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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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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床邊靜靜地看他。


  昨天本來是極其疲倦的一天,卻因為身邊多了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好好安睡。房間裏又沒有其它寢具,我隻能在他身邊蜷縮了一夜。這一夜真是煎熬,怕自己的翻身會驚醒他,怕自己不留意間碰到他的肌膚,怕自己比他晚醒讓他尷尬。這樣不敢動的睡,一直熬到全身發麻。天一亮就爬起來,在房間裏走動時躡手躡腳地,生怕吵到他。


  細細打量眼前安睡的他。他已經三十五歲,雖然少了十一年前的青春朝氣,卻依舊豐神俊朗,純淨如水。許是一直在佛門中靜心修為的緣故,他比這個時代其它的三十五男人顯得年輕許多。壯年的他,眼角與額上淡淡的皺紋紋路,更添年輕時不具備的成熟魅力。昨日的憔悴,經過一夜休息,此刻看來氣色已經恢複很多。嘴角有一絲淡到極點的笑,襯得鮮明的唇一抹亮色,似乎在做什麽好夢。


  我就這樣蹲在床前如癡如醉地盯著他。已經中午,他仍在沉睡,估計他一生都沒有睡到這麽遲。可我的腦袋卻越來越沉,頭一低,趴著睡著了。


  頭上似乎有什麽在輕輕撫摸,我恍惚地醒來,看到一雙夢裏出現無數次的淺灰潭水瀅瀅蕩漾在那麽近的距離,心跳一下子快得自己都按耐不住。


  “你……你醒了……”我趕緊起身,手忙腳亂地問他,“餓麽?我已經叫他們送了吃的……”


  摸一摸床邊幾案上放著的碗:“哎呀,冷了。我去叫他們熱一下……”


  衣袖被抓住,回頭,看到他拽著我的袖子,眼裏滿是留戀。我心裏滑過柔意,輕喚一聲:“羅什……”


  “果真每過十年,你就會回來。”他仍舊躺著,閉一閉眼,一絲歎息,嘴角微微上揚,“回來就好……”


  我蹲下靠近他,將他纖長的手貼在我臉上,笑著說:“是的,我回來了……”


  被我貼在臉上的右手,顫抖著一寸寸緩慢地移動,從眼睛到鼻子到嘴唇,每滑過一處,眼底閃動的晶亮光芒便多一分。然後,他突然坐起,用力地將我摟進懷中,下巴擱在頭頂,胡茬刺著我的頭皮,一陣陣發癢,讓我想笑卻笑出的是淚。


  “佛祖真的太厚待羅什了……”戰栗的歎息在頭頂飄來,“他讓你回來了……”


  他扶住我的雙肩,仔細打量著:“十一年了,你一點未變……”


  “我有老,我現在二十五歲了……”笑著對上他的眼,抽一抽鼻子。


  “天上一年,地上十年麽?”他輕柔地撫著我的發,如同對著世上最珍貴的珠寶。


  “第一次見你,你比羅什大十歲。第二次,跟你一樣大。現在,羅什比你大了十歲。”他的手指摩挲著臉頰,凝視我的雙眼,“艾晴,這個‘十’,是冥冥中的定數啊……”


  我笑,是啊,老天故意這樣安排的麽?看到他赤裸的胸,不由想起昨夜,臉上發燒,有些尷尬地對他說:“嗯……你先清理一下身體,然後起來吃點東西吧……還有,你可能會頭疼,我也叫人熬了醒酒湯……”


  我自己已經一早就叫人打了水進來,偷偷洗過了。本來想為他擦洗的,可是怕驚醒他,也沒膽子為他拭身。他昨晚一身的汗,三天裏又有酒氣又吐過,實在不太好聞。


  聽我這麽說,他突然意識到什麽,將我放開。身上的毯子滑開一角,露出昨晚凝固在席上的血跡。來不及看自己的狀況,他將我的右手牽到麵前,撩開袖子,查看我的手肘。傷口經過手術已經看不太出來了,隻有一點淡淡的疤痕。


  “果真上天法力無邊,已經完全好了。”他抬頭看我,眉頭皺起,疑惑不解,“隻是,何處又受傷了?”


  現在才明白他是為了這血跡,扭捏著輕聲說:“我沒受傷……那些,隻是女子第一次……”麵對著的是他,我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害羞,“反正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的……”


  “第一次?”他喃喃念著,臉上的疑惑越來越重。有點失落,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麽?

  不願多想這個問題,得去做點什麽才好。我起身打算去端水盆,動作太大,扯到了下身的傷,疼地“嘶”一聲。


  “到底是哪裏疼?”他忙將我拉住,清澈的眼光波動,探究地在我身上打轉。


  “我真的沒事。”輕輕掙開他的手,忍著疼將水盆端來,盆裏浸的毛巾是我從現代帶來的,這個時代的毛巾太粗糙。我臉紅著絞幹毛巾,攤開遞給他;“擦一下身子吧。”


  他沒有接,將毯子掀開朝裏看了看,突然臉紅得如同夏日的豔陽。怔怔地出了一會神,轉頭問我:“是羅什害你受傷的麽?”


  這……我真真好氣又有些好笑了。這個絕世聰敏的人,居然在這個問題上如此遲鈍,叫我一個女生怎麽說好呢?“不是你害的,是我自願的。”


  他又發怔了一會,目光凝重地問我:“艾晴,你何時回來的?又怎會在這裏?”


  “昨日到的。”想一想,我還是得告訴他實情,“昨晚弗沙提婆幫我見到了呂光,他同意用我換了阿素耶末帝……”


  他身子震顫一下,麵色突然轉白,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猶豫著問:“昨晚,是真的見到你了?”


  我點頭。


  “原來不是夢……可笑羅什還一直覺得這次的夢為何感覺如此真實。”他湊近我,張著嘴,半天才擠出話來,“是真的……破戒了?”


  “羅什,是我誘惑你的。”我咬著唇,輕輕抓住他的手,“佛祖有靈,會知道你的誠心。在所有人都不可能堅持的情況下,你苦撐了三日。他們還給你喝了下過催情藥的酒,所以不要再去想昨晚發生的一切,不要再苛求自己,你本就無過……”


  他低頭不語,手緊抓著毯子,微微顫抖,抓得指結發白。我知道他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歎口氣,將水盆和衣服放在幾案上。


  “我先出去,你洗一洗穿上衣服吧。”那是一身絲綢窄衫,他們隻拿來了這種俗世衣服,不肯給僧服。“暫時找不到僧衣,你先將就著穿吧。”


  端起已經冷的食物,我走出了房間。


  門口依舊有人看守,依我的吩咐去熱吃食。他們雖然不做難,對我也還客氣,要的東西基本都能保障,卻不允許自由活動。外麵庭院裏陽光正媚,如此湛藍的天空下,卻發生了普通百姓最不希望見到的戰爭與離亂。若沒有這場戰爭,羅什可能也就淹沒在了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不複後世的盛名。但這盛名卻要用一生的苦難來交換,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我端著熱過的肉湯和饢重新回到房裏時,看到他穿著那身衣服,在地毯上盤腿坐著念經。他身材高挺,其實穿龜茲這種束腰短衫很顯英氣。如果沒有那個光光的腦袋,光看背影就可用玉樹臨風來形容。


  我將托盤放在幾案上,看到水盆裏有些渾濁的水,他已經洗過了。喚他來吃點東西,卻無回應。他一直閉眼念經,我不好打擾他,便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可是,他念了近兩個小時仍不停息。越到後麵我越是悲哀地發現,他不是在補早課,而是以此懲罰自己。他一刻不停地念著,他打算念多久?

  實在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手哀求:“羅什,求你別念了。是我的錯,誘惑了你。誘人犯戒者才是罪大惡極,一切罪孽我來擔,與你無關。”


  他睜開眼,淒清地看我一眼,微微搖頭掙開我的手,又繼續喃喃念著。


  掃一眼房間,看到一個瓶子裏放著雞毛撣子,拿了過來。“羅什,你若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我可以幫你。”


  “極西方的人信奉一種教,他們認為犯色戒的罪孽可以通過自笞來彌補。鞭打自己,以肉體的傷減輕心裏的痛苦,便能得到上天寬恕。”我蹲在他麵前,輕聲問,“你要麽?”


  天主教盛行自笞,教會不斷地將性罪惡感植進人們的頭腦,一再強調性將玷汙人的靈魂使之不得進入天國。所以討厭或畏懼性欲的人,包括修士和修女,以自笞作為贖罪行為,以今世的痛苦換取來世的幸福。黑死病肆虐期間,就有人組成了自笞隊,一個村鎮一個村鎮地遊行,每到一個公共場所,他們就鞭笞自己,抽打脊背,直到鮮血淋漓。佛教並沒有這樣的自笞,可我也隻能急病亂投醫了。


  他看著我,眼裏痛苦不堪,默默地將上衣褪到腰間,閉起眼仍是念經。


  我站到他身後,反抓著雞毛撣子,深吸一口氣,穩一穩自己的手,咬著嘴唇抽打下去。一聲脆響,他猛一震顫,光潔的背上立刻顯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印。我緊咬牙關,再反手抽一鞭。這一次,是抽在我自己身上。當疼痛傳導到腦中,不由擰眉,淚不爭氣地又聚到眼眶裏。


  “你這是在幹什麽?”


  手中的雞毛撣子被奪走,我跌在他懷裏,淚眼婆娑中看到他一臉震驚與憐惜。


  “你要自我懲罰,我陪你一起痛。你不吃飯,我就跟你一起絕食。若你無法接受我的身份,我可以剃頭入佛門做尼姑。”


  哽咽地連呼吸都不順暢,頓一頓用力吸氣:“隻是,羅什,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走。無論怎樣的風雨,讓我陪你一起渡過,好麽?”


  被他大力摟住,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氣回抱住他。如果能夠就這樣融入他懷裏,與他成為一體,我會更幸福。頭枕在他赤裸的肩上,大團的淚水滴下,順著背滑過剛剛留下的那道紅印。他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悶悶地抽泣,將我肩頭染得一片濕。這是我們第幾次相擁而哭了?我不忍你再哭泣……


  “艾晴,我不是為了身破而自懲。身體不過是一副皮囊,為了傳揚佛法,大乘亦可講究方便行事。而況這次酒色戒是在威逼下所破,心中有佛便無掛障。羅什向佛陀懺悔的,是心也隨著這身破而破了……”


  他離我隻有幾寸距離,手指在我臉上無意識地滑動,痛苦將清俊的臉染得黯淡無光:“不是的!羅什的心,非是昨夜所破,十一年前,二十年前,早已破了……”


  “年少時遇你,已在不知不覺中心有旁落。你走後,自己也不知為何要一遍遍畫出你的模樣。待到連見佛像麵容也會變成你的樣子時,才知自己已深陷愛欲不可自拔。修行之人,愛欲乃最大的束縛。羅什驚恐萬狀,每每再想到你,便以念經自懲。可是你再次歸來,羅什的快樂,比闡明佛理更甚,念經已完全無法驅逐心中魔障。吻過你後,更是明了自己從此無法斷離愛欲……”


  晶瑩的淚水在他深陷的大眼窩裏打轉,順著側臉滾落。“十一年前無法見你最後一麵,我在你房間靜坐了三日。三日裏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無法忘記你,何不把想你也當成每日的修習。這樣,便能心境平和,潛心修行。若你十年後不回,就依你所言,去中原傳播佛法。可是,正準備出發去漢地之時,龜茲遭遇劫難,羅什受此折辱。”


  他頓一頓,咽著嗓子繼續說:“羅什被羈縻的三日裏一心念佛,仍能做到心如止水,視眼前表妹為虛空相。卻在破了酒戒後,眼前看到心裏想到的,便隻有你。我對昨夜並非全無印象,隻是不敢承認。雖然記憶模糊,但仍能憶起那無法言喻的片刻歡樂。所以一心勸服自己,還是跟以往一樣,隻不過又做了個不可告人的夢而已。可你卻告訴我,那些都是真的……”


  他仰頭深吸鼻子,細長優雅的頸項劇烈抽搐,麥色肌膚下青筋跳動。又低頭對著我痛苦地搖頭,淚水大顆地滴落在衣襟上:“剛才知道是真的與你有了……有了夫妻之實,若無呂光逼迫,此生怎敢與你做出此事!所以羅什瞬間想到的不是愧對佛祖,卻是暗自竊喜……”


  他放開我,兩手捧頭,悲慟地錘打,雙肩不住聳動:“居然起了這種念頭,羅什羞愧恐懼。幾十年修行,仍無法抵住對你的欲念,心底業障,念再多的經也清除不了。羅什這般積欲難除,怎配做佛門弟子……”


  看他一下一下捶打自己,我拉住他的手,想說話,卻痛得說不出一個字。他抬頭,滿臉是淚:“還記得羅什年少時曾得一羅漢言:‘若至三十五而不破戒者,當大興佛法,度無數人,與優波掘多無異。若持戒不全,無能為也,正可才明俊義法師而已。’羅什剛剛念經時想到此,心疼難忍。羅什正是三十五歲破戒,難道天意早已定下羅什今生隻能做個才明俊義的法師,而無法建宗立派,成為一代宗師?”


  我已經哭得肝腸寸斷,呼吸艱巨。從沒有聽他一次說過那麽多的話,一字一句讓我心如絞痛。“羅什,對不起,是我攪亂了你向佛之心,讓你無能為力。你若要我消失,我可以走的。”


  “來不及了……”他猛地把我摟入懷中,隻一會便拉開我的身子,顫抖著吻住我。微鹹的淚水在舌間停留,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不管你是來考驗羅什的向佛之心,還是欲救羅什於危難。佛祖既然讓你回來,羅什就不可能再放你走,再受十年的煎熬……”


  他再次把我緊緊摟住:“艾晴,你打在自己身上的一鞭,讓羅什幡然醒悟。你連痛都願意與我共擔,有勇氣與我共渡風雨,羅什就沒有膽承認對你二十年的情麽?羅什一味自責破戒,自責無法成為一代宗師大化眾生,卻忘了你受的苦更甚。你在羅什最艱難的時候回來,昨夜那般屈辱你仍以清白之軀交付。你對我的情意,我怎能再拒?就算能成為大宗師,就算修行到最高,得涅槃入無色界,沒有你,便隻是離魂的軀殼,有何樂趣而言?”


  他離開我的肩頭,為我抹去淚,捧著我的頭,神情異常堅定:“得你相伴,羅什甘入最深重的無間地獄。”


  “別忘了,我們一起……”


  右手十指交纏,我們抱在一起親吻,不停為對方吻去淚水,卻引出更多的淚。沒有再多的十年可浪費了,我們,從現在開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放開我,捧著頭呻吟。


  “怎麽了?”


  “繞心二十年的結解開,居然會頭疼……”


  我破泣而笑:“那是因為喝酒的緣故。”拿起幾案上的碗,“這是解酒湯,本來早點喝了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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