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高山流水
況錚清楚的感受到了她的推拒。
每當他向燕望歡靠近一步,她就會立刻躲開,藏到更遠的距離,反握利刃,用那雙滿漆黑如墨的眼,警惕的盯著他。
他確實是不明白。
為何以身家性命相托,還不得一句善言。
況錚知她試探,甚至冒著風險,將秘密透露給了槐蘭。
隻因燕望歡信她。
他便也信了。
可兜兜轉轉,她還是不解他一片赤誠。
況錚歎息一聲,彎了腰,下頜抵住她的肩膀,輕聲問:
“望歡,你在怕什麽?”
燕望歡一愣。
還不等她回話,就聽他繼續道:
“我前路莫測,身中劇毒,無論靖楚大況,無一人盼我平安遂順,裝瘋賣傻,也換不得一時安寧。”
“所有人都想要我死。”
“望歡,可能世界上,隻有你一人,遠離我的目的,是希望我能活下去。”
燕望歡身體一顫,咬牙道:
“不,我是為了我自己,我。。。”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是真的不清醒。”他依然抓著燕望歡的手,甚至更加用了三分力,呼吸之間的熱氣打在她白皙的頸,燒成一片淡粉,況錚盯著那一小塊皮膚,眼底滿是柔情,“但看到你的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也是第一個,無條件盼我好的人。”
貧民窟初遇。
一眼之間,卻似萬年。
半瘋半醒的況錚,遇到了剛剛重生的燕望歡。
他們都是孤苦無依的野鬼。
但即使如此,當燕望歡看到獨自一人況錚,還是帶著他跑出了貧民窟。
她沒想到,不過是一個隨手而為,落到況錚的心底,掀起了多大的風浪。
這世上沒人希望他活著。
對靖楚來說,他是敵國君王的血脈,是即使大況失敗,身陷囹圄,也能聲名冠絕天下,甚至到遠超靖楚諸位皇子的生死仇敵。
而況錚於大況而言,卻是恥辱的代名。
他比誰都清楚。
不管是靖楚還是大況,都不希望他能活著回歸故土。
身陷黑暗太久,即使再微弱的一束光照射到身上,他都忍不住伸手去碰。
而且,燕望歡和他還是同樣的人。
沒有人希望燕望歡活著,除了況錚。
也沒有誰盼望況錚殘喘,除了燕望歡。
但沒關係,他們有彼此就夠了。
燕望歡歎了口氣。
況錚說的這些,她何嚐不明白。
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來。
半晌,她隻道:
“況錚,你會很危險的。”
“沒關係。”他喟歎一聲,道:“活著,不是比死要困難多了嗎?”
燕望歡垂了眼,沉吟半晌,輕笑道,“是啊,可是我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們付出代價之前,我不想,也不能死。這條路不管多難,我都會做到。”
“我知道。”
“我要丞相府傾塌,遍地哀嚎;要偽龍殞命,血流成海;要皇朝不在,地獄滿門。”
“好。”
“他們都該死。”
“是。”
她沒繼續說太多。
況錚聽著,既不驚訝,也未曾反駁。
他們兩人之間,這就已經夠了。
和況錚,本來就不需要什麽承諾。
最大的秘密都已經交付。
他們在一片黑暗的前路上撞見了彼此,結伴同行,好過一人跌撞。
如此,便是同謀。
不需要任何羈絆或者名分。
他們都是聰明人,身家性命互托,就是最大的信任。
況錚終於看到了燕望歡深藏的心。
埋在屍山血海當中,傷痕累累,脆弱的一擊即碎,又給白骨包裹。
好在,她終於願意去看他一眼。
燕望歡話音落下,許久未曾繼續,過了好一會兒,聽著樓上的動靜似乎變大了不少,她才道:
“回去吧。”
“好。”況錚輕應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她掌心的薄繭,“那我先回去。”
燕望歡點了點頭。
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她的臉上才露出一抹凝重之情。
她之前沒有猜錯,況錚的身體,果然有問題。
可劇毒。。。
若是出自皇室之手,怕是曹大夫也想不出辦法。
這毒,八成就是控製況錚的手段了。
就是他有一天恢複正常,逃離靖楚,也沒有辦法撐過去。
燕望歡猜的八九不離十。
但即使如此,想要解決也太麻煩。
不是她現在能做到的。
她之前不明白況錚為何如此信她,不過幾次相見,就將性命相托。
這次相談後,才算清楚幾分。
況錚不負盛名,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他從燕望歡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琅玡別宛下水撿珠和宮門相遇,就是試探。
他輕而易舉的摸清了燕望歡的性情。
知曉她既知真相,也定會為他保密。
這才有了之後送信警告和從楚濂手裏救援的事。
恩恩怨怨,相互交織。
複雜的感情揉在一起,再分不清是什麽了。
她輕歎一聲,揉了揉額角。
燕望歡雖然清楚,卻也並沒有什麽失望。
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信任?
況錚若真是個將性命隨意交托到他人手裏的人,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燕望歡更是亦然。
直到況錚坦白,她才算真正卸掉了心防。
至此,他們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燕望歡整理好了混亂的思緒,這才走了回去。
槐蘭還圍在從胡身邊。
這種故意討嫌的事,她做的不多,看從胡不耐,也仗著他不會趕人賴著,幹巴巴的找著話題。
時間一長,從胡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想去查,可槐蘭擋路不讓。
張開手臂,阻住他前行的路。
她越是阻攔,從胡就越覺得不對,但男女授受不親不親,槐蘭又是燕望歡的婢女,他打不得,罵不得,嘴皮子還不夠利索,辯不過她,氣的隻能瞪眼。
兩人還在僵持,燕望歡走上樓梯,回頭看到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問:
“這是怎麽了?”
槐蘭立刻放了手,恭敬道:“主子,奴婢隻是和從胡公子說兩句話罷了。”
從胡冷哼一聲,打量一番燕望歡,道:“三小姐剛才去哪了?”
“廚房。”燕望歡道:“怎麽了嗎?”
他張了張嘴,似有話想說,但猶豫了下,到底是搖搖頭,“沒事,我多心了,三小姐莫怪。”
燕望歡笑笑,招呼了聲槐蘭,轉身走了。
槐蘭連忙跟上,上了樓梯,還不忘回過頭,看了從胡一眼。
四目相對。
從胡一愣,飛快的轉回了身。
燕望歡上了二樓,還未推門,便聞一陣琴音嫋嫋。
上如高山流水。
下似珠落玉盤。
就是再不懂琴的人,也能聽出彈琴之人技藝高超。
不缺大氣,其中還有幾分女兒家的柔情。
是個姑娘。
燕望歡心下了然,推開門,果真見一粉衣女子,背對著她,正彈著一張古琴。
滿屋的人,聽得都是如癡如醉。
燕望歡悄無聲息的回了座位,見燕喚喜臉色不大好,就知道這女子,定是個美人。
一曲落幕。
粉衣女子起了身,柔聲道:
“鶯兒隻是粗通音律,琴藝不精,望各位公子不要見怪。”
聲如其名。
婉轉動聽,又柔媚討喜,真好似一隻鶯鳥。
“若是連鶯兒姑娘,都隻是粗通音律的話,怕是這京城,都找不出幾個懂琴的人了。”
“是啊,早聞鶯兒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才貌兼備。”
“鶯兒姑娘不妨再來一曲?”
眾公子連連誇讚,連楚濂都麵帶了幾分欣賞之色。
這鶯兒容貌雖不及燕喚喜,但畢竟已經出閣,身段落成,肌膚雪白,眉眼間更是帶著一抹勾人媚色,加上音軟語柔,又擅音律,若是收到府上,不亞於一樁美事。
隻可惜,是個風塵女子。
楚濂暗歎一聲,多少有些惋惜。
鶯兒垂著頭,粉頰泛紅,似是給誇的羞了,忙道:
“那鶯兒就獻醜,給各位公子,在彈一曲。”
她素白的手指搭上古琴,悠揚的音律再一次響起。
這姑娘出現的時機,似乎有些太巧了。
若是說真隻讓她來彈琴獻藝,才是稀奇。
燕望歡的視線一一掃過眾人,最後和楚玉撞在一起。
她立刻皺緊眉頭。
楚玉卻是端起酒杯,借著遮掩,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不是他?
那還能是誰?
燕望歡想了想,瞥見燕喚喜仍是一臉不忿,幹脆挨過去,低聲道:
“這鶯兒姑娘的琴,彈得可真不錯。”
燕喚喜一見她,眼裏頓時劃過一抹警惕,但看燕望歡目光追著鶯兒,似真隻是感慨,她也跟著瞥過去一眼,皺眉道:
“不過一個青樓女子罷了。”
“青樓女子?”
“方才內閣學士家的小公子帶過來的。”
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燕喚喜也沒遮掩,道:“說是京城很有名的花魁,隻賣藝不賣身,琴彈得很好,便帶來助個興。”
“確實不錯。”燕望歡點點頭,“不過我聽說,妹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比著鶯兒姑娘,應是也不會差太多吧?”
燕喚喜輕哼一聲,道:“這是自然,不過一個下九流的女子,望歡可莫要拿我比較。這人一旦栽進髒東西裏了,日後就是爬出來,身上帶的味道,也是洗不清的。”
她語帶暗示。
燕望歡卻全當聽不見。
內閣學士,她要是沒記錯的人,這人上輩子,是投了楚霽的。
至於他家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