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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花凋

  寶珠其實並不大會喝酒,白蘭地不過是她熟悉的酒名罷了。她並沒有在意緣君在這裡的事情,不過是拿著酒杯,自顧著擠到了人群裡頭,這個時候,迎面而來的便是嗆鼻的雪茄煙的味道,以及不知道是什麼人潑翻在地上的酒的酸澀味道。


  各種香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處,顯得此時這個地下酒吧的空氣格外的渾濁。唱片機里的爵士樂在一遍一遍地翻轉著,念頤啜了兩口白蘭地,強烈的酒精燒得人喉嚨都要起了火,她覺得兩穴又開始跳動起來,不可抑制的窒息感籠罩著她。


  「妹妹,劉叔叔很擔心你,回家罷。」緣君終於開了口,不過她的語調並不重,就如同是在酒吧喃喃自語一般。


  寶珠回身望著緣君,不由得笑了起來:「姐姐,你不是應該在學校裡頭做實驗的么?怎麼,大忙人還有時間同我來酒吧消遣呀?」


  酒吧里的人交頭接耳,不停地說笑著,不停地喊著,誰也知道應該先聽誰的,不過都在比哪個嗓門更響。難得都散開了領帶,滿面的汗珠,女的呢,都踢掉了高跟鞋,踢掉了束縛,好似這一刻,大家都不過是忘卻了身份的人。


  緣君握住手裡的威士忌,一口就喝了下去,那味道濃烈的她直呲牙。實則,她的酒量也不見得有多好。可是為了能在這裡多與寶珠說會話,緣君索性就咬牙喝了一些。這酒到底厲害,不過一口下去,就已經熏得她有些發昏起來。


  就在緣君喝酒的這片刻的功夫,寶珠早已經連連灌了兩杯下肚,她的眼睛整個都是直愣愣的,好似周遭的一切都與她沒有什麼干係,不過是充耳不聞一般。慢慢的,她眼中的眼白充斥了血紅的顏色,真當是觸目極了。


  緣君輕嘆了一聲,而後牽起寶珠的手腕,便要帶她出酒吧:「回去休息,不要在在這裡浪費時間了。你這個樣子,實在是叫家裡人都很擔心,你外婆如今都八十多歲的人了,你這樣叫她提心弔膽,處處擔憂的,於心何忍?」


  寶珠一下就將酒杯摔到了地上,而後大笑了起來,待得笑的喘不過氣來了。她的脖子也已經熱得紫漲了起來,整個人的眼睛都是冒著火的:「緣君姐姐,那些人都是魔鬼!都是魔鬼!你知道么!我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世界上還能容忍這樣的惡魔的存在!那些人,竟然沒有受到應有的懲處,仍舊在世界的另一端逍遙著!所謂的正義,所謂的公平何在?我真不知道,我到底還可以做些什麼……我覺得失望透了,難受透了,不知道應該怎麼擺正自己的位置了……」


  聽了寶珠一席話,緣君一時竟然覺得有些無力,她緩緩地鬆開了寶珠的手,而後幽幽道;「肉弱強食,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我們所能做的很有限,但是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努力的把生活過好,這才是最要緊的。你身後還有劉叔叔,有邵家阿婆,乃至於我們這些親近的人,何故這樣厭世呢?那些罪行,你都已經準備出版成冊,將他們公之於眾了,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了……寶珠,珍惜當下,放開過去,你該回歸到你現下的生活了……」


  寶珠沒有吭聲,只是獃獃地望著緣君,眼中的淚水一下就跟著淌了下來,她的眼中滿是無盡的哀傷,卻沒有任何人能夠這些東西給帶走。緣君瞧著那些淚水,眼中只覺得有些酸澀,竟一時也跟著盈滿了眼淚。


  她忙扭過頭去,對寶珠道:「我幫你預約了心理醫生,他是位從業經歷豐富的好醫生,我想一定可以幫助到你的。下周三,我和劉叔叔一道帶你過去看一看罷。」


  寶珠唇角一撇,勾起一抹笑意,這笑裡帶著淚,卻是叫緣君愈發地心疼起這個小妹妹來。她多麼希望,這個美麗的妹妹,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些人世的罪惡。至少,在她心下還能保留一份對這世間的熱忱與期待。


  ……


  是夜,寶珠覺得仍舊有些醉意,翻來覆去總是有些夜不能寐。外婆親自送來的桂圓紅棗湯已經涼了,她仍舊是一口也沒有吃的。待得她屏住呼吸,確定外頭屋子裡已經沒了聲響,想來父親與緣君、外婆等人都已經沉睡下,她便起了身來。


  寶珠捻亮了屋裡的檯燈,又打開了抽屜里的那本資料夾,裡頭放著一些她還未整理完的日軍在東南亞所犯下的暴行,裡面一張張的相片,一字字的記錄,都是她這一年來的心血成果。


  寶珠覺得心跳的很厲害,伸手摸著額頭的時候也很燙手。她實在是太疲倦了,可是一看到這些資料,她又實在是睡不著。她嫌惡這裡頭的事情,也嫌惡夢靨里的那些殺戮場景,她實在是家裡坐不住了,於是又迎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出去了。


  不遠處的公園裡頭,好似隱隱飄來了一陣歌神。寶珠隨手披了一件劉虎為她買的紅色外套,然後開了門,一路走到了公園裡頭。她在公園的一處角落坐下,想起曾在這片樹林裡面,展讀過茹姨寄來的信,然後她就靠在樹榦上,想著歐洲的那些景緻與生活。


  她也曾和同學在這裡散步,甚至偷偷討論著班上新轉學過來的俊朗男生。這公園,這靜美的樹林,是她學生時代唯一的美好記憶與時光。


  夜裡的氣候並沒有白天這樣熱,加州就是這樣了,白天曬得很,夜裡卻很涼快。這溫和如酥的夜裡,如果伴著月光,真當是芳醇似酒。


  襲襲的和風,蓊勃的花香,寶珠終於聽清楚了,原來是公園的深處,有人在唱著《茉莉花》。草里露水已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氣似乎也有三滴兩滴的露落在她身上。


  寶珠抬起了頭,仿若瞧見不遠處,她的母親正微笑著看著她,向她招著手。寶珠的唇角勾起了發自內心的笑意,這一刻,她感到了來自遠方的召喚,更是感受到了來自心底的一種需要解脫的念頭。


  「砰」的一聲槍響,寶珠輕輕扣動了扳機,用父親的隨身手槍,直射入自己的太陽穴中。她的笑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的這一個夏季。


  三日後,便是寶珠整理的《南京暴行》一書的發行的日子。劉虎與緣君捧著寶珠的遺像參加了這場特殊的發布會。遺像裡頭,寶珠穿著父親替她買的那件紅色薄線衫,笑靨如花。


  幾乎是一夜之間,劉虎的嗓子已然完全啞掉了。他幾乎夜夜都會夢到,寶珠無助地站在家裡的卧室裡頭,抱著那疊資料夾,哭泣著……直到許多年後,劉虎開始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許多事情不再記得那麼清楚了,也便漸漸都一道淡忘掉了。


  ………


  三年後,在加州理工大學廣場上,緣君穿上黑色的博士大袍,頭上壓著厚重的方帽,足足曬了三個鐘頭。典禮的儀式冗長繁瑣,校長的訓詞一貫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整場典禮完畢時,緣君的美國同學都一窩蜂趕到來賓席上,與父母,與家人擁抱、照相。她徑自走到飲水機前,取了一杯冰水,額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


  緣君的白色襯衫早已被汗浸濕,額上被博士方帽的硬邊生生地壓出兩道深溝來。當茹雲與秋白來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眼前仍然覺得是白花花的一片,約莫是被太陽曬得有些視線模糊了。


  茹雲遞了一塊方巾過來,柔聲道:「緣君,擦把臉罷,瞧把你給熱的。」


  緣君抿了抿雙唇,接過了母親手裡的方巾,將頭面都給揩乾凈了,然後就與父母一道坐在了學生中心的沙發上。自從入學開始現在,她似乎從沒有這樣閑散地靜坐過。


  從前她實在是太忙了,整日都泡在實驗室裡頭,即便偶爾回了劉虎家中,也不過是埋頭苦讀論文。心下還要不斷地盤算著,實驗結果到哪裡了,數據是否足以支撐起一篇可信的論文。


  秋白顯然看出了女兒的局促,不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年紀輕輕的,倒是有著遲暮之年的態勢了。我看你這樣下去不好,還是要找一個男朋友,來彌補下你缺失的生活情趣。就好似我同你母親這樣,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常伴在身側,那便是極好的了。」


  緣君悻悻然地笑了笑,而後又垂下了頭:「您說的這種狀態,自然是最理想的。可是人生一世,要找一個相知相愛的人,想來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從前是戰時,感情也便愈加熱烈。現下是和平時期,我倒是還沒有想過什麼樣的感情才是最合適的。」


  茹雲聽了不過回過頭來,望了眼秋白,又望著女兒笑了笑:「瞧瞧,不過幾年的功夫,緣君的領悟已經比你高出許多了呢。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想大抵就是如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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