時身邊有弗沙提婆陪伴,那樣快樂無憂的日子已成追憶。當年活潑率性的青年,如今也已五十歲了。不知他在萬裏之隔的龜茲,是否一切安好。羅什看我唏噓,知道我在想什麽,笑著說,他會陪我渡過這個蘇幕遮,讓我不帶遺憾地回去。


  羅什與我都知道離別不遠了。可是我們都不願露出哀戚之色,反而是每日幸福地朝對方展露笑容。能夠再次相守半年,我們都心存感激,不該再多奢求什麽了……


  夏日到來,終南山卻氣候涼爽,非常舒適。一個慵懶的夏日午後,許久不見的呼延靜突然來尋我。眼睛又紅又腫,布滿血絲:“姑姑,求你勸勸超兒,他隻聽得進你的話……”


  她哽咽著欲言又止。我搖搖頭,表示對他的事情沒興趣知道。


  她從袖袋中抽出一塊帕子,遞到我麵前:“姑姑,他,他每日盯著這塊帕子……”


  是我的帕子,那時我送給他擦汗。我再次搖頭,疲倦地說:“別再叫我姑姑了。你們一家與我,已是路人。”


  我準備出門,呼延靜急了,攔住我放聲大哭:“姑姑將靜兒從宮中救出後,他……就從來沒碰過我……”


  我一怔,旋即搖頭:“這個我幫不了你……”


  呼延靜的聲音嘶啞,瞪著我,費力喊出:“姑姑,他是喜歡上了你,才這樣的……”


  我苦澀地看向這個為愛所苦的女子,平靜地說:“靜兒,在他心中,王位才是最重要的。他這麽做,心思很好猜。他在長安不能有孩子……”


  呼延靜突然撐大無神的眼,呆了一會兒,又低頭哭泣。我歎息,柔聲勸她:“靜兒,你回去吧。慕容超的事情,我不會再插手。日後他會有別的女人,你也隻能忍……”


  “夫人,不好了!”我們收留的涼州女子,十四歲的絡秀慌慌張張跑進門,差點絆倒,“初蕊突然大出血,腹中胎兒有危……”


  我一驚,顧不上呼延靜,抬腿便向初蕊房間跑去。


  ―――――――――――注解――――――――――――


  《晉書 慕容超傳》:超自以諸父在東,恐為姚氏所錄,乃陽狂行乞。秦人賤之,惟姚紹見而異焉,勸興拘以爵位。召見與語,超深自晦匿,興大鄙之,謂紹曰:“諺雲‘妍皮不裹癡骨’,妄語耳。”由是得去來無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乃歸。及至廣固,呈以金刀,具宣祖母臨終之言,德撫之號慟。……


  劉裕率師將討之,超引見群臣於節陽殿,議距王師。公孫五樓曰:“吳兵輕果,所利在戰,初鋒勇銳,不可爭也。宜據大峴,使不得入,曠日延時,沮其銳氣。可徐簡精騎二千,循海而南。絕其糧運,別敕段暉率兗州之軍,緣山東下。腹背擊之,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險自固,校其資儲之外,餘悉焚蕩,芟除粟苗,使敵無所資。堅壁清野,以待其釁,中策也。縱賊入峴,出城逆戰,下策也。”超曰:“京都殷盛,戶口眾多,非可一時入守。青苗布野,非可卒芟。設使芟苗城守,以全性命,朕所不能。今據五州之強,帶山河之固,戰車萬乘,鐵馬萬群,縱令過峴,至於平地,徐以精騎踐之,此成擒也。”賀賴盧苦諫,不從,退謂五樓曰:“上不用吾計,亡無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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