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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理想與平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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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鈴悠悠,緩步前行在無邊無際的沙丘上。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在大漠裏走了八天。我裹著頭巾回頭看,四指比擬出相機鏡框,拉動著取景。指框中出現一幅絕美的畫麵:斜照的陽光,金色沙濤上一行行駱駝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遙不可及的天邊。風掃過,如同掀起細碎的波浪,一點點模糊這些腳印。


  “哢嚓!”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畫麵,收藏進我心中的相冊。


  “你在做什麽?”


  “嗬嗬,沒什麽。”


  收回手,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為了沒帶相機而遺憾。我感慨道:“你看這些腳印,很快就會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樣。”


  我勒住韁繩,從駱駝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動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頭對著騎在駱駝上的他笑:“不過呢,就算腳印遲早會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實自己的每一步,笑著走到終點。”


  拉上韁繩,我牽著駱駝在沙上踏行,在這千年的大漠裏留下一串屬於我的腳印。他眉間逐漸綻放笑意,也下了駱駝,學我的樣子前行。一旁有人將我們手中的韁繩接過,牽著兩匹駱駝走開。


  走了一段路,我們回頭看,兩行腳印並排,兩行平行線延伸。我對著他說:“來,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還是聽話地朝前走。我踏著他的腳印,跟在他身後。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轉回身。我差點撞上他,趕緊穩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們本來是平行的兩行腳印,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交集。卻因為機緣,重疊在了一起。”


  我看著兩行腳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過八天前我還在千年外的另一個時空,不由搖頭歎息:“所以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覺得,能跟你結識,是佛祖之意。”


  轉身對視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過的眼神最純淨的人。正要回答,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一個人影,迎麵向我們走來。走近了,是個遊方僧人,瘦骨嶙峋,滿臉塵土,牽著一匹跟他一樣瘦的馬。丘莫若吉波急忙上前,美女尼姑也下了駱駝,讓隊伍停下。兩人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迎他。


  他們給老和尚奉上水袋和食物,老和尚接過,放進馬背上的破包裏,然後嘰嘰咕咕跟他們說話。老和尚仔細打量丘莫若吉波,又跟他講了幾句,神色越來越凝重。他再轉頭對著吉波講了幾句,兩人一邊講一邊看丘莫若吉波,連吉波的神態也跟老和尚一樣凝重。老和尚不一會兒就告辭了,朝著我們相反的方向走。母子倆好像都有點心事重重。


  我們重新上了駱駝,我不動聲色地騎到丘莫若吉波身邊:“嗯,那啥,那老和尚跟你們說了什麽?”


  他看我一眼,想一想才答:“他說,要我母親千萬要守護好我。我日後會大興佛法,超度無數人,與Upagupta無異。”


  “Upagupta是誰啊?”我弱弱地問。


  “他是天竺名僧,以坐禪第一,大化眾生聞名。”


  “哇,這老和尚這麽厲害,能看出你將來的成就。”我由衷地讚同,“我相信他說的,你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德高僧!”


  我這絕不是恭維。他現在就已經表現出超凡的智慧,以後決不會籍籍無名。隻是以我的西域知識,實在猜不出他是哪號人物。不過他聽了我的讚揚,反而有些憂心忡忡。


  我直覺上那個老和尚應該不隻誇誇他那麽簡單。“怎麽了?他還說了什麽?”


  他把眼光飄向遠處的一叢紅柳,眼神有些渙散,麵色沉沉。思量一會才略低下優雅的頸項:“那位上師還說,如果持戒不全,則無能為力,我隻能成為一個才明俊義的法師。”


  “持戒不全?你怎麽會持戒不全呢?”


  抓韁繩的手指握緊,指節泛白。頭更低,語更輕。“他說,若我在三十五歲之前……”


  他停頓住,素來平靜的臉上飛過一絲紅暈,眼裏卻有隱隱的恐懼。隻一小會,又迅速回複到以往的淡定。


  “三十五歲之前怎樣?”看他的模樣,感覺會是件挺嚴重的事情。


  他沉默了半晌,將韁繩放鬆,麵淡無波地說:“我不知道漢文如何說。”


  這這這……我鬱悶,這不是在吊我胃口麽?

  他突然甩甩韁繩,夾緊駱駝,快走幾步,跟我拉開了一段距離。單薄的身軀,僧衣被風鼓起,斜斜投射來的陽光剪出一個寂寥的暗紅背影。心裏納悶:我得罪他了麽?


  不遠處出現了一小片林子,駝隊前方傳來到那片林子紮營的訊息。那襲已然走遠的褐紅停了下來,回頭望來。一直到我走過他身邊,然後與我同速而馳。


  悻悻然的神色,夾雜著幾分歉意。嗯哼一聲,轉頭問我:“對了,艾晴,你為何叫那位Bhikkhu老和尚,又經常叫我小和尚呢?”


  知道他想轉移話題,可是我不懂梵語啊。Bhikkhu是什麽?還有,當我想不起他那難讀的名字時,總是叫他小和尚。這很奇怪麽?


  我反問他:“梵文裏有沒有對僧人的尊稱,類似‘和尚’這種發音的?”


  他想了想,搖頭:“梵文裏應該沒有。但是於闐國對傳戒師稱為Khosha,聽上去倒是像你說的‘和尚’。”


  哦,長見識了,原來我們熟悉的“和尚”一詞是從於闐語翻譯而來的。


  “可是,傳戒師唯有受了大戒十年以上,且熟知大律,才有資格為人剃度、為人授戒。我離此還太遠,你怎能稱我為和尚呢?我還未受大戒,你應該稱我為Sramanera。”


  又掉梵文!我瞪眼看他,他馬上明白,不等我開口就自己解釋:“Sramanera乃七歲到二十歲之間,受過十戒但還未受大戒的僧人。二十歲受大戒後便稱Bhikkhu,意為乞士——上乞佛法,下乞飲食。”


  我知道了!難怪發音這麽熟悉。Sramanera就是沙彌,Bhikkhu既是比丘,都是音譯。原來僧人的稱呼也很有講究。可是在中國,老僧是老和尚,小僧是小和尚,乃至阿毛阿狗恐怕長不大,也可取名叫和尚。沒想到“和尚”是個這麽高規格的尊稱,不能隨便亂叫。


  不由發笑,這個沉穩的天才少年還真幫我惡補了不少佛教知識。所以,盡管我年齡比他大許多,卻因為他的早慧,感覺自己是在跟同齡人交流。也幸虧有他,旅途的艱辛在日漸融洽的相處中添進了越來越多的樂趣。


  晚上上完課後我照例在篝火邊做筆記,帳篷裏的油燈亮度也算湊合,隻是我分外喜歡這樣露天的環境。看著漫天星鬥下的孤曠大漠,每每令我迷醉在這遼遠的過去。今晚的風突然轉了脾氣,寧靜地微微掠過,撩起柴火的劈啪聲。閉眼,深吸一口沙漠裏的幹燥空氣,心境也如這夜一般平和安寧。


  “每晚都看你在寫,到底寫什麽呢?”


  略帶生硬的漢語,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猶如頭頂的繁星,僧袍被微風蜷起,翻卷又滑落。這八天裏,我跟他朝夕相處,他的漢語突飛猛進,已經能說很多詞匯。


  “哦,沒什麽,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擋,馬上想起他又看不懂,沒必要擋。


  “我看不懂你寫的字。”


  還是少年心性,他揚起嘴角,眼底浮出興奮與期待:“我現在學的字還太少,等我學好了,我就能看懂。”


  嗬嗬,那可不一定。我在心裏打擊他,我寫的可是簡體字。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有些猶豫,終於還是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與我拉出一段距離,伸出骨節纖長的手在火上取暖。


  我一手撐頭,問他:“你為什麽想學漢文?”


  他轉頭望我,晶亮的眸子清澈如泉水:“漢人有很多長處,醫藥,律曆,技藝都比龜茲人強。家中有不少漢文典籍,我想看懂。”


  他一直這麽好學,真是難得。猶豫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這麽年少,為什麽出家呢?”


  本這個問題有些冒犯,卻看到他眸子裏閃過一絲迷茫,怔怔地盯著火堆:“我七歲出家,已曆六年,到這幾天才開始思考究竟為何出家……”


  “等等!”我做手勢打斷他,嚴肅地問,“你到底幾歲?”


  “十三歲。”


  天哪,我毫無形象地大張著嘴。一直以為他有十五、六歲了,真的才十三歲麽?長那麽高,又一臉與年齡不相襯的淡定從容。想起他說五年前學過漢語,那是他八歲學的?過了五年還起碼能跟我對話,他的腦細胞到底有多強啊?

  “艾晴,我個子高,很多人以為我有十六歲。”他靦腆地一笑,有些局促,又將手放在火上取暖。“你別嫌棄我年少,我一定好好向你學漢文。”


  “嗬嗬,怎麽會嫌棄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幹巴巴地回答。心裏其實還是有點介意,我居然比他大了十歲。不對不對,怎樣都是他比我大兩千歲。唉,這個相對年齡與絕對年齡,會讓人越想越糊塗。趕緊拍拍腦門,問他:“那你想好了麽?為什麽出家?”


  他張嘴想說什麽,又搖了搖頭。眼裏依舊透著一絲迷茫:“現在還很難用漢文說明白,等我學漢語到了可以講明白這個道理,我再跟你說。”


  看得出他正糾結於某種困惑。對於佛教我不敢做任何評論,可是又希望自己能開導他。抬頭望向鋪滿鑽石的夜幕,將千年後的思想不動聲色地告訴他。


  “我來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至高分成五種。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滿足後,人便會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財產得到保障。當這種需求也得到相對滿足後,人便有了感情需求:親情、愛情、友情。然後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對自己的尊敬。”


  我回想著馬斯洛的五個需求層次理論,轉頭凝視他閃爍的星眸,放緩語速,清晰地說:“但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個人覺得最快樂的時刻,是實現理想,發揮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與自己能力相稱的一切事情。”


  星眸微撐,投來一道震動的光芒,咀嚼出兩個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點頭,重複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畢生想要追求,可以讓你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


  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麽?”


  “當然有!”我嗯哼一聲,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麽?”


  他果然好奇,眼底的探詢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一躍而起,指著天際的蒼穹大聲豪言:“我希望親曆曆史,還原真相,寫出一部可以像司馬遷的《史記》一樣可以流傳後世的史書!”


  響亮地說出自己從不敢說出口的願望。在21世紀,我要是這麽說,肯定會有人笑破肚皮。可是麵對這個溫潤的少年僧人,我卻沒有顧慮。看他一直默默地望著我,訕訕一笑:“嗬嗬,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對著我肯定地點頭。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動的潮水湧過心尖,我居然會為受到一個少年的肯定而欣喜。一下子心情舒暢,張開雙臂,想像自己是鷹,扇著翅膀繞篝火飛奔一圈。轉回到他麵前,微喘著開心大笑起來:“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麽。為理想奮鬥一生,才會真正快樂,才不至於白活這一世。”


  “艾晴,你說的我還不是太懂。但是看到你因為有理想而快樂,讓我也覺得很有意義。”


  他眼光熠熠,閃耀著動人的光彩。音調抬高,仰望星空:“所以,我也要像你一樣,立下可以奮鬥一生的大誌。”


  跳動的火光映襯在他雕塑般的側臉上,微風拂過,揚起的點點火星飛旋。繁星點點,篝火半明,溫暖笑著的少年,時間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靈畫像。


  回到帳篷後,在枕上翻來覆去,還是有些亢奮地而睡不著。每晚揮之不去的鄉愁,居然今天被這樣小小的鼓勵打退到角落裏去了。回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滿心溫暖。輕聲對自己說: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著時,突然想到司馬遷的《史記》是漢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轉醒。哎喲,真是太不小心了。但願他聽過就忘,不會到處去尋這本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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