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孽子
清明過後,天氣轉暖,也不知道是丹尼爾醫術高明,還是真的呂老太太感動了菩薩。呂平柏卻是奇迹般地有了生機。咯血的次數漸漸減少,嘴巴里吃東西有了味道,每日里除湯湯水水之外,還能吃下半小碗炯爛的米飯。
有一天艷陽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動筋骨的願望,便由清如架扶著,慢慢地挪到廊上,在藤椅里坐下來。一時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從老太太開始,輪流著來看他。他也不嫌煩累,有精神時自己跟人對答上幾句,沒精神時就微微閉了眼睛,嘴角漾著笑,由清如代為答話。
有的時候,他就坐在院子裡頭曬太陽,這一曬就是一個晌午,這樣的日子對於呂平柏來說是許久以來所不可奢求的寧靜。
春末夏初的一天,清如打了一盆溫水準備替父親洗頭,剛把皂角揉碎泡開,就見著唐嬌燕屋裡伺候的丫鬟從後院里慌慌張張奔過來了,扯著呂平柏的袖子說:「老爺,可不好了,這二姨太要生了,褲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來喊你。」
清如一聽,連忙喚來了底下的丫鬟:「趁這水還熱,你來幫父親洗頭。」
清如一面說著,一面就好不遲疑地去了祠堂,要喚茹雲來,她雖然不知道二姨娘這身孕有什麼蹊蹺,但是她曉得,父親一貫很忌諱這件事情,所以請茹雲這個中間人來,那是再合適不過。
茹雲這一日原是午間小憩,聽到清如來請,也不敢耽擱,人一進了呂家,就吩咐底下老媽子趕忙燒一大鍋開水,就說等著用。
她朝著唐嬌燕走了兩步,又回頭,眼睛看在清如身上,心裡卻在想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不要讓人去叫催生婆?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叫。
唐嬌燕年輕,胎位也正,是順產,估計問題不大。她想著,這到底是呂平柏心下的一塊心事,他肯定不願意把這件醜事弄得人盡皆知。再加上她本就生過緣君,多少也算得有經驗,因而她這才朝清如擺擺手,意思是再沒別的事了。
清如拔腿就跑,一溜煙地去找呂老太太去。
茹雲進了六角門的院子,唐嬌燕陣痛剛過,一手扶腰,一手撐著門框站著,正指揮著丫鬟往床上鋪草紙。她蓬頭散發,臉色蠟黃,看上去十分緊張。見茹雲來了,她彷彿見了救星似的,撲上去抓住茹雲的胳膊,哆嗦著嘴皮子說:「姐姐,我心裡真是怕呀!」
茹雲扶了她上床,一邊說:「女人家哪個不生孩子?要怕,下回進廟裡當尼姑去。」
這話她是故意說給唐嬌燕聽的,這個時候她若是順著唐嬌燕的意思安慰著,只怕是這孩子還沒生出來,她就已經痛的昏厥過去了。
果然,唐嬌燕聽了心下不是滋味,咬著牙,不再出聲。
茹雲低頭看了一回,說:「早呢,才開了兩指。」揚頭喊一旁的丫鬟,要她去把呂平柏喝的人蔘桂圓湯盛一碗來,再讓廚子用濃濃的雞湯下一碗面,裡面打上兩個雞蛋。
她看著唐嬌燕的眼睛說:「趁現在疼得不厲害,多吃點東西,回頭才有力氣。孩子出來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氣用得夠不夠。」
說話的時候,陣疼又一次來臨,唐嬌燕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聲。
茹雲加重了聲道:「閉上嘴巴!現在就叫,你有多少氣力架得住折騰?這後頭還有你受的。」
唐嬌燕趕緊閉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里卻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茹雲又好氣又好笑,握住了她一隻手,替她扛著勁,心裡只說:怎麼一點苦都受不下來?那當初又何必做這冤孽事呢?
片刻之後,陣疼過去了,丫鬟也用個托盤把桂圓湯和雞湯麵端來了。唐嬌燕坐起來吃面,因為心裡害怕,那麵條就在喉嚨里堵著,怎麼也咽不下去。茹雲看得著急,端過碗來要親自喂她。
唐嬌燕自然不肯,又把碗搶了回去,連吞帶咽把一碗麵條划拉進了肚裡。茹雲說:「這就對了,人要是不把事當事,有什麼好怕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孩子到時辰也自然要出娘肚子。來,你站起來,我扶你在房裡走上幾圈,好讓你生得快些。」
茹雲把唐嬌燕一隻胳膊架在脖子里,像扶著緣君學走路一樣,扶著唐嬌燕在床前來來回回地走。茹雲嬌小,唐嬌燕高挑,再加一個臨產的肚子,分量著實不輕,壓得茹雲腳步蹣跚。
陣疼再來的時候,唐嬌燕甚至來不及上床,雙手抱緊了茹雲的脖子,呼哧呼哧大喘粗氣,身子抖得像寒熱病人。茹雲的脖子被她無意識中勒得死緊,氣都有點透不過來。
陣痛過去之後唐嬌燕鬆開茹雲,滿心不安,一個勁兒道歉。心碧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幾個回合過去,陣痛已經又緊又密。唐嬌燕滿頭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嚨里發出母豬吃食一般吭吭的聲音,指甲深深掐進茹雲肩頭的皮肉里,哭訴道:「我怕是要死了。」
茹雲一聽這話,慌忙招呼趕來幫忙的老媽子,兩個人連拖帶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茹雲估摸著胎兒怕是已經露頂了,低頭一看,果然是的。
此刻唐嬌燕上下不能通氣,直憋得張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來,喊又喊不出來,真正是比死難受。
老媽子看不過去,撇一撇嘴說:「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做那事。」茹雲呵斥一聲:「什麼時候?說這種話!」
茹雲又俯身對唐嬌燕說:「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勁!對,用勁,閉住嘴,把氣憋下去!」
只聽呼啦一聲,屋裡瀰漫出濃烈的血腥味,嗆得茹雲忍不住打一個噴嚏。嬰兒躺在飽浸了血水的草紙上,周身粉白,蜷縮著一動不動。茹雲一手抓起嬰兒的兩隻小腳,倒提在半空,另一隻手對準血污污的小屁股猛拍一掌。
嬰兒「哇」地驚啼出來,口中流出小小一團污穢。
茹雲這時候方才略略喘了口氣,喃喃說著:「行了。」
隨手把孩子交給底下丫鬟擦洗包裹。
唐嬌燕掙扎了抬頭看孩子,口中先問:「是男是女?」
茹雲斜眼:「女的。」心裡一邊就想,都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還關心這男女呢。
此時,茹雲已經累得直不起身來,由丫鬟扶著,慢慢地走回前院。天黑了,呂平柏房間里上了燈,他半倚半靠在一塊枕頭上,呂老太太陪著他說話,一邊等著六角門裡的消息。
杜鵑也訥訥地在一邊坐著,大概是奉了呂括蒼的吩咐來打探情況。
茹雲進了門,略略定了定神,把大致情形說了說,眾人這才放了心,四散回去睡覺。
茹雲在外頭用熱水細細地洗著沾了血污的臉和手,這才開口問平柏:「杜鵑來,有沒有說你二弟是什麼意思?」
呂平柏冷淡地答:「他還能說什麼?明天就叫他把孩子抱回去養。」
茹雲愣了愣:「明天太早了吧?要不等過了雙滿月?怎麼說也是你們呂家的骨肉。」
呂平柏側身向里,半天不答話,末了轉過頭來,戚戚道:「如今這樣善待他們,將來還不知他們會怎樣樣呢。」
茹雲覺得實在太累了,也謝過清如叫她留在呂家過夜,不過仍舊強忍著疲倦起了身來,坐著呂家的轎子回了祠堂內。
到了家,梳洗好了,換過一身衣物,她就昏昏沉沉地躺在了床上。這一下枕巾邊突然發出了一聲厚重的呼吸聲。
茹雲嚇了一跳,忙起身捻亮了檯燈,這就看到,原來是秋白,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正望著她。
茹雲舒了口氣:「才回來么?倒是嚇了我一跳,看樣子,剛打完一仗罷?肚子餓不餓?我去替你下一碗麵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