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黎明前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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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紹令人扛來了幾十筐饅頭,饑民們如惡狼般撲來。沒有力氣的,在地上爬著領到饅頭。咀嚼的聲音沙沙作響,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嚨一口氣上不了。無人幫助,等我們發現時,竟已活活憋死。呂紹沉著臉宣布了呂光分田地麥種的號令,要求流民們五日內登記,即刻回鄉耕地。
沒有感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著去領麥種的。我抱著狗兒等在登記處,一天下來,沒有見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聽,也無人知道。我又去找段業,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冊。找了很久,終於看到被一條紅杠劃去的幾個字:敦煌柳園,魏長喜。
抱著狗兒回家,一路上盡見已領了糧準備回鄉的人。站在路邊仔細打量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女子,希望能見到狗兒的娘。他已經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色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活下來的人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隻影單,眼裏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戚。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著這首蒼涼的詩,仿佛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險峻山路躑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淒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發現,兩百餘人走了一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裏,我哄著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發現,終於無須再跟人同擠一間臥室了。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他漱洗。這是呼延平費了一個下午在城外到處尋來的柴火燒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後,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後,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麽?”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聲音清冽如冷泉:“艾晴,還記得饑荒剛起時,我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麽?”
我歎氣,他還在想這件事。“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
他柔聲打斷我,眼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隻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隻救得兩百人。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存活至今。”
他舉起骨節纖細的雙手,將手反覆仔細地查看。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著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迎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流民謀得立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棱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著淒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
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說:“再如果,我能說服呂紹放棄關閉城門之舉,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轉身麵對我,嘴角依舊掛著淒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曆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
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益之說。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擋車,豈不可笑?”
“羅什……”
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日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後說:‘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何不懸麵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衝霄,鳴唱而絕。”
他對著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得。環顧四周,隻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這些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麽?”
淚水湧進眼眶,酸楚衝鼻。他這樣品性高潔不染俗塵之人,若不是親眼目睹苦難,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這些逼不得以的取舍?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歎口氣說:“依附苻堅的名僧釋道安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你以前在西域受盡尊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龜茲王室是你強大的後盾。整個西域以佛教立國,出身王室的你,自然無須考慮要依附權貴達到宣揚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與西域完全不一樣,你的優勢到了中原便消失殆盡。這裏本來就佛法不興,無人理會你的背景,沒有權貴來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裏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撫摸他皺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漸深的皺紋。
“羅什,你該向佛陀學習。他與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國的王室成員。他在全民皆信婆羅門教的天竺傳揚佛教,比你在佛法不興的中原傳播更加困難。你現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隻有五名弟子。他為達理想,用心良苦。”
停頓一下,回憶著看過的資料:“對上,他結交國王。瓶沙王之子阿闍世弑父自立,向佛陀懺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對中,他聯絡商人,爭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給孤獨長者贈送的袛林精舍。對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羅請他吃飯,並送花園,佛陀亦欣然接受。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參考季羨林《論釋迦牟尼》)
手指交纏進他的手,微笑著告訴他:“佛陀三十五歲得道,傳法四十五年,至八十歲滅度時,最多也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現在就算在中原,也絕對不止五百僧眾。十六年後,你在長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後,北魏滅蒙遜的北涼,就遷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見,不過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發展。”
“所以,你不是孤獨的鸞鳥。你有我,有一心追隨你的弟子們,有整片在思想上仍是荒蕪的苦難大地。不來中原,你隻是綠洲小國裏一個受人尊重的高僧,時間的車輪滾動,你便消失在曆史長河中。這片佛法不興的地方,反而是你發展的舞台。這裏更需要你,隻要你能忍受一切從零開始。”
“艾晴……”他歎息一聲,眼裏的孤獨飄遠,目光漸回暖,將我揉進懷中,聲音不複哀傷。“你總能讓羅什在最迷惑之時走出困境。從零開始,好,羅什從今日起一切從零開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
他看向我,溫暖的笑意浮上清臒的臉龐:“得你為妻,定是佛陀之意。”
他貼到我耳邊,輕聲低喃:“謝謝你,我的妻……”
我被呼入耳中的熱氣惹得有些臉紅,定一定神,想想還是得告訴他:“可是呂氏父子與你交惡太多,他們也不是可依托之人。你在涼州十七年卻記載寥寥,也說明他們與你格格不入無法相容。”
他微微昂頭,摟住我的腰,手臂上傳來堅定的力量:“那我就等,等到有君主能聽我之言善待百姓,能助我完成傳揚佛法的使命。”
“等到姚興聘你為國師,還有十六年呢。”
適才的苦笑變成一貫堅韌淡定的微笑,削尖下巴擱在我頭頂,潤澤的略低中音傳入耳中:“不過十六年而已。等,對羅什來說不是什麽難事。羅什可以韜光養晦,等到那一天。”
感動莫名,卻無法言語。隻能用雙手圍著他的腰,緊緊地將自己與他貼合成一體。“我陪著你,我們一起等……”
“好……”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輕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艾晴,姑臧城內沒有一座像樣的寺廟,我早就想募捐籌建了。今日在城南那片災民集中的山上,羅什有了個想法。”
他思索一下,說道:“羅什想在那裏建石窟寺,以超度那些死於饑荒者早日脫離苦海,轉投他世。”
“好啊。”我抬頭看他,為這個想法而高興。這樣,他便有了目標,這麽多年便能支撐下去了。
“不如明天我們就去拜訪李暠吧。如果他能像給孤獨長者那樣送個園子,再用億萬金錢鋪滿園,那就一步到位了,哈哈。”說道後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敲一下我的腦門,也不禁失笑:“這怎麽可能?他能捐助便不錯了。”
我揉一揉腦門,終於讓他開心起來了。我憧憬著,熱切地搖著他的胳膊:“我們還可以去找杜進和段業,讓他們也捐錢。”
看到他又恢複了自信,滿心喜悅。今天早上在城外山崗流的鼻血,不是什麽預兆,我不過是太累太恐懼了而已……
我們在李暠家中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李暠對我們非常尊敬,神情中能看出他始終有絲歉意。羅什將來意告訴李暠後,他果真讚同,不住點頭:“法師這想法甚好。那天梯山的確是……”
我突然“啊”一聲,叫喚起來:“李公子,你說那山叫什麽山?”
李暠有些莫名:“叫天梯山。”
“可是,不是叫饅頭山麽?”
“那是百姓俗稱。真正山名為天梯,是前涼張軌所起。隻不過百姓多年叫慣了,一直未改口。”他奇怪地看我,“夫人為何對此山名如此感興趣?”
“啊?嗬嗬,沒什麽,好奇而已。”我訕笑著喝茶,不再言語,讓羅什與他談具體細節。
現在才知道,我們一直跟著百姓叫的饅頭山便是曆史中有記載的天梯山。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因為戰亂太多地震頻繁,雕刻壁畫保護不力,在現代並不出名。但卻是中原地區第一座石窟寺,意義深遠。北魏滅北涼後,將大批僧人遷到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一批開鑿石窟的工匠和雕塑家、彩繪家也一同東移,成為大同雲岡石窟的技術力量。後來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洛陽的龍門石窟,也承襲了涼州模式。
涼州的僧人除遷平城外,還有一部分向西遷往敦煌,莫高窟的開鑿也深受天梯山石窟的影響。所以,天梯山石窟說是中原石窟藝術的鼻祖也不為過。可是,一個疑問湧上心頭。我記得天梯山石窟是公元412年,蒙遜由張掖遷都至姑臧後下令建造的。據說是蒙遜母親病重,蒙遜為了祈福,特在窟中為其母雕鑿五米高石像一尊,形似泣涕之狀,表示懺悔。
種種記載表明,羅什的籌建工作並沒有成功,反而是蒙遜完成了羅什這個願望。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羅什現在就有了這個心思,卻在姑臧十六年都沒有建成?沒有任何史料可以推測的我,也隻能幹瞪眼。看著羅什神采飛揚地為李暠描繪石窟寺的未來形製,思量許久,還是不想告訴羅什。他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目標,我不想破壞他的心情。
想起蒙遜,不由暗暗吐口氣。呂光回城當日,杜進和段業就給我們送來了糧食和生活必需品。所以,我便不再去蒙遜家中教課。本來去他那裏就是為了糧食,現在不愁吃了,我就不想再每日戰戰兢兢地與一個比狐狸還狡猾的人相處。可是,心下知道,他絕對不會就這麽輕易算了。也許,就這幾日,便會與他再交鋒吧?
我們從李暠家中出來,走過鼓樓時,看到還有不少神情淒慘的流民在排隊。今天是最後一日辦理流民登記領糧,呂光的兒子們都不在,隻有呂光弟弟呂保的次子呂超在監督。呂超剛二十出頭,跟他的堂兄們相比,心機更深。呂纂篡位不到三年,呂超便將呂纂殺死,扶持自己的親哥哥呂隆登上王位。想起《晉書》裏記載的關於羅什預言呂超殺呂纂,不禁失笑。
羅什低頭問:“笑什麽?”
我湊到他耳朵邊輕輕說:“史書記載,你與呂纂下棋。呂纂吃了你一子,說‘殺胡奴頭’。你回答,‘是胡奴殺你頭’。”我對著人群中的呂超努努嘴,“呂超小字胡奴,所以這段記載,便成了你鹹善陰陽的證明。”
羅什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呂超,無奈地搖頭苦笑。
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呼延平。我這幾天抱著狗兒在登記處等他娘,卻一直沒有結果。今天要去李暠家,便請了呼延平幫忙來此等候。他也看到我們,向我們走來。
“法師,夫人!”他對著我們作揖,抬頭時一臉沉重,“夫人,剛剛有人說是秦素娥的同鄉,嚴某打聽到了狗兒娘的下落了……”
“怎樣?”我急切地問。
一絲不忍飄過他敦厚的臉,輕聲說:“已經……餓死……”
閉一閉眼,偏過頭去。還是這個結局!才兩歲的狗兒,成了孤兒。
手被握住,是羅什,溫暖地輕語:“艾晴,我們收養狗兒吧,這也是他娘的希望。”
我點頭。狗兒是我們收容的年紀最小的流民。這一個多月裏,我也對這個瘦弱的小嬰兒更多關心。教他說話走路,看他對我越來越依賴。如果我無法懷上自己的孩子,那就讓他做我們的孩子吧。
呼延平接過羅什手中李暠贈給我們的糧食,扛上肩膀。我們正要往回走,看到呼延平對著我們欲言又止。
“法師,夫人,嚴平一家老小……”他停頓住,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
“嚴兄莫愁,你們非是流民,無須搬走。”羅什看出他的心思,先說了出來。
我笑著補充:“戶籍也不用擔心,我會托著作郎段業幫你們辦好的。”
他大喜過望,質樸的臉上顯出感激:“法師和夫人大恩,嚴某實在無以為報。但有驅使,嚴某定萬死不辭。嚴某會盡早找到住處,以免過多打擾法師和夫人。”
羅什溫和地回答:“嚴兄何須客氣,羅什與妻早將你們視為一家人,但住無妨。你們流離多年,也該有個安定些的地方停駐歇腳。”
呼延平嘴裏不住說著感激的話,一麵跟我們朝家的方向走。沒走幾步,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大喊:
“呼延平!”
我們迅速回頭,看見流民群中有個人指著呼延平大喊:“你是呼延平!你居然還活著!”
呼延平的臉霎時變成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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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鳥的傳說在中原文獻中最早見於南朝著名的文人和虔誠的佛教徒範泰所寫的《鸞鳥詩》,其生活時代和鳩摩羅什相去不遠。在詩的小序裏,範泰提到:“昔罽賓王結罝峻卯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饈,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嚐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懸鏡而映之。’王從其意。鸞睹形悲鳴,哀響衝霄,一奮而絕。”
範泰以鸞鳥之死比喻像鍾子期失去了俞伯牙而毀琴一樣,是缺乏知音的結果。
而鸞鳥的傳說,顯然是來自域外佛典。鳩摩羅什僅有的兩首流傳下來的詩,也提到了鸞鳥。鸞鳥的梵文為“kalavi?ka”,羅什更喜歡用的是音譯“迦陵頻伽”。所以,這首詩究竟是不是羅什所寫,學術界也有爭議。羅什的這首詩裏,以哀鸞象征自己,“哀鸞鳴孤桐,清響徹九天。”體現了他到中原後落寞的孤寂心境。
“心山育德熏,流芳萬由旬。
哀鸞鳴孤桐,清響徹九天。”
慧皎《高僧傳》:“纂與什博戲。殺棋曰:‘斫胡奴頭’。什曰:‘不能斫胡奴頭,胡奴將斫人頭。’此言有旨,而纂終不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後果殺纂斬首,立其兄隆為主。時人方驗什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