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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醫院看病

  待得一眾人都走了,清如這才坐在深棕色的皮沙發上,細細打量起這個房間來。


  這裡其實就只有一個房間,但是位置在二樓,因而上下還算是方便。朝向又是坐南朝北的,自然應該是這幾間宿舍裡頭最好的一間了,因而可見所里對高風眠的重視。


  牆上還糊著一些豎紋的牆紙,看起來也還有七八成新,房間本就不大,因而再加上這一套沙發,整個房間看起來就多少有些擁擠的意思了。此外還依稀可見一個柳木的碗櫥、書架、單人床等,甚至還配有冰箱、電爐。


  這冰箱和電爐都能出現在這裡,倒是叫清如多少有些吃驚的,雖然瑞士這些東西很常見,可是國內還在困難時期,什麼都要靠票去換,但凡有這些電器,那都是極為奢侈的事情了。清如倒是覺得風眠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一些,也不至於吃糠噎菜的地步。


  再仔細看了,原來房間裡面還有兩個電話機,一個在床頭,一個在沙發邊上,看起來是為了專線聯繫而準備的了。冰箱的門上拴著一根紅色的麻繩,另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上頭晾曬了幾件藍布的衣服與襪子。


  清如見狀,索性起了身來,走到這些衣物跟前,伸手捏了一把,看樣子,衣物都已經幹了有幾天了,就是沒收下來罷了。於是她便一件一件收好,然後放置在沙發上,細細摺疊起來,再一件件分類好。


  這個時候,清如忽然發現好似衣袋裡頭有什麼東西,於是她便隨手拿了出來。卻見是一張照片,背景是洛桑的中學草坪,有名穿著碎花裙子的女子回過身來,嫣然一笑,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清如了。


  清如不由得心下一暖,禁不住將照片抱在懷中,原來風眠一直把她的照片帶在身側呢。想到這裡,她更是有些思念起風眠來。


  近窗的地方有一架吉他,吉他上頭是一塊小圓桌,圓桌上鋪陳著一塊白色的桌布,上頭還放著高風眠與清如的合影。


  雖然風眠還沒有回來,可是清如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頭,卻覺得格外的溫馨,心中無比地期盼風眠的歸家,她有許多的話想同他傾訴。


  想來,風眠也應當同她一樣的吧。


  …………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時日一路長途回國,飛機連帶著火車、汽車,一路太過顛簸,剛到的頭一天又淋了雨,清如第二日就感冒了,甚至全身癱軟無力,開始起了熱度來。


  隔日清晨,依著昨日多說,陳瀅果然做了蔥油大餅送上來。結果敲了半日門都沒動靜,她就急了,忙找了王柏春來看情況。


  王柏春一到了二樓,就曉得不對勁了,門衛說過,早上沒見過清如出門,那也便是人還在房中了,多半是出了什麼意外了。這樣,他們就想法子找了鎖匠來撬鎖,然後果然就瞧見清如倒在沙發上,整個人神智都有些迷糊了。


  幾人合力將清如趕忙送到了市裡的醫院,醫生檢查了一下,開了退燒藥,就讓回去休養了,不過要清如第二日再來做一次胸透,說是怕是肺部有問題。


  陳瀅在那間小屋子裡,守了清如一個晚上,用了退燒藥以後,人好歹算是熱度暫時降了下來,額頭也沒先前那樣燙了。


  到了後半夜,清如睡得昏昏沉沉的,免不了總要說幾句胡話,陳瀅湊近了聽,原來她是在喊著高風眠的名字。


  隔日,清如精神還不太好,陳瀅就親自陪著她去了一趟醫院。對此,清如心下十分感激,陳瀅只說大可不必見外,原本風眠就與她如母子一般,她一看見清如,也是很喜歡,叫她不用這樣見外。


  明明不是周末,醫院的門診卻很是擁擠。早上七點兩人就去排隊等挂號,可是等到了挂號的號碼,卻又是午休的時間,然後兩個人一直在走廊上等著,等到清如看好醫生,做好胸透出來,外頭天都已經黑了。


  然後陳瀅陪著清如一道出了醫院,一道到公交車站點那裡等車。清如模模糊糊瞧見,車站上有兩個婦人在那裡站著,看年紀的樣子,兩人差了至少二十來歲。


  清如覺得這些人看起來有些面熟,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想著多半是方才醫院裡頭見過了。


  但是她下意識的,就禁不住注意了起來。


  兩個人一問一答地說著,那年輕的婦人穿著一件破舊的發了白的旗袍,十分的樸素。另一個則是看著約莫五十多歲的樣子,身形略有些浮腫,手裡拎著一隻竹籃。


  醫院本身在郊區,因為公交車站也便是在郊野,這會天色暗了,看起來只有遠處橋邊一盞暗淡的路燈在亮著,對比著對面的醫院燈光,這裡現下倒是什麼也瞧不見,看不清楚,就連橋下的河水,也是影子也瞧不見一個了。


  陳瀅與清如都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啜泣聲,也便忍不住略略側過身去打量了一番,原來是那穿著舊旗袍的少婦,看著樣子很是傷心。


  只聽著年長的婦人安撫道:「不要這樣子,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那年輕婦人回道:「你說,他這樣話,叫人聽了心裡怎麼能好受。前些時候昏迷不醒也就罷了,今天又在說,我怕是不行了,可是丟下你和孩子幾個人怎麼辦,要麼你明天就改嫁,隨便嫁給誰,只要給你一片瓦房遮風擋雨就好,我這個人的身體也不要埋葬了,就統統獻給國家了。」


  說到這裡,那年輕婦人又哭得更大聲了:「說什麼捐獻器官,按著老祖宗的話來說,那可不是死無全屍么!我倒是真不知道,他怎麼就這麼死心眼了,為國半生,怎麼連死都不忘報國。難道我和孩子就是隨便改嫁就了事的了么?到底我們還是挂念他的呀。他這個人,依我看就是沒心沒肺!」


  那老婦人聽了,不由得遲疑了,半晌,方才開口道:「誒,我兒子前些時日也下鄉去了,實在是病的不成人樣了,整個都瘦成皮包骨了,這才給送回城裡來。我可是好吃好喝地從牙縫裡摳出來,就為了給他補身子啊,這些日子,總算是見著一些好了,可是呢,又說要回鄉下去,說是鄉親們離不開他。我是真的沒法子了,倒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只是做人娘的,心裡疼啊。你說,眼睜睜的看著他苦頭,我這也是難受的很。」


  說到這裡,老婦人又跟著抹了一把眼淚:「你的難處,我倒是很理解的,可是你也大可不必因為他說的話就生氣成這樣。你丈夫說的也是氣話,仔細想啊,你說,他半生為國,難不成國家還能不管他了?咱們要相信國家,也要相信他為之付出的理念。他若是……若是真出了什麼意外,我相信,你們娘仨,肯定還是有人管著的。多少因公犧牲的,可都是每月發著津貼呢,這日子總是能過下來的。我說這樣的話是有些不中聽,但是真的,我想也沒有你所想的這樣困難。發動群眾的力量,還是能把孩子撫養成人的。我倒是覺得,你丈夫的思想很高尚啊。」


  聽到這裡,清如默默回過身去,與陳瀅對視了一番,她心下自然也是為這兩個婦人的遭遇而感慨著,可是莫名的,她就想起了風眠來。他也是一樣的直性子,一貫都是奉獻慣了的人。到底來了這麼些日子,風眠怎麼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兩個人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陳瀅還是多少能夠猜得到清如的心思,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著那少婦提高了聲調哭道:「大姐,你說的這些道理,我不是不能明白。我也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人,為國家辦差,我也覺得光榮呢。可是,大姐,你給評評理,這個死男人,真是木魚腦子,也不知道一根筋怎麼搭錯了,還非得逼著我,當著他面答應他,一定帶著孩子改嫁!你說,這種男人我怎麼說才好,真當是氣得想拿著鍋鏟打他一頓爆栗,或許這樣還能說幾句像樣的人話來。我這沒日沒夜在他身邊照顧著,可不是為了他這麼幾句喪氣話的。」


  老婦人輕嘆了一聲:「這到底是在病中的人,這樣的話,怎麼好當真的?今日或許他是有死的心思了,明日說不準又好了,人那,不到最後那一刻,真是不曉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況且,你丈夫還年輕,以後路還很長呢,你也別難過,往後好好勸勸他,但凡身子保養好了,總還有恢復的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嘛。你看,我家老頭子,當年被日本人打斷了一條腿,我原本以為那條腿是廢了的。可不,現在倒是可以拄著拐杖走幾步的,到底還是沒有壞死的。所以啊,人不能光往壞處想,這心態好了,日子總歸也會跟著好起來的。我就不相信啊,這新社會,還沒有活路啦?」


  老婦人忙著勸慰這個少婦,自己的心情好似已經早就平靜了下來,她挎著竹籃的手一滑,那裡頭裝飯菜的鐵罐子就跟著滑落了出來。老婦人就忙低頭收拾了起來,這場對話方才匆匆結束了。


  這些話,更是叫清如心下打起了鼓,她不免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陳瀅道:「師母,來了這麼些天,我也一直沒問呢,風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是催什麼,知道他工作為先。不過就是想,心下有個底,等他回來前,我想準備一些飯菜之類的,好歹替他接風洗塵呢。這樣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心裡就多少有些提心弔膽的。聽說那秦嶺山裡頭的隧道不好打,從前打日本人那會,日本人都沒敢上秦嶺鑿隧道呢,我想他這次任務也很艱巨呢。」


  陳瀅不過含糊笑了笑:「清如,你身上還病著呢,怎麼就牽挂起小高來了。他身上自然是有國家的任務在,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道的,這野外作業,最難的就在於天氣、地質,許多方面的情況都是不可估計的。最快的時候一個星期,最慢的時候十天半個月都沒影啊。可不光你著急呢,我也總是問我家老王,這小高什麼時候好回來的,他呢,也總是說快了,快了。那我便姑且當小高就快回來了罷。再說了,你都到了贛城了,就是小高自己知道了,怕也是歸心似箭呢。你是不知道啊,從前單位裡頭發了什麼好吃的好用的,他可全沒動,都鎖柜子裡頭了,就說等媳婦來了,給媳婦吃和用呢。我就說,你眼光好,這小高啊,會疼人呢。」


  清如略微有些面色泛紅,咬著下唇:「哦……我倒是沒有來得及整理過柜子,也便不曉得他還藏了這麼些東西。」


  公交車終於慢慢悠悠地從站里駛出來了,車燈也跟著搖搖晃晃的,那登映照在路面上,清如方才覺得有了真實的感覺,方才聽著站里那兩名婦人的對話,她倒是覺得好像還在夢裡一樣,一點也沒有踏實的感覺,甚至她隱約覺得那對話好似方才並沒有發生過一般。


  車上人很多,都是趕著點回家的人,這個時候,方才說話的少婦與老婦人都在清如身後坐了下來。少婦的眼睛紅紅的,望向車窗外,不知道在出神想著什麼。那老婦人就低頭撥弄著竹籃上的白紗布,兩個人就這樣默著聲,不再有任何的交談。


  清如心下自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就聽著車門口賣票的人喊了一聲:「大家都往裡擠一擠啊,不要都在門口站著,不然這後面的同志上不來了!大家幫幫忙啊!往裡擠一擠!」


  不過這車裡頭的嘈雜聲太響了,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聽得見,直到售票員拿著喇叭喊了一聲,大家這才往裡頭擠了進去,清如周遭一下就擠滿了人來,空氣里隱約有些悶熱的樣子,她多少又覺得有些頭腦昏沉的樣子了。


  …………


  第二天一早,照著醫生囑託的,陳瀅又陪著清如趕了個早。七點還沒到,兩個人就來醫院排隊了。內科病人排成一條長龍,在那排灰綠色的候診室門口排的繞來繞去的,整個打了好幾個轉彎,甚至派對的人都直接排到了樓梯口。


  到了中午的時候,許多人還沒輪上,就由家屬過來幫忙繼續排隊,原本在的病患就下樓去吃個午飯,好有氣力繼續等著。陳瀅怕今天往返折騰,就提早帶了饅頭和餅過來,她與清如兩個人將就著吃了幾口,終於算是等到了下午的門診。


  這個時候,清如看見前頭有個年輕女子匆匆地插隊擠了進來,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這個時候就聽著前頭的人輕聲說道:「你可算來了,要是一會還沒到,可又得重新排隊了。」


  那年輕女子笑著說道:「誒,到底是我不好,出門的時候沒看好時間,不過還好,總算是趕到了。」


  清如看她腋下夾著一個黃色的信封,看樣子,她也是剛照過胸透的,約莫也是肺不大好的緣故了。


  這個時候,這女子轉過身來,卻見也是一張白凈的鵝蛋臉,整個人看起來倒是蠻秀氣的。她一看見陳瀅在,不由得笑著喊了一聲:「師母,您怎麼也在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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