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長安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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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園離長安四十多裏地。我們走了大半日,下午時分進入長安城。我掀開簾子往外看,這座舉世聞名的十八朝古都如此真切地展現在我麵前。
我去過現代的西安,寬大的馬路,四四方方的布局,保存完整的明代城牆,鍾鼓樓大小雁塔,碑林回民巷書院門,與現代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交融在一起,生出另一番獨特的風味。
現代西安是唐時所建,明代的格局。而我眼前的長安,在現代西安西北,是沿襲漢代的都城。這座曆經滄桑的古城,在十六國時期也不安寧。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破壞極大,經過後秦苻堅的苦心經營,本已恢複。卻在慕容衝圍攻長安後燒殺搶掠,關中盡成阿鼻地獄。現在,經過姚萇姚興兩代人的努力,雖然跟日後大唐盛世的規模不能比,也已是一派繁榮之像。
馬車在城內緩緩前行,經過鼓樓,鍾樓。街上人來人往,充滿生活氣息。他一手摟在我腰上,寵溺地任我將下巴擱在馬車窗框上打量外麵,眼裏不時飄過好笑。
經過坊市,看到路邊有不少衣著襤褸的人頭插草標,無神地坐在地上。羅什讓馬車停下,他下車去問那些插草標之人。我本來也想下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下。讓路人看到他跟一個女子公然在一起,會對他聲譽有影響。他回到馬車讓我找些錢出來,我幾乎掏空了口袋。他將錢分給那些人,再回到車裏,有些沉鬱。
“是涼州流民,無從過活,自賣為奴。”他歎了口氣,“我會勸陛下釋放這些賣身為奴的涼州流民。”
我點頭。姚興不是呂光,為政尚算清明,應該能聽得進羅什勸誡。
到了未央宮,我們的馬車在側宮門口停下,自有人去通報。這停頓的當下,對麵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站在宮門口朝裏張望,神情焦急。年紀最多二十歲,個子非常高,接近一米九。聽到聲響,他轉過頭打量我們的馬車。我暗自讚歎一聲:好帥的小夥子!
身姿欣長矯健,渾身無一寸贅肉。雖著普通棉衣,看上去卻頗有教養。皮膚白皙,在青磚灰冷色調映襯下更顯得唇紅齒白。明亮的烏黑瞳仁在漂亮的雙眼皮下正對我們的馬車射來好奇的目光,削尖下巴使得整張臉帶了些柔和之氣。
赫連勃勃也高大帥氣,卻太過陰冷,令人膽戰心驚。這個年輕人身上沒有那種戾氣,所以論“帥”而言,他比赫連勃勃更勝一籌。他跟赫連勃勃差不多歲數,都是二十出頭。這麽白皙的皮膚肯定不是漢人血統。
聽到通報之人說出車內乃鳩摩羅什法師及夫人,他渾身一震,向我們的馬車張望,然後抬腳走來。我在簾子後暗自思忖,這個年輕人的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不知是誰呢?沒等到他走近,馬車已經動了。駛進宮門時我往後望,他臉上有些懊惱,定定地盯著漸漸走遠的馬車。
進宮後我們被安置在外廷一個獨門院落裏。羅什帶著僧肇去見姚興,他知道我職業心強,肯定坐不住。便吩咐一個姓鄭的太監,他的職位是黃門,陪我在可容活動之處走動。但後宮是禁地,沒有特殊允許,還是不能去。
能有這樣的自由度我已經很開心了。未央宮可是中國曆史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宮殿,劉邦令蕭何監造。從西漢,前秦,後秦,到南北朝時期的西魏,北周,都是以未央宮為中央行政樞紐。經過曆代擴修,未央宮占了長安城總麵積的七分之一。所以,可以相像得出就算是外廷,麵積也是極大,夠我考察了。興衝衝地從背包裏掏出些碎金銀,跟著鄭黃門出去。
想起剛剛的年輕人,總有份好奇,便先讓鄭黃門帶著我去那個側宮門。一路上他客氣地跟我解釋,宮裏規矩很多,不可擅自出宮門,需有專門的出宮文牒。羅什本不該住在宮中,但是陛下希望日日能聆聽法師慧語,不想他住得太遠。他交給我一張文牒,說憑這個可自由出入宮門。
我一邊聽一邊道謝。從懷裏掏出幾塊從現代帶來的碎金,偷偷塞給鄭黃門。他收了賄賂,更加殷勤地為我指路。
出了門,大吃一驚,見到守宮門的士兵正在打人,那個跌倒在地弓起身子用手護頭的正是我看到的年輕人。急忙上前喝住,士兵雖不知我的身份,但看到有等級頗高的太監在旁陪同,便停了手。
我將那個年輕人扶起。他額頭腫起,顴骨上有破皮,一雙漂亮的眼蘊著無邊憤恨,英俊的臉上布滿難忍的怒氣。他對我作揖,低聲道謝。問他為何在此徘徊,他告訴我,他從涼州來,姐姐被驍騎將軍所抓,聽說被送進宮充做宮伎。他每日到未央宮門口轉悠,希望能候到一個機會,將姐姐救出。
我苦笑。難怪那些士兵會打他。肯定是看他每日在此晃蕩,甚至可能去攔一些當權者的馬車。問他姐姐長何模樣,年齡幾何。他比劃身高給我看,說姐姐已有二十五歲,長得並不漂亮,卻安靜賢淑。我明白了,原來是她!
“令姐名喚嚴靜麽?”
他大喜,點頭說是。我心中疑惑,那個女子長相線條頗粗,濃眉大眼,應該是匈奴人。而這個高大的年輕人皮膚如此白皙,應該是鮮卑人,怎麽會是姐弟?
不過我也不點穿,隻是點頭告訴他:“妾身見過乃姐。她已嫁人,每晚都會因思念夫君而泣。”
他一怔,眼裏飄過一絲複雜的神情,臉似乎有些泛紅:“求這位姐姐相助,大恩大德永生難報!”他單膝跪地,抱拳高舉。
我為難了。姚興當時吩咐將這些女子帶到樂坊,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侯門一入深似海,何況宮門?
看他英俊的臉上滿是期望,有些不忍心:“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在這裏探了。告訴我你叫何名,家住何處。我若是打聽到了,派人通知你。”
他欣喜地一再表示感激之情,告訴我:“在下穆超,現暫住懷遠坊。”
我猛地抬頭仔細盯著他。貧困生活依舊不改白皙剔透的肌膚,黑亮的長發一半束入布帕,一半垂在肩上。穆超?多年前也有一個乖巧的小鬼這樣自稱過。是長大後的他?還是巧合?仔細想想,嚴靜難道是呼延靜?她父親呼延平就對外稱嚴平。慕容超今年二十歲,與眼前的年輕人歲數上也合拍。而且匈奴人和鮮卑人……
他在我注視下有些局促,白皙的臉上飄過一絲紅暈。我低聲問到:“小哥三四歲之時,可曾在姑臧住過?”
他對我射來詫異的目光,將我上下打量,然後默默點頭。我再問:“小哥當時住在何處?”
他怔怔地盯著我,喃喃說出:“大法師鳩摩羅什家中。”
心裏咯噔一下:“小哥之母可是姓段,閨名娉婷?”
“你……你是何人?”他差點跳起,胸膛急劇起伏。
我忍不住開懷而笑,真是老天安排的緣分,果真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鬼。將一直放在袖袋裏的一截鉛筆拿出:“你可認識此物?”
“姑姑!”他大喊一聲,扶住我雙肩,欣喜若狂,“你是姑姑!”
退開一步,麵露疑惑:“可是,姑姑不是比我母親年長麽?為何看起來比靜姐姐還年輕?而且聽說,你,你不是——”
“小鬼,不許烏鴉嘴咒姑姑。姑姑是仙女,長生不老。不過回娘家一趟,居然說我死了。”笑罵幾句,將這個問題含混過去,“超兒,你都長這麽大了,比姑姑高那麽多。”
我仰頭看他,長得那麽高又帥氣。要是在現代,不做影視明星或者模特,還真是暴殄天物。開心地拉起他的手,腳步開始移動:“走,帶姑姑去見你母親。”
娉婷眯著眼,在光線昏暗的破草房裏打量了我半天,才驚呼出聲:“晴姐!你是晴姐!”
將我拉到門前,對著照射進來的陽光仔仔細細地看,禁不住問:“晴姐,為何你一點未老?與十六年前相比,反而更漂亮了?”
我笑而不答。十六年前在饑荒中餓了那麽久,當然好看不到哪裏去。這些年受現代的營養調理和護膚品保養,皮膚不再枯黃,人也豐腴了許多。
而眼前穿著破爛的婦人,憔悴枯槁,臉色蠟黃。佝僂著瘦小的身子,不複當年的美麗。十六年前她二十二歲,現在還不到四十,卻看上去比五十歲的婦人還要顯老。心中淒然,可見這十六年裏他們受了多少苦。
看著四處漏風的矮小破草屋,屋內幾無像樣的東西。超兒局促地用袖子拚命抹灰,讓我在榻上坐下。我告訴一直跟著我的鄭黃門,請他回去通知羅什:我遇見故人,吃過晚飯再回宮。然後攔住忙著招待我的娉婷和超兒,請他們到外麵的酒家吃晚飯。
吃飯時娉婷告訴我他們十六年的遭遇。他們逃到天水,租了一塊地,一家人隱姓埋名做佃農,種地為生。日子清苦,都不知怎麽熬過來的。公孫氏在超兒十歲時病死。而呼延平,卻在一年前涼州饑荒中貧病而亡。
說起呼延平的死,娉婷眼圈紅了,禁不住又落淚。家中無錢抓藥,又碰上饑荒,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便是讓超兒和靜兒在他病床前拜堂成親。連棺木都買不起,隻能一張破席草草安葬。
實在過不下去了,正好姚秦吞並了後涼,便隨著逃難的人一起來長安尋條活路。不料靜兒被抓,現在生死未卜。娉婷邊哭邊說,一頓飯吃得慘慘切切。她一個大家閨秀,滿腹詩文,十指不沾陽春水,卻命運如此淒慘。
絮叨了很久,吃完後出酒家,已是夜幕降臨。超兒要店家把所有剩下的飯菜倒入一個陶盆,他捧著回去。看他那麽節約,著實覺得不忍。將身上所有的錢留給娉婷,告訴他們耐心等消息,我一定會解救靜兒。
“超兒,既然已跟靜兒成親,為何說是姐姐?”慕容超陪我回宮,在路上時忍不住向他問起。
路上極少行人,周圍寂靜無聲,隻有我和他的腳步悶悶響起。沒有路燈,從街邊緊閉的一扇扇門裏漏出幾絲細細的燭光。
他的腳步凝滯住。天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半晌,身邊的高大身影傳來細微的歎息:“姑姑,靜姐姐一直都是超兒的姐姐。”
聽出他語氣中有絲無奈。他不願在人前承認與靜兒的夫妻關係,我不由猜想,他娶比他大五歲的呼延靜,更多是為報恩吧?感情的事我也不好說什麽,隻能含糊地勸:“靜兒是個好姑娘……”
“超兒知道。”他繼續向前走,輕聲說,“姑姑放心,靜姐姐是超兒之妻,此生定不離棄。”
走到了一家大宅院前。大門高聳,門檻冷森,梁上燈籠上書: “驍騎將軍府”。心中一動,這是赫連勃勃的府第……
“哎喲!”
隻顧打量赫連勃勃氣派的大門,卻不提防踢到了他家的台階,疼地直跳腳,嘴裏發出噝噝聲。一雙大手扶住亂跳的我,讓我在台階上坐下。他也在我身畔坐下,俯身抓住我的腳踝左右彎,問我可曾崴到。我感覺一下,沒崴到,隻是硬傷,不過還真是疼,忍不住詛咒赫連勃勃和這該死的台階。
聽到身邊傳來悶悶的聲音,似在憋笑。氣不過,伸手敲他腦袋,這是他小時候纏我講故事時我常做的動作。氣急地說:“小鬼,不許笑!”
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爽朗的大笑:“想不到姑姑竟也這麽孩子氣。”
我本想板起臉訓他,卻發現我還是一貫的不會訓人。最後自己也忍不住笑,想起往事,有些感慨:“超兒,還記得當年你抓老鼠被人搶之事麽?”
笑聲嘎然而止,半晌才聽到他靜靜地說:“超兒當然記得。”
停頓許久,冷清的聲音再度響起:“自此事後,超兒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弱小之時,什麽人都可以任意欺負你。要想不被人欺,隻有自己變得強大。”
他轉身朝這闊氣的府第望去。燈籠把周圍照得透亮,也照亮了慕容超眼眸中掩飾不住的野心與霸氣。看著他那樣的眼神,心頭突然跳過不安,想起了他日後悲涼的命運……
回到居所,羅什已經回來了。告訴他今天碰到了段娉婷和慕容超,然後跟他商量如何救呼延靜。
羅什沉思一會:“明日見陛下時,羅什向他說明故人之女被誤抓進宮,陛下應該會放。陛下乃清明之人,今日羅什提起涼州流民被迫賣身為奴,他便下旨釋放已被賣之人,流民可得荒地。”
我點頭。現在不比在涼州,羅什的影響力大多了。他出去一會,走回來時端著一碗藥:“見你一直未歸,這藥都熱了好幾次了。”
吹開熱氣,自己試一試溫度,再端給我。看我苦著臉喝完,為我抹嘴:“陛下還說,已有幾位漢僧來到長安。願拜羅什為師,助我譯經。”
為他拿捏肩膀,一邊聊:“是些什麽人?”
他開心一笑:“其中最有學識者法名為竺道生,道融,僧叡。”
我“啊”了一聲。他按住我的手,轉頭望我:“艾晴,你知道他們,是麽?”
我吐舌:“這三人,加上僧肇,被後世稱為什門四聖,是你最得力的四位弟子。”
我回憶看過的資料,細細告訴他這幾個人的來曆。
竺道生,與道融同年,隻比羅什小五歲。道生是仕族子弟,很有辯才,年少時思辨之能就已遍傳鄉野。
道融十二歲出家,記憶力非凡。他小時候有一天,師父要他去村中借《論語》,他未將書帶回,說是已經讀過了。他的師父不信,便另借一本,覆之令其背誦。結果道融一字不差地背誦完畢。
而僧叡稍微年輕一些,也有三十多歲了。他之前曾師事苻堅最寵信的高僧釋道安。此人非常勤奮,領悟能力很高。
聽完我介紹,羅什連連叫好。說明天便稟明姚興,讓他們三人入逍遙園草堂寺,相助譯經。能收這三人為弟子,他的心情很好。為他倒杯水,問到:“你打算好了麽,第一部譯什麽經?”
“自然。”他喝口水,微微一笑,“《金剛般若波若蜜經》。”
我一怔。他將水杯放在幾案上,擁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你不是最愛這經文中的偈語麽?”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喃喃輕誦,潤澤的略低中音將我帶回那個夏日夜晚。那時他狠心趕我走,我傷心欲絕地念出這幾句偈語。一眨眼,已是那麽多年了……
他俯身將頭擱在我肩上,低低歎息著:“艾晴,羅什依舊能清晰憶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你滿臉沮喪,蹙著眉張大嘴。記不住羅什的梵文名,反複念叨,一臉難堪。羅什心中便想,這女子真情真性,毫不做作。後來,越是與你相處,越被你的獨特與智慧所吸。心從此不再是佛祖一人。轉眼,已是四十年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啊……”
他的聲音溫軟如春風,拂過我心尖,掀起波波巨浪。心潮澎湃,酸澀衝鼻。在他的四十年,我的十年間,加上這次的長安半年,我們一共隻相處了四年。其餘時間,都在等待中渡過。上天對我們不公麽?不,我搖一搖頭,甩開悲觀的想法。若沒有漫長的等待,又怎顯出短暫相處的可貴?
轉身投進他溫暖的懷抱,用盡力氣抱緊他,如同在海中抱著救命的浮木。告訴自己:不要奢求,此刻的相擁,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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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 慕容超傳》:超年十歲而公孫氏卒,臨終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東歸,可以此刀還汝叔也。”平又將超母子奔於呂光。及呂隆降於姚興,超又隨涼州人徙於長安。超母謂超曰:“吾母子全濟,呼延氏之力。平今雖死,吾欲為汝納其女以答厚惠。”於是娶之。
作者按:關於道生,道融,僧叡,記載見慧皎《高僧傳》,不一一抄錄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