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不信他死了
陶秋白率領大軍渡江以後,便迅速按著原先的部署搶登高黎貢山。根據前方送來的情報,駐守高黎貢山幾處隘口的日軍也不過就是兩個大隊,總共也不會超過兩千餘人。
而此時秋白手中帶著的人馬至少也有兩萬人,因而目前看來,好似他們是掌握著絕對的主動權的,全軍上下也為之振奮,信心大增。
只是此時,他們並未知曉,就在渡江之前,書言命人發到重慶的電報就已經被日本人所截取和破譯了。因而他們如今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日本人的眼皮裡頭了。他們已經悄然加強了怒江西岸和高黎貢山一帶的防守。
秋白先前是查看了打量資料的,可是一旦帶人到了高黎貢山腳下,就感到了它的不同尋常。實際上,在靠近怒江西岸的這一側,恰恰是它最陡峭的一面。而在騰衝前方的一段山脈海拔足足有三千多米,僅有的幾處可行隘口也是終年積雪。
裝備簡陋的遠征軍,若是想翻越高黎貢山,幾乎已經沒什麼選擇了。如今只有南齋公房、北齋公房和紅木樹這幾處突破口,而日軍早已在險要處設立工事。
秋白抬起頭來,仰望著山頂,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將是一場從山下往山腰攀登,再向山頂衝擊的戰役,這將是前所未有的惡戰。
陶秋白原本計劃先派出了一個團的軍力,去攻打北齋公房一線。
然而到了深夜,他卻接到一份棘手的戰報——178師孫長房率領的三個營,艱難作戰了四天,都沒能拿下敵人據點,整個部隊被阻在了北齋公房的冷水溝陣地上,如今已是死傷慘重,孫長房本人也已經被炮彈擊中,身負重傷。
秋白手緊緊捏著這份戰報,眉頭卻是皺地打了結,他開始意識到,他們的計劃早已經被泄露了,可是這個時候,已經退無可退了。
為今之計,只能用血肉之軀,強行攻佔了。在冷水溝陣地上,一個團打光了,另一個團接著衝上去,整整十天,竟然愣是一步都沒有推進。
秋白痛定思痛,知曉已經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了。此時,防守高黎貢山的日軍也已到了極限,彈藥幾乎打空,而陶秋白身邊可調遣的,也只剩下了一個警衛排而已。
臨行前,秋白將最後一瓶伏特加開封,給在座的每一位警衛排的弟兄都喝上了一口,然後他重重地摔碎了酒瓶,直接帶著警衛排衝上陣地。
就在警衛排一路廝殺的時候,書言獨自帶著一包炸彈,從小路抄近。眾人只聽著「轟」的一聲,整個碉堡都給炸得灰飛煙滅了。
冷水溝終於被拿下,總司令官卻不見了蹤跡。在打給重慶的調查報告中,有人聲稱,親眼看著陶秋白將炸彈捆綁在身上,以自己人肉為依託,方才將碉堡炸的一乾二淨。
也有人說,陶司令先是受到了槍擊,而後被日本人圍剿,方才不得不提早引爆的炸彈。
雖然說法不一,可是無論如何,許多人都相信,他們年輕的司令長官——陶秋白,已經是以身殉國了的。
………..
重慶,茹雲坐在黃包車上,正要往女工學習班奔去。車夫是個重慶本地人,性子直爽,也很愛說話,這一路上,話匣子也便打開了:「妹兒,我瞧你年紀也不大吧,看著就不似本地人哦?」
茹雲笑笑:「是了,我是從外地逃難過來避禍的。」
車夫嘆了口氣:「日鬼子仙人板板,好好的東洋不呆,楞是要來禍害咱們,要不是我家裡有婆娘和孩子要養,我也得去前線,殺鬼子去!」
茹雲漸漸收起了笑意,平聲道:「你家裡六個孩子呢,怕是負擔也重罷?」
車夫道:「可不是嘛,這不,前些時候,婆娘說是城裡頭開了那麼一個女工學習班,專門教些技術活呢,她也去了,將來總好混口飯吃不是?聽說啊,這開班的是個上海來的太太,可當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茹雲笑了笑,也不說話。車夫一路說著,很快就到了女工學習班所在的地方。那裡原來是一座廟宇,可是到了學習班開辦的時候,香火早已經落敗了,整個房子的情況也不是很好。
茹雲說服了姚太太,由她的侄子姚可幀出面,捐了一些錢,總算是修繕了門面,清理了內堂,整個看起來,倒是也有點學校的樣子來了。裡頭隔開了好幾個小間,有茹雲和老師們的辦公室,還有各種學習班的特定教室。
如今又開闢了一處小操場,上頭栽種的是一些梔子花,還有桂花、梅花,零星還有外頭不知名的人士捐獻過來的鬱金香,因而整個學校的環境,如今看起來,多少也是有些活力的樣子了。
茹雲進門的時候,正是八九點鐘,各教室裡頭,正在上著課。茹雲額外為這裡的女工開設了一些基礎的文化課,教習的都是一些國文、自然科學、音樂一類的課程。
這個時候,茹雲悄然地在教室外頭的走廊巡視著,這些女工雖然文化程度不一,年紀也相差甚大,可是但凡是上課的時候,大家聽講都是十分的認真,一個個都做著筆記,盯著黑板,那樣子,真當是認真極了。
這裡頭的女工,到底還是窮出身,知道有一個上學的機會不容易,任憑誰都不捨得把這時間給荒廢了,因而學習的氣氛,倒是比外頭的正規學府還要熱烈。再加上茹雲從前在錦雲鎮上有辦學的經驗,因而現下更是如魚得水,辦得有聲有色。
至於那些上課的老師,除了個別是全職的,大多都是西南師範的女學生,過來義務授課的。對於這樣的義行,茹雲也是感激再三。
茹雲到了辦公室,人才坐定,新聘的教授縫紉的老師就來找她商議縫紉機的問題。原來是這縫紉機原先與商家談妥了價格,一共訂了四台,可是臨到交貨的時候,商家卻坐地起價了,這預算實在是有限,這個差價自然是補不上的,於是老師便來找靜雲商議個法子。
茹雲剛要開口,就聽著門外有人敲了下門:「校長,有一位先生說是有要事找您。」
茹雲只得與老師簡單交代了幾句,說自己會親自再去與老闆談,然後就理了理髮鬢、衣角,面色從容地出了辦公室去。
遠遠的,茹雲就瞧見那幾株鬱金香邊上,站著一個身著煙色絲葛長衫的男子,似乎還帶著一名隨從,立定在那兒。
「沈小姐……」蔡賢轉過身來,輕聲開口喚了一句。
茹雲仰首凝視著,徐徐而來。她烏黑的長發披掛在肩頭,與絲巾上別著的玉蘭花相互映襯著,顯得更是肌膚勝雪。
只是她的臉上毫無表情,說起來她許久未有與蔡賢見過面了,即便期間有幾次舞會,幾次公館私人邀約,茹雲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掉了。
蔡賢照舊是一副眉眼疏朗、斯斯文文的樣子,可是但凡他見著了茹雲,卻是無盡的暗火在心下燃燒著。
茹雲略略避開他的視線,心下不過想著,秋白遠征,怕是她此生都無法再放下的心結了。她從前並不知曉,蔡賢這樣的人,為了排除異己能夠狠到什麼程度,如今她是領略了的……只是這代價,實在是太過慘痛。
「委員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茹雲朱唇輕啟,淡聲說了句,生生的就將蔡賢隔出了一段距離來。
茹雲這樣的反應,倒是在蔡賢意料之中,他只是笑了笑,而後搖了搖頭:「你這是在怨我么?」
茹雲垂下了臉,一雙眼眸泛不起一點漣漪:「您言重了,豈敢、豈敢。」
蔡賢伸出手來,輕握住靜雲的手腕,茹雲下意識地往後一躲,反被蔡賢拉近了幾分,口氣不咸不淡道:「你瞧瞧這個罷。」
茹雲這時方才注意到,蔡賢是將一張蓋了委員會大紅印章的紙塞到了她手中。她不由得將紙擺正了,而後目光輕掃了一眼抬頭,寫的乃是「榮哀狀」三個字。
她心下不禁默念著:「茲有遠征軍總司令官陶秋白,於民國三十一年夏,在冷水溝抗戰陣亡,忠貞為國,堪為楷模,特頒此狀,永誌哀榮……」
茹雲耳邊的玉蘭花墜子在風中被吹得泠泠作響,她略略側過身去,面龐在陽光照映下打上了薄薄的一層陰影。雖是艷陽天,茹雲卻覺得肌膚裡子有些寒徹骨,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有些打著顫。
茹雲笑了笑,隨即朝著蔡賢,深深行了一禮,而後將這紙榮哀狀交還到了蔡賢手中:「恕我不能接受這紙榮哀狀,秋白沒有死,因而這殊榮,我們受不起,也當不起。」
「沈小姐……這麼多天了,我遣人送來的調查報告,你難道沒有看么?陶公就沒有與你說么?那樣的情形下,你覺得陶秋白還有生還的可能么?我想要告訴你,而且必須要告訴你,陶秋白,他已經死了!」蔡賢漸漸加重了語氣,他實在是吃不準,茹雲到底還在強撐著什麼。
茹雲回過身軀,望著滿園子里影影綽綽的花木,淡聲道:「不,他沒有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我一天沒有見到他的遺骨,那麼我便肯定,他沒有死。我們約定過的,他決計不是一個食言之人。」
蔡賢暗暗攛緊了拳頭,一下就打在了旁邊的樹榦上,枝葉「嘩嘩」作響,飄下幾撮落葉來:「不管你怎麼想,總而言之,這個周末,我將會為他破例開一個盛大的追思會,而你,將會作為他的遺孀而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