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往事如煙
張爽撓著頭,裂開嘴笑道:「不用客氣的,往後你有什麼難處,盡可以找我幫忙。」
緣君點了點頭,忽而又問道:「聽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張爽略略愣住,他倒是不曾想緣君會這樣問,於是便答道:「是了,我本是上海人,也是跟著父母到西北來的。」
「哦,上海……」緣君喃喃地重複了一句:「我父母原來也生活在那裡,將來若是有機會,我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待得聽到緣君這樣說,張爽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有機會,我去做你的嚮導啊。上海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我就是閉著眼睛也能不迷路。」
說到這裡,張爽的情緒忽而有些低落了下來:「不過,我都不知曉,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回去……」
緣君笑笑,拍了拍張爽的肩膀:「不要緊的,還年輕的,將來總是又忌諱的。不過,你跟著父母到這裡來,後悔么?」
張爽皺起了眉頭,思忖半晌,似乎還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踟躕了一番,而後說道:「哪裡能說什麼後悔呢,不過就是偶爾起了一些思鄉的念頭來。只要實驗能成功,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你知道么,聽說你們要來,我都高興壞了,又說你是錢教授的學生,那就更是了不得了。我是真心期望這場實驗能夠儘快成功……這樣,我們的國家就再也不用怕被人給欺侮了。」
緣君暗暗捏著袋中的懷錶,感慨道:「我倒是也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
張爽側過身去,瞧著緣君的面龐,她的眼睛細長上挑,一雙柳葉眉暗暗蘊含著似水柔情,一頭墨濃的頭髮又給她平添了一絲尋常女子所沒有的英氣,看起來,整個人真是朝氣蓬勃的了。
張爽笑著問道:「你有男朋友么?」
話一出口,連張爽自己都覺得詫異,一下就又害臊著紅了臉:「我倒是沒有旁的意思,不過就是想,這國外社交公開,怕是你該早就有了男朋友了罷?你這樣回國來,他怎麼辦呢?他支持你的工作么?」
聽張爽這樣問,緣君倒是略略有些詫異,不過,她心下倒是喜歡他這樣的性子,至少看起來很真誠,不會有什麼遮掩。
緣君靦腆地笑了笑:「我倒是還沒有男朋友的,從前一門心思都撲在科研上了,哪裡還有旁的心思呢。說起來,我好想真的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呢。我母親總是說,人與人在一處,是講究緣分的,我想約莫就是緣分未至罷。」
「哦。」張爽應了一聲,面上卻是禁不住的一陣歡喜。兩個人就這樣靜默坐著,仰望著天上的月光。彼時,張爽感覺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難言的月夜當中了,特別是此時,身旁還有緣君相伴。
……
清晨,太陽才剛升起,就照耀在那一片黃土地上。張爽與幾個村裡的幹部來到了緣君住的那處矮屋外頭,然後在虛掩著的門上敲了敲。
「緣君同志!」
應著敲門聲,緣君開了門,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簡單利落的純白色短袖與牛仔褲,身後背著一個書包,笑道:「我們上路吧。」
實驗室並不在村子裡頭,是在村子西面的一處荒地里,再往外擴去,那就是一片沙漠了。一群人坐著騾車,走了差不多一個鐘的時間,這個時候就瞧見一處荒蕪的地上有一見小院子,外頭支了一個棚架,上頭掛滿了密密麻麻的葡萄。
這個時候,就瞧見有一個老婦人,在那裡晾曬著衣服。
「母親!」張爽見了,禁不住大聲喊了一聲。這個時候,那老婦人的臉上就浮現了一層笑容。她旋即把撩起的袖子與褲腳都放下,然後在手巾上揩了揩手,笑道:「你不是要送新來的同志去實驗室么?怎麼回家來了?」
張爽指著身後的諸人道:「可不是經過家門口,便順道來看一看。」
然後,張爽又特意拉過緣君,與母親介紹道:「這位就是新來的緣君同志,美國名校畢業的才女呢。」
緣君回過頭望著張爽,他的臉早已在日頭下曬得紅紅的,頭髮已經剃成了板寸,兩鬢看著清清爽爽的。一陣風吹來,緣君額前的劉海就被吹散開了,這樣就愈加凸顯了她的清麗面龐。張爽的眼睛一對上緣君的眼神,就覺得渾身都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緣君是雙眼皮,眼珠子又很是清亮,但凡笑起來,那長長的睫毛就會跟著抖動起來。張爽覺得,她這個樣子,倒是像極了瓷娃娃,真當是天然去雕飾的清麗之美了。
張爽母親一見緣君,就知道這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看起來也是優雅得體的模樣,倒是覺得很合眼緣:「緣君同志,你好,我是張爽的母親——舒望。」
緣君忙伸出了手,微微躬身道:「伯母,您好。」
舒望見她一副認真的模樣,一下就禁不住笑了起來;「你來小瀏村幾天了,還習慣么?」
緣君道:「不過兩三日,尚好。」
一眾幹部見她咬文嚼字的樣子,都跟著笑了起來:「到底是外頭來的,說話都有著墨水味哈。」
張爽上前,幫母親提過手上的水桶:「父親呢?怎麼沒見他在。」
舒望望著張爽道:「可不是一早就去實驗室裡頭了,這些天,說是遇著一個難題,一時解決不好,也便連覺都不要睡了。」
張爽回過身去,似是對緣君解釋道:「我父親這個人就是這樣,但凡問題沒有攻克,就不好睡覺的,幾年下來,頭髮也便全白了,都是操心的。」
舒望上前招呼了一聲:「好了,既是路過,那就進來一道喝口水,吃點東西再走吧,這到基地還有一個小時呢,這不吃不喝的,人哪受得了呀。緣君同志,你可是來替咱們辦事的,身體還是要緊的。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身體要緊。」
緣君略略有些遲疑,她怕是耽擱了時間,有些不大合適,因而也不敢輕易應了下來。那幾個年輕幹部就笑道:「緣君同志,那咱們就進去坐坐罷,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話說到了這裡,諸人自然就不好再客氣了。於是他們跟著張爽進了屋子,張爽就招呼著他們去炕上坐著。這裡只有光禿禿的一張土炕,佔了整個屋子的一般大小。炕上對著一些針線的籮筐,還有一些乾草堆在那裡。
緣君望著這家裡,黃土牆是凹凸不平的,而且有一些水沖刷的痕迹,顯然是這兩天下雨,雨從屋頂漏了下來。
舒望笑道:「我先去生火,蒸幾個饃饃。」
有個幹部笑道:「就吃涼的也行,不用蒸了。」
舒望哪裡肯,也便自顧著系了圍裙就進廚房去了:「我很快的啊,兒子,你先招呼客人用水呀。」
張爽殷勤地拿了熱水壺過來,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熱水的熱氣裊裊飄著,緣君望著杯底,多少還有黃沙的痕迹。在這裡,但凡要喝一杯乾凈的水,怕也是極為奢侈的事情。
這個時候,緣君就瞥到,牆上掛了一張黑白的結婚照,照片的右下角寫著「上海照相館」的字跡。她微微愣了愣,那是他父母拍婚紗照的地方,心下不由得暗暗起了一絲情緒。
張爽見他望的出神,便道:「那是從前的老照片了,是在上海拍的呢。」
緣君不動聲色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一聲:「恩,難怪呢,看著別緻。」
張爽憨厚笑了笑:「這家照相館,可有名了,是個俄國人開的呢。那照相技術也是好,聽母親說,從前滬上的人家,但凡結婚能去那裡拍照,也是極有臉面的一件事情了。」
舒望拿了一籮筐的棗子出來,放到炕上笑道:「都是自家種的,快嘗嘗。」
她旋即看到了張爽與緣君的目光,都盯著牆上的那張結婚照看著,似是喃喃道:「當年日本人打進上海,這房子里的好些東西,主人都來不及收拾呢。城內那幾仗,我都看在眼裡呢,可是慘烈。當時,這整個滬軍就打的沒剩下幾個人了。」
緣君捧起了那杯帶著黃沙的熱水,抿了一口,而後發乾的喉嚨好似略略紓解了一些。幾個幹部在那裡幫舒望挑著豆子里的砂石,似是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討論的內容。
緣君不禁開口道:「是了,那場仗,我也是聽說過呢,這死的人,說是都堆積成山了。」
舒望對著圍裙揩了揩手:「上海當時好歹還有個租界,多少還有個庇護的地方。更慘的,是在南京呢。我的許多親眷,可都在那兒住著呢……最後呀……」
顯然舒望並未料到今日會提起這些,說著說著,眼眶一下就紅了。張爽忙遞了帕子過來:「母親……可都過去了……」
舒望嘆了口氣:「所以世人常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呀……從前的日子,那才是真的難捱。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麼是個頭。好在,這日本人終於被打跑了,總算是有安生日子可過了。」
緣君寬慰道:「伯母說的極是,我的母親也常說,過好當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緊的。」
舒望揩了揩眼角:「說起來,民國二十多年的時候,我的母親倒是在上海的陶公館做工的。那可是滬上有名的大帥別館,那一家有位少帥夫人,姓沈,乃是一位極為清秀的小姐呢。人也很是心善,待我母親與一眾做活的人一貫不錯的。就是後來,打仗了,她人也便跟著失蹤了,倒是叫我母親念了一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