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為了再次上路準備
吳中鎮上,這天中午,因著天有些莫名的悶,也沒幾個人出來做生意,櫃檯里的掌柜也是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在搖晃著,整個人看著滑稽極了,連帶著瓜皮帽子從頭頂滾落都不知道。
這掌柜的旁邊的檀木算盤上上還停了一隻略大的蒼蠅,得意洋洋地擁簇著前腿,整個搓來搓去的,好似是在向著人示威。幾個學徒模樣的人也無事可做,自然也是樂得歇歇腳,就徑直坐到了當鋪門口過道里,說些不三不四的閑話來。
茹雲手裡抓著一隻絲絨質地的手包,面色平靜地跨進了當鋪裡頭。這會見裡頭悄然無聲,心下難免多了一絲疑慮。正想著呢,就見著掌柜頭頂的瓜皮小帽落到了胸前。
茹雲一踮腳,就瞧見掌柜的光禿禿垂掛在胸前的頭頂,於是心下便有了主意,只是將手微微蜷起,而後輕輕敲了敲檯面。掌柜的猛一驚醒,嚇了一跳:「怎麼?日本人打進來了?」
茹雲略略蹙起了眉頭:「日本人一時半會怕是還進不來的,這都被陶司令與守軍給打退了好幾里地了。」
掌柜的吁了口氣,這時候才發現,這底下原來站著一位年輕的太太,他雖與茹雲不熟,但也曉得原先是張充和家裡頭請來的貴客,這吳中鎮上就丁點小,自然什麼事情他都是知曉個一星半點的。
不過因著張充和的關係,掌柜的一時也不敢掉以輕心。總歸這張家是吳中鎮上的大戶,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也得看佛面,還得客客氣氣的才好。
只是這一會,他倒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一時拿不准她為何而來,腦子裡急速地饒了好幾個彎,想著近日有沒有張家的人來這裡典當,是不是底下的夥計做過什麼虧心的事兒來。
想了半日,掌柜的似乎是覺得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於是這心裡頭就定了神,恭恭敬敬對茹雲笑道:「沈小姐快請進,裡頭坐。」
這一下,他便招呼著底下閑聊的幾個學徒過來待客,請茹雲到店鋪後頭的廳堂里坐著,然後泡上新茶奉上:「沈小姐,今日有空過來,是不是想看看小店裡有什麼出手的好玩意兒么?」
這按著本地的規矩,店鋪里來典當的東西,都是有一定期限的,但凡過了期限,這當鋪自然也便有許可權出售。近日因著日本人攻城的關係,這鋪子裡頭的生意也是慘淡,因而掌柜的便想著,若是這位沈小姐能夠出手闊綽買一些物件,那也是頂好的。
這吳中鎮上,進鋪子里來的,有些富農家裡的落魄子弟,也有在外頭城裡吃喝嫖賭,欠了一屁股債務的,只得拿家裡頭的東西來抵押,因而這鋪子裡頭古玩字畫,一應都少不了,鋪子雖然不算大,可是裡頭的典藏卻是不少。
茹雲不動聲色,幾根青蔥似的纖指略略捏住手包的拉鏈,對掌柜微微一笑:「說起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有幾樣東西,想來你這裡估估價,權當做個盤纏,好上路的。」
從茹雲記事以來,這是第二次進當鋪了。前一次,是因著呂平柏生病,呂家一時為難,她為了報恩,便將幾件秋白贈予的東西給當掉了。那幾樣東西,她心下一直還挂念著。
沒料著,如今呢,倒是輪到為了自個的事情再當東西。此番再當掉,也便是真不知曉什麼時候能再贖回,真當是一身空空無物了。
老掌柜在這店鋪裡頭坐鎮幾十年,清廷那時候就開始在當鋪裡頭混著了,自然是精明老練的主。茹雲一開口,他自然就曉得她的來意了。因著多了張家這層關係,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萬一將來哪裡不落好,張家問責問起來,那也是一件麻煩事。
底下的學徒很快會意,立馬轉身去內院尋了總管事過來。那總管事聽說,是張家的客人沈小姐來了,立馬就迎了出來。他也是聽說過一些傳聞的,這沈小姐的丈夫,好似是上海來的長官,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再加上聽聞她們與游擊隊也有些關聯,一時也不好得罪了。
他一來,就把茹雲給單獨領到了一處僻靜的屋子裡頭,這也是當鋪的慣例了,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總要尋一處靜謐的地兒,也是幫著遮掩,不好多被外人知道。
茹雲並不打算隱瞞,只是開口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要獨自帶著一大家子出遠門怕是十分的艱難。這戰時不比往日,哪兒都要花錢,囊中羞澀,也便只得先將幾樣東西暫時存放在你這裡。將來,等事情都平穩了,這些東西,我都還要贖回來的。」
總管事搓著手笑道:「也不知曉您要典當的是什麼,我們開當鋪的,自然就是典當的生計,可是您這一當,是您自個的主意呢,還是張家人的主意呢?」
茹雲倒是不曾想這總管事會這樣問,於是便淡聲道:「今天是我自個要來當東西的,自然與你無關,萬一將來,有人過問起,那也是我自個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擔心。」
總管事看她的樣子,想來她是意思聽岔了,忙解釋道:「今兒個一早,張家老太太親自來了一趟,在我們這兒典押了幾塊上好的玉雕呢。」
茹雲微微一愣:「今兒個一早么?還有這樣的事情?」
茹雲心下不免想著,早上是聽說張家老太太跟著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她倒是沒有料著老太太也是來了當鋪的。說起來,老太太吃住總歸不太要花多少錢的,這樣典當是做什麼用途,她倒是一下猜不透了。
總管事見她這樣子也不像有假,只得拱手道:「誒喲,瞧起來沈小姐還是不知情呢,倒是我多嘴多舌了,該打,掌嘴!掌嘴!」
茹雲道:「你方才說了什麼,我可是一點也沒聽到。你可放心吧,我也不是學舌之人,不該說的,轉頭也便忘了。」
茹雲定了定神,然後就把絲絨錢夾開了出來,將裡頭的東西給取了出來。這總管事伸手一接,頭一件就是碧璽花簪。
他反覆看著,這花簪為銅鍍金點翠,上又嵌著碧璽、珍珠、翡翠。整體以碧璽做芙蓉花樣式,花蕊為細小的米珠,花葉乃是翡翠薄片,花蕾又為碧璽雕成,再加花托點翠,旁的不說,就光是這做工,就足以讓人讚歎了。
茹雲笑道:「這件東西,可有來歷,我若沒走眼,那是當年清廷時候,西太後宮里的物件,外頭尋常,可是見不著的。」
總管事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說怎麼這裡頭隱隱透著一股非凡的貴氣的,原來是有這樣的來頭。」
茹雲平聲道:「如今都快民國二十八年了,也不是能講究的時候了,甭說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十多年前,但凡家裡頭沒難處的,誰又願意將這寶貝拿出來了?」
「是了,是了,沈小姐說的極是。」總管事連連點頭道。
茹雲苦笑了一聲:「這東西的來歷,自然我也得說清楚了,吳中地方小,你們收了這樣的東西,自然難免心下要猜忌的。」
總管事道:「怎麼會呢,倒是沈小姐多心了。」
茹雲道:「你們雖然是收典當的,可是自然也有你們的難處,我自然也是理解的。這件碧璽花簪,是當年我結婚的時候,家裡頭送的,原先是要當傳家的物件。你也曉得的,我們是上海來的,婆家從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樣的寶貝自然也便不在少數。只是如今誰家都不太平,若不是真的有難處,我是肯定不會拿出來賣的。」
總管事道:「您倒是說對了,咱們吳中地方小,這好東西見得不算多。這玩意,好就好在是宮裡頭出來的,我從前也沒見過這樣好的花簪,這回可是托您的福,算是開了眼了。」
茹雲道:「這個還請您幫著收好,等過些時日,事情都辦妥了,我一定還是要來贖回來的。」
總管事忙不迭地點著頭,將這花簪置於桃木漆盤裡頭。而後茹雲就拿出了第二件東西來,那是一塊白玉鏤雕的鳳凰墜佩。
總管事將這玉佩接到手裡,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好貨。墜佩乃是雙面雕工,樣式也很簡單,只鏤雕了鳳凰銜草紋,玉質瑩潤。總管事一看也不多說什麼,忙將這玉佩放置到了漆盤上頭。
總管事心下卻是想著,這位沈小姐,看著貌美不設防,實則心下是拎得清事情的,這一派處處可憐的模樣,那是叫他不好意思壓她的價,這便是不顯露山水的聰慧了。
這總管事心裡頭盤算了一番,也不打算這樣快就開口說價格,只是叫底下的人趕忙斟茶來,眼見著茹雲啜了幾口茶,方才開口道:「如今這年頭,世面不景氣,即便是典當了原主不要的物件,要再出手去賣,那也是不容易的。這會子生意難做啊,這點難處,沈小姐該是曉得的。」
茹雲只是笑了笑,輕挑著眉毛,望著總管事平聲道:「您這話是專門說給我聽得么?」
總管事連忙搖手道:「誒喲,哪能呀,不過就是隨口一說,您看,可不是惹來您的誤會了。」
茹雲道:「我一個女人,不過就是識得幾個字罷了,若說你那些生意經,我是一點也聽不懂的,您呢,就開門見山,說一說,多少價肯出,咱們也好合計合計不是?」
總管事略吁了口氣:「這話可是沈小姐言重了,您這談吐,您這氣質,哪裡是尋常人可比的。」
茹雲也不看他,只是低頭啜了口茶:「您開個價罷,我聽著呢。」
這總管事原先是看茹雲年紀輕輕,想來也是個好殺價的主,如今看來,這氣色如常,泰然自若,倒當真是不好相與的。
他也不敢輕易開口,只是心下盤算了許久,方才緩緩開口道:「您看這樣如何,這碧璽花簪就給一千大洋,玉佩嘛,也不殺您的價,給您一個高價位,也是一千大洋,您看如何?」
茹雲攏了攏髮鬢上的碎發,微微笑道:「您這價位,開的少了一些呢。那碧璽花簪可是無價之寶,您也說了,這是宮裡頭出來的,可不是尋常的物件,如今這外頭,您要找一樣的東西來,怕是也難呢。再說這玉佩罷,不怕放的久沒人識貨,這玉自然都是越老越好的。要我說呀,您不如就給個六千塊大洋,這聽著順了,鋪子里的生意也不會差。再說了,這以後我是要贖回來的,這年頭物價飛漲,大洋往後怕是更值錢的呢。」
茹雲邊說,邊就望著總管事,而後又輕聲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總管事微微一愣,他倒是沒想著,這沈茹雲這樣有魄力,敢開這個價位,可是想著,這兩件也確實是難得的寶貝,改明兒這吳中鎮上不管來的是什麼駐軍,這便是當鋪裡頭的鎮鋪之寶了。
想到這些,總管事便裝模作樣輕嘆了一聲:「這價格,可只有沈小姐說了,我們才好應下的,若是換了旁人,我們怕是還不搭理呢。這年頭,幾千大洋,那可是要命的天價了。這樣罷,還請沈小姐隨我到柜上取錢。」
茹雲不緊不慢地跟著出了屋子,而後似笑非笑道:「這吳中鎮上,要找出比這更好的東西,怕是也難呢。」
嘴巴上撈不著好,這總管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只是櫃檯上取了錢,交予茹雲,而後就客客氣氣地將她送到了門外。
末了,茹雲又交代了一句:「這東西,還望你們好生保存著,將來,我是一定要贖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