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無所懼
「秋白。」陶行霈低聲喚道:「方才你不用刻意喊我父親的。我知道,方才你不過是為了在茹雲面前給我一份體面,我倒是要謝謝你,這個時候還願意給我這個面子。到底還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
陶秋白苦澀笑了笑,替陶行霈斟滿茶:「當年的事情,我是十分地怨恨您,怨恨您在母親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了。竟然叫她一個人,面對這樣難的處境,這件事情,我想我一輩子都沒法去原諒……可是如若換做我在您的位置上,我想我也會這樣做的。」
陶行霈低聲道:「當年……蔡賢差些就叫同勐會內亂,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四分五裂。當然了,這些聽起來都像是借口,如今我一把年紀了,倒是也沒什麼可奢求了,只願你能好好的便好。這一次,是我主動請示蔡賢,親自來吳中帶你回去的。一則,我是有私心,想看看你與孩子,二則,也是怕換了其他人,怕是路上還多有手腳。」
秋白淡聲道:「謝謝……」
陶行霈搖頭笑了起來:「你倒是還沉得住氣,你可知曉,此番是誰檢舉了你?」
秋白扯了扯嘴角,說的略有些刻薄:「您從前得罪的人不在少數,落井下石這樣的事情,我倒是一點也沒覺得稀奇了。」
陶行霈輕嘆了一聲:「潘達……是潘達去了密信,在蔡賢跟前檢舉了你。他的堂哥潘釗,原是調遣指派到上海去的,我想你是曉得的。可是上海保衛戰,他卻是戰前逃逸了的,害的你孤軍奮戰,打的這樣彩烈。這一切的一切,他潘家人也是要擔責任的!上海這場戰役如此重要,就不該派這酒囊飯袋之輩來應援。當然了,這都是后話了,潘家還有一名表叔,就是潘濟世,他在軍事委員會之前,率先也參了你一本。這樣一來,上頭那幫人,自然因著潘家接二連三的檢舉,目光就先到了你身上了。潘釗逃逸的事情,也便被擱淺了下來。」
秋白淡漠地笑了笑:「原來如此,我說怎麼這潘達看著長相十分熟識。不過陶系與潘系積怨已久,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身正不怕影子斜,此番我便跟著你走一趟重慶就是了。茹雲有句話倒是說得挺對,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就不信,他們能顛倒是非黑白了,公道自在人心。」
陶行霈倏地從位置上立了起來:「這不過就是正對了蔡賢的下懷,只怕是此番借故要置你於死地的。但是現下局勢卻有些不同了,正是蔡賢需要美國援助軍事物資的時候,我想你的事,還有轉機……」
秋白微微一愣,而後開口道:「難道你要……」
陶行霈對兒子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卻是不置可否:「我想,我雖然是一把老骨頭了,可是總該有人還記得我從前為推翻清廷所做的努力。我的老朋友,喬治,這一次也跟著美國訪華團來了,我想,如果借著他的口來說你的事情,想來至少不會由著潘家人胡來。」
秋白正欲開口的時候,就聽著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著有人在門外稟報:「報告!」
「進來!」秋白應了一聲,他聽得出來,這是劉虎的聲音。
劉虎進來便道:「大帥、少帥,請容我一稟,此番送少帥去重慶的事情,我前思後想,實在是覺得心下不安。要不然,我護送少帥南下,就不要去重慶了罷?」
陶行霈道:「劉副官,你這不是胡鬧么?這是蔡委員長的意思,你這是要秋白抗命么?」
劉虎大膽道:「就是他下的令,那才有鬼呢。八九不離十,不是什麼好事兒。少帥,我想了想,你可千萬別犯傻真去了啊,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了。」
秋白笑了笑:「怎麼,明明你是來帶我走的,現下怎麼又勸我反水了?在你看來,我是羊么?怎麼也得是虎落平陽罷。」
陶行霈與劉虎相視一看,都禁不住輕聲笑了起來。秋白上前輕拍著劉虎的背道:「不過就是去走一趟,我怎麼去的,也便怎麼回。」
說罷,秋白伸出了手來,望著劉虎道:「怎麼,對我沒信心?」
劉虎撓著後腦勺笑了笑,而後也伸出了手來,與秋白擊掌道:「這世上怕是還沒有少帥怕的東西了。」
陶秋白挑眉道:「這話倒是說岔了,我可是頂怕少夫人的。」
………..
上海租界,華燈四起,夜來香舞廳的樓梯上漸漸響起了一陣嘈雜的高跟鞋聲。
前頭一個領班帶著隊伍,芳嬛跟著幾名穿著大膽的舞女一道進入了場子裡頭。她們人才到,就見著舞廳的經理焦慮喊道:「我說,你們化妝要這樣久的,叫太君們等急了,可不是要我跟著你們喝西北風么!」
在經理的咒罵下,諸人開始向舞台靠攏。芳嬛把一對眉頭蹙成一堆,滿腔的怨情都給唱盡了似的,總有些嗚嗚咽咽的樣子。她那早已糜爛的睫毛掛在眼睛上,倒是叫她視線瞧得十分的模糊。
如今這上海,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即便是租界裡頭,也不能倖免。芳嬛才唱完一曲,就被一個矮胖禿頭的日本人給攔腰揪著走了,他把她掀在膝蓋上,也不問她願不願意,強行就灌了她一盅酒。嘴巴里的那口還沒咽下,這灌完又替她斟了一大杯,然後就猥瑣地動手動腳,又要她跟鄰座一名年輕男子斗酒。
芳嬛木然地接過了酒杯,她並不抗拒這樣的事,早已經麻木了。她舉起酒杯,又一口氣飲完了,然後她用手背揩去唇邊淌下來的酒汁,對著那名年輕男子曖昧地笑了笑。
「我不大會喝酒。」那個年輕男人略略羞澀地答道。
芳嬛不由得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過就是二十多歲的日本年輕小伙,看樣子,穿戴的齊齊整整,一套淺灰色的西服,與周遭總有些格格不入,神態里都是拘謹,一看就是頭一次來舞廳玩的,也全然不像平日里看見的日本人那般凶神惡煞。
芳嬛心下一時便被勾起了興緻來,只是迷離地望著他,慢慢地靠近。
這個時候,芳嬛又被中間的禿頂日本人給拉了過去,她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勉強的笑意,真當是比哭更凄凄了。她就這樣讓那幾個日本人穿來複去地推搡著,來回的猛灌。
芳嬛仍舊沒有拒絕,一聲也不吭,只是連著喝完一杯又一杯。而後就舔了舔嘴,對著這群日本人木然地笑著。算下來,這一場子,芳嬛已經是灌了六七杯的日本清酒下去了,整個人臉色都有些綳的發青了。
撐不了多久,她實在是覺得胃裡翻滾的厲害,就立起身來,對那幾個灌她酒的日本人笑著點著頭,而後她望了那名默著聲的小青年一眼,臉上又浮起一個凄涼又僵硬的笑意,這約莫是她此刻最真實的感受了。
芳嬛雙手顫顫巍巍地摸著牆走下了樓,開了衛生間的門,她一下就軟倒在地上,整個朝天卧著,可謂狼狽極了。
她臉色慢慢由著青發了灰,鏤空的旗袍上星星點點都是灑出來的酒漿,整個人好似漸漸失去了知覺。洗手台上的水籠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的,漸漸的,水就溢出了檯面,整個都淋到了地面上,浸得芳嬛全身都濕濕嗒嗒的。
迷迷糊糊間,有一個陌生的人影進來了,他將芳嬛扶了起來,然後脫下自己的西裝大衣裹在她身上,而後就把芳嬛給帶到了虹口的一處公寓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