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重逢
風不斷地從樓道口灌入,茹雲走在台階上,能夠清晰地聽到風穿過樓道的聲響。樓道里只開了幾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顯得格外地肅然。
她本來就極亮的一雙眼睛,在燈光映照下更是煙波如水。耳朵上掛著的一對小珍珠耳墜,簌簌地打著旗袍的衣領。
辦公室內的光線很暗,劉虎什麼也沒多說,不過將門給帶上站在了屋外。茹雲緩緩踱步入內,就見著窗前立了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樣子。
茹雲心裡頭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陣比一陣急起來。她覺得心下某一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樣,經過長期的壓抑,慢慢磨慢慢煉,已經渾圓渾熟了。
可是這個驟然間迸出火口,燒得茹雲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她覺得心裡熱一陣酸一陣,翻江倒海似的,竟說不上是股什麼滋味來了。
那名男子立於她對面似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那種感覺,直叫她坐立不安,手腳也一時有些亂了分寸似得發著抖。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一步步地靠近茹雲,身體上好像發出了一種力量,直向她壓來,壓得她呼吸都有點困難了。
茹雲覺得自己的牙齒一直在發抖,上下對不起來,只要這個男人動一動,她就覺得心尖似乎給什麼戳了一下似得。
「茹雲,好久不見。」陶秋白聲色平淡地遞了一杯茶水過來。
茹雲的頭一陣比一陣重了,她的眼睛也愈來愈模糊,看來看去,總好像只看到秋白的臉向她漸漸靠近來了似的。
當茹雲伸出手去拿茶杯的時候,顫抖抖的手指卻將杯子碰倒了。冰涼的茶液潑得她一身,旗袍濕濕的粘在她的腿上,她張開嘴巴,覺得口中有些干疼,她實在需要些許茶水潤澤。
陶秋白遞了一塊手帕過去:「見到我,就這樣詫異么?又或者說,你壓根就不想再看見我出現在你面前?」
「不!秋白,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說到這裡,茹雲整個人就跟著抽泣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她曾經以為已經死了,心下為他守了一座衣冠冢的男人,竟然還活著!
「茹雲……我陶秋白這輩子,都沒後悔娶你為妻。這輩子,我也就認你一個人。只是沒有想到,原來你如今又跟了別人……」陶秋白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並沒有望著茹雲,他不夠捻亮了屋子裡的檯燈:「你知道么,我曾經想過無數回,再次見到你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只是沒有料到,竟然會是這樣……」
溶溶的燈光映照在秋白的臉上,茹雲詫異地看到,他臉邊的鬢角旁,隱隱有一道疤痕。茹雲禁不住上前,伸出手道:「這是……」
秋白冷冷地別開臉,似笑非笑道:「這是我當年死裡逃生留下來的……那時候,我連中了數槍,我也以為我死定了。如若不是劉虎拚死相救,將我身上的衣服與已死的士兵換下,然後帶我出城養傷,恐怕我如今早就不知道身首何處了。」
茹雲含著淚道:「苦了你了,秋白……我……」
」茹雲,聽聞你素日與呂平柏交好,雖然還未入得呂家門,可是已經有了一個女兒是么?真是要恭喜你了。」秋白說話的時候口氣很是冰冷,客套的十分疏離。
聽罷,茹雲只覺得心下如遭電擊,她終於明白為何她與秋白久別重逢,他的態度卻是這樣疏離了。到底是他以為她壞了平柏的孩子,又與平柏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了。
想到這些,茹雲心下十分的難受,開口道:「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樣。秋白,你要聽我解釋。我…….」
陶秋白笑了笑:「好了,茹雲,不妨你告訴我,你今日是為著什麼事情而來的?可是為了那呂平柏?」
秋白問的直接,一下就將茹雲的話給說得噎住了。茹雲自知這個時候恐怕是解釋不清的了,想來她說什麼,秋白都不會相信了。
秋白便徑自走到茶几旁邊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捧起了一盅熱茶,暖了一暖手,吹開浮面的茶葉,啄了一口,然後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氣。他舉目看見茹雲仍舊立著時,便用手示了一下意,請她在另一張太師椅上坐下。
茹雲這個時候方才打量起這裡的內飾來,靠窗左邊是一張烏木大書桌,桌上的文房四寶一律齊全。一個漢玉鯉魚筆架,一塊天籟閣珍藏的古硯,一隻透雕的竹筆筒里插著各式的毛筆,桌上單放著一本翻得起了毛的線裝《資治通鑒》。
靠窗的右邊,有一個几案,案頭擱著一部大藏金剛經,經旁有一支饕餮紋三腳鼎的古銅香爐,爐內積滿了香灰,中間還插著一把燒剩了的香棍。
「呂平柏……」秋白坐下后,沉思良久,才開言道:「想來你是沖著他的病情來的。」
茹雲看到秋白側面的輪廓,側映在窗子上,顴骨高聳,鼻樑挺直,像刀斧鑿過一般的稜角分明。一頭豐盛的黑髮,井然有序地覆在他寬朗平滑的白額上。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茹雲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徑睜著,深深的凝視著她。
「是的,我今日確實是為了平柏的事情而來的。」茹雲並不著急解釋,陶秋白既然已經有了這樣的誤會,她縱然再多唇舌也是枉然。
「你倒是答的乾脆。」秋白似笑非笑地說著:「沒想到,有一日,你又為了另一個男人來求我。沈茹雲……你說,我們這到底算得是什麼樣的緣分?」
「秋白……」茹雲望著陶秋白的眼睛,早已經盈滿了淚水,但凡眼皮子一蓋,那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落了下來。
陶秋白皺起眉頭,別開了眼去,而後起了身來,將那燒盡的香棍拔出,重新換上幾根新的,而後點了洋火,一根根地燃上:「我現下竟然看著你為他落淚,倒真覺得他該死。」
陶秋白說話的語氣並不重,聽在茹雲耳中卻是一種難言的威懾。茹雲道:「秋白,他予我有恩,這個恩情,我必須要報答的。」
「因而你為了報恩,連我留給你的東西也一概給典當了,是不是?」陶秋白轉過身來,而後從一旁的柜子上將當初茹雲典當的那幾樣東西一併給拿了出來:「我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可以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茹雲呆愣在地,一時間極其詫異地望著這幾樣東西:「事權緊急,我實在是……」
「好了,莫要說了,我實話告訴你罷,我是不會幫他找葯的。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個的造化了。」陶秋白漠冷地凝視著茹雲,這語氣顯然是要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