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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老宅

  那日,明月夜掙扎著,勉力支撐到一處青瓦老宅門前,終於力不從心,再也走不出半步了。


  她已無力叩門,只能順勢跌倒在台階上。她的臉頰貼在冰涼青石板,渾身卻如燃燒般的滾燙著。


  門聲一響,一個高大的青衣身影,披散著萬道金線,映入她模糊的眼帘,猶如天神般的明熙與清朗。


  汪忠嗣終歸吃了一驚,不由自主便俯身抱住幾乎陷入昏迷的明月夜,她的身體又冷又熱,左手腕上還有赫然的傷口,正源源不斷的流著鮮紅血液。


  「月夜,你怎麼了?」他穩穩的托住她腰身,一個用力便將她橫抱起來,疾步走向老宅院內。


  「中了迷藥……滇紅閣……救亭羽……」她斷斷續續道。一路之上,她眼眸中除了隱現出他俊朗的臉頰,還能看見頭頂上掠過紅彤彤的朱果,影影綽綽,掛在枝頭上。


  汪忠嗣微微蹙眉,額上冷汗不斷,他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道:「手腕,也為人所傷?」


  「自己……割的……祛除迷藥……這葯……太猛……」她一邊無意識的用細白小手用力撕扯著衣領,一邊渾身戰慄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蘇全,速請一絕大師。」汪忠嗣疾跑幾步,將明月夜放在自己寢室內的木床之上。


  他俯身為她脫下烏底靴,又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他從自己的錦囊中取出碧綠藥丸,小心翼翼塞到她的舌下。


  他一邊有力的按住她不斷掙扎的雙手,一邊用手巾將她左手的傷口緊緊束縛住止血。又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擦拭著她額上不斷涌下來的冷汗。


  她緊閉著雙眸,頭髮也被汗水洇濕緊緊貼在肌膚上。她的周身彷彿爬滿了萬千隻螞蟻,酥癢和酸痛不已。她神志不清的掙扎著,臉頰紅得不可思議。


  「抱抱我……抱抱……我……」她不斷的扭動身軀,不吝嚶嚀著:「好難受……難受……」


  明月夜開始痛哭出聲,她一下一下的用額頭撞擊著床欄,又重又狠:「讓我……死了吧……死了……就不痛苦了……」


  「好了,忍一忍……好了。」汪忠嗣用手掌抵在床欄上,讓她的額頭撞在自己掌中,抵擋住了絕大多數撞擊力。


  她在藥力催動下,皺著眉,身子幾乎躬成了蝦米狀。猝不及防的,她突然抱住他手臂,毫無預警的奮力咬了下去。


  「沒事……你會沒事……我在你身邊……放心。」他忍住小臂上劇烈的疼痛。好看的狹長棕黑眼眸中,不吝心疼與堅持。


  她咬住他的肌肉,口中腥咸一片,她發出隱忍的哭泣聲。


  「娘……娘……」她含糊不清的,撕心裂肺的低聲啜泣,他只覺得自己即將肝腸寸斷。


  「月夜,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以後不會了,只要汪之訓活著,就不許你再難過,再傷心……」他微微頷首,冰涼的眼淚從眼角一滴一滴滑落,輕輕敲擊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明月夜只覺得自己最後殘存的意識,也要消失不見了。她開始掉進一個五彩繽紛的絢麗隧道中,一路墜落,什麼都抓不住。她想驚呼出聲,但張開嘴唇卻喊不出半分聲音。她又想抓住什麼,卻雙手空落掌中並無半分力量。


  或許,這就是瀕臨死亡的感受吧。她終於放棄了所有掙扎,順其自然的,任由自己沉浮下墜,或生或死,聽天由命。


  忽然之間,有個白衣的美麗女子一把就拽住了她,並把她拉扯上了一團清紫色的雲彩。


  「娘?」她喉嚨里衝出了清晰字眼。


  明妤嫿伸出溫暖的手指,輕輕梳理著女兒的長發,柔和道:「夜兒,堅持下去,你做得到……」


  明月夜情不自禁的想要擁抱住母親,卻落入一個更加厚實與溫暖的懷抱,然後口中流淌過澀苦的藥液。她蹙著眉,努力睜開眼睛。


  七彩隧道消失了,紫色雲朵也不見了,眼前一片清亮,母親的臉龐變成了一張,在自己心底不可磨滅的臉頰。


  「月夜,醒了?」汪忠嗣穩穩的抱著懷中的瘦弱女子,淺笑道,不吝欣喜。


  「阿訓……她無礙,放心吧。」一個慈祥的聲音從汪忠嗣身畔傳來,一個青衫的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道:「她很聰明,知道通過放血延緩迷藥速度。還有,這孩子的內力,十分古怪……老衲從未遇到過。看來,她曾有過不一般的奇遇。這迷藥,並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太大傷損。也罷,既然人醒了,老衲告辭。」


  「多謝大師!之訓拜謝……」汪忠嗣恭敬的微微頷首。


  「我……怎麼在這裡……你……在老宅?」明月夜掙扎著,想要從他懷中爬起來,但渾身無力,不吝喘息。


  「慶幸,你還記得……回家的路。」汪忠嗣扶住明月夜,讓她靠在自己的懷抱中。以更舒服的姿勢,他喂著她,喝著碗中剩餘的葯汁。


  「溫亭羽……雪蓮,他們還在滇紅閣。救人!」她微微蹙眉,幾乎將口中的葯汁吐了出來。


  「先把葯喝了。我去救他們。你在這裡等我,我會把他們帶回來。」汪忠嗣堅持的把葯碗又一次遞到她面前,她努力著忍著苦,一口氣喝完。


  「我自己去……我讓重樓去送信了,西涼王府的人……應該很快也會趕到。」她囁喏著,並不直視他的雙眸,語氣也平淡如斯:「謝謝你,救我……王府和琦閣太遠,我支撐不了……只能先……打擾了。」


  「月夜,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汪忠嗣放下藥碗,輕輕擦拭著她唇畔的藥液,淡淡道:「我陪你去滇紅閣……若哥舒寒已經到了,我會悄悄離去……不給你添任何麻煩,放心吧。」


  她突然看到他鮮血淋漓的小臂,血漬已經透衣而出,帶著赫然的齒痕。她愣了一下,猛的拉住他手腕,拽起衣衫,只見新鮮而猙獰的傷口,豁得像個小孩的嘴巴,皮肉翻滾著,傷勢著實不清。


  她毫不猶豫,從袖中取出金瘡葯,小心的為他敷藥,又仔細包紮起來,動作嫻熟而迅速。


  「我咬的?對不住了……」她苦笑著:「你又何苦……」


  「有的事,我早該為你做到。若我當初做好了,你……又怎麼會……吃這麼多的苦?」他從她手中,輕輕抽出手臂。


  汪忠嗣站起身來,他遲疑了一下,從身後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海棠紅的衣衫:「你的衣服破了,換換吧,我這裡還有幾件,妤嫿當年的衣衫。但願……合適。換好了,咱們就出發。」


  明月夜遲疑的接過衣服,眼眶不由微微酸澀熾熱,她撫摸著錦緞上精緻的羽紋:「你……還留著,這些。」


  他清淺一笑,並不作答,只是緩緩起身,走出了房間,又反手帶好了屋門。


  她利落換著衣衫,又整理好發束。她疾步走到門前,卻沒有迅速打開屋門。她從門縫中,望著院子里的他和一個蒼老的女人。


  那女人鬢髮花白,形容枯槁,她癱躺在一張竹搖椅上,身上蓋著錦被,神情痴痴傻傻的。


  汪忠嗣手中拿著一個青色瓷碗,裡面有小半碗菜粥。他用一把木勺,舀了粥水,緩緩放入那女子微張的嘴巴里。她費力咽下,卻還有大部分粥水混合著口涎,徑直流下落到胸前的衣衫上。他輕輕用手巾擦拭著,神情平淡而有耐心。


  明月夜微微蹙眉,她思忖片刻,終歸鼓起勇氣推開屋門,走到他們身邊。


  「原來,是你救了她。她背棄了你,甚至與旁人謀害你性命,你還救她,照顧她?」她冷冷的盯著,已經痴痴傻傻的柳江雲,寒聲道:「是她,親手餵食娘,鶴頂紅。你忘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當時她亦有苦衷,不過都是苦命之人罷了……時過境遷,不必計較。再說,我以前對她,也並不好……」汪忠嗣繼續躬身,細心的喂著那癱瘓的女子喝粥。


  柳江雲渾濁的眼眸中,有一顆淚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暮雪的孩子沒了……她瘋了,被我鎖在後院里。」他嘆息一聲,無奈道:「因果報應,誰也逃不了老天的懲罰。月夜,如今,我又何嘗不在,贖罪呢?蘇全,馬備好了嗎?」


  蘇全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通身雪白的年輕兒馬,明月夜吃了一驚,她抱住那毛茸茸的馬頭,不可思議道:「烏羽?」


  「二小姐,這是烏羽的兒子,烏雲……」蘇全眼中含淚,熱切的望著明月夜,嘴唇不吝顫抖著:「您長高了,也更好看了。聽說您如今成了長安最棒的醫官。夫人若再世,一定會開心的。老奴和老爺,都很惦念小姐……以後……以後若有時間,就回來老宅看看……老爺……」


  「蘇全,下去吧。」汪忠嗣微微蹙眉,打斷蘇全,他將手中粥碗遞給老僕,自己則牽過烏雲。


  「我自己去就好。待辦完事,烏雲自然完璧歸趙。」明月夜正想搶過韁繩。


  汪忠嗣已經縱身躍上馬背,他朝著她伸出有力的臂膀,淡淡道:「來,上馬!」


  明月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彷彿出現了若干年前,他第一次教自己騎馬的情景。心中情緒,萬千縱橫交錯,不得不刻意壓抑。


  「月夜,救人要緊。我不會讓哥舒寒誤會,不會食言。」他伸出掌心,厚重而溫暖的手掌,有著清晰的紋路,裹挾著薄荷清冽。


  明月夜低垂了眼眸,不再與他對視,不忍不敢亦然有不舍。但終歸,她拉住了他的手掌,借力躍上了馬背。


  兩人乘著烏雲,一路疾馳,便向滇紅閣狂奔而去。


  他的溫熙與暖和,一如往昔。但分明,他變了……變得讓她心裡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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