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化墨為紙
天色已晚,客棧裏沒了多少生意,隻剩下三兩賓客飲酒談天。
店小二掛上燈籠,燭光穿過燈麵,亮出了老遠的紅影。
燕望歡走進門,打眼一瞧,便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況錚。
他真是個頂好看的人。
身在最簡陋的環境裏,周身也能熠熠發光。
他低著頭,手指捏著茶杯,像是正在出神,麵上沒有絲毫表情,腰背挺的筆直,乍一看,分明是個貴氣逼人的翩翩少年,哪有半點糊塗癡傻的模樣。
才是小小年紀,身量容貌尚未徹底長開,但五官輪廓已顯出俊美的雛形,等到過上幾年,怕不是要成了不輸楚霽的好皮相。
隻要。。。他能順利的長大。
燕望歡的心忽然就軟了,她輕歎一聲,走過去在況錚對麵坐下,道:
“耽擱了會兒,來的晚了。”
聽到動靜,他這才抬起頭,眼睛一亮,“姐姐?”
“你還能說別的話嗎?”燕望歡給他蓄上茶,看他不顧燙就要送進口中,忙阻了下來,等的冷了些,才重新送回他手裏,“喝吧。”
況錚看了她一會兒,露出個天真的笑臉,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唇角還有未幹的水漬,他也不知道去擦,還是自顧自的笑,燕望歡歎了口氣,拿出帕子遞過去,看他不接,幹脆伸長了手臂,親手幫他擦好。
況錚像是一愣,眼中有一絲驚愕飛速劃過,但很快隱了下來,又恢複成一片混沌的迷蒙。
“你能說其他的話嗎?”燕望歡有些猶豫,放慢了語速,一點點的輕聲道:“你當時,為什麽會跑到貧民窟去?迷路的話,下次不要再往裏跑了,那裏魚龍混雜,對你來說不安全。”
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對著況錚,總是情不自禁的軟下心腸,好像連說句尋常的話,都得小心翼翼的,更別提冷下臉了。
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著相同的境遇?
一樣的危機四伏,一樣的步步驚心。
還是說,隻有麵對著這個癡傻之人,她才能稍稍的放下心來,不用提心吊膽的堤防會不會有什麽地方出錯,被抓住馬腳,隨時喪掉性命。
她一時想不出理由,幹脆自暴自棄的放棄,不再糾結下去,看況錚並未回話,隻能道:“那應該就是迷路了吧,你為什麽會來找我?是。。。”
話還未說完,況錚垂下眼,忽然開了口,“想見。。。姐姐。”
燕望歡一愣,不自覺的稍稍挺直了腰背,輕咳一聲,道:“見我?可是。。。。”
這一回,不僅是心,連腦子都跟著亂了。
重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單純如白紙一般的人,連多接觸,都怕把身上的血腥沾染過去,褻瀆了他。
她有很多想問的話,但就是說了,況錚也不一定能懂得,燕望歡愣了一會兒,道:“現在見完了,不早了,快些回去吧,你的那些隨從呢?”
況錚搖了搖頭。
“他們不在?”燕望歡抿緊唇,看了眼天色,道:“你住在哪?你一個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去,但這之後,可不要再一個人出來了,最好老老實實的待在府上,也不要亂吃東西,知道嗎?”
她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人想要他性命。
但過往威懾尚在,他若是恢複神智,絕活不出幾日。
如此。。。。燕望歡看向況錚,他也正認真的盯著她看,一雙眼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她不知對於這驚才絕豔的皇子來講,這種癡癡傻傻的狀態,是否是一種侮辱。
他隻是還活著。
僅此而已。
但活著,不比什麽都來得重要嗎?
燕望歡閉上眼,胸口一陣酸楚的痛意,隻有活下來,才能報複那些傷害過他的人。
若她沒有重生一次,楚霽和燕喚喜等人,才是真的笑到了最後。
她腦子極亂,一時之間各色的想法都冒了出來,一股腦的擠在一起。也不知怎的,和況錚坐在一起,好像連自我都產生了衝突。
燕望歡用力一壓額角,起身道:
“走了。”
況錚乖乖的跟在後方,伸手抓住她的袖口,主動地帶了路。
但走出沒多遠,燕望歡便發現,他要去並非是所居之府邸,而是她剛剛出來的首飾鋪子。
他是怎麽知道的?
燕望歡一愣,正想開口,況錚已經鬆了手。
他後退一步,退進石牆的陰影當中,再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她隻知道,他不再笑了。
“我先走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到底還是什麽都沒問,轉身進了鋪子,從正門離開,重新踏入軟轎。
燕望歡未曾注意到,那道追在她身後的,極其複雜的目光。
這次密會,不僅未曾解惑,反倒更添疑竇。
難道是況錚看到她的軟轎停在這處了?還是說是他有下屬匯報了位置?
但況錚又為何找上她?
隻是。。。想見一麵?
她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但一團亂麻糅雜在一起,理不清個頭緒出來。
幹脆,就不想了。
轎夫急著回去,腳步放的很快,軟轎晃的厲害,她的頭靠在窗前,來回磕了幾下,更是迷糊。
眼看要到了相府,燕望歡吸了冷氣,用力一掐大腿,疼的她清明不少。
白日在宮裏折騰了一天,回來之後還要麵對大夫人,她一定想盡法子從她嘴裏問出今日的所見所聞,應對起來,半點都馬虎不得。
她隻能暫且給況錚拋到腦後。
槐蘭提著燈籠,已在相府門口等了將近小半天的時間,晚間寒露重,她冷的來回踱步,又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看向遠處。
等到有腳步聲傳來,她眼睛一亮,連忙迎了上去。
“主子,您回來了?”
燕望歡掀起轎簾,微微頷首,“辛苦你了,走吧,去老夫人那。”
槐蘭一愣,邊從她手裏接了匣子,邊道:“主子,您怎麽知道老夫人讓你回來之後直接過去一趟?”
“我頭次進宮,又待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她們怎麽可能放得下心。”
“她們?”
“大夫人保定會在,陸氏八成沒守著,但一定未曾休息,對一留意著動靜。估計燕喚喜和燕葉玉也會等我,燕問然不會。而幾個姨娘就是想等,也不敢。”她音調平平,語氣當中盡是漠然,既是說給槐蘭聽,也是給自己捋一捋頭緒。
見了況錚一麵,倒真攪的她不大冷靜。
槐蘭一臉敬佩,“對,您說的都對!奴婢還是剛聽小丫頭說的都有誰在,沒想到您在皇宮裏頭,都能猜到相府的事兒。”
“以後,隻有我們兩個在,便不要自稱奴婢了。”燕望歡她一眼,唇角噙笑,“今個,竹籃那頭有什麽動靜嗎?”
“奴婢。。。我找了個小丫頭盯著了,說她去了大夫人那頭,待了好久呢,估計九姨娘懷孕的事兒,是給如實交代出去了。主子,大夫人知曉了九姨娘的事,會不會透露給九姨娘知道是你說出去的,我擔心。。。。”
槐蘭並不蠢笨,腦子轉的很快,她一臉的擔憂,生怕因此讓翠娘記恨起了燕望歡,讓她再多個敵人。
這相府裏,記恨的燕望歡人著實是不少了。
“沒關係,翠娘不是傻子,她就是恨死我,也沒辦法自己在大夫人的手底下保住肚子裏的孩子。且這次之後,大夫人知曉她隱瞞有了身子的事,就是作交易,她也沒辦賭自己生下的會是個女兒,一旦是男丁,她和她的孩子,都必死無疑。現在我又和公主有了交情,她猶豫的時間不會太長了。”燕望歡抬起頭,看著遠處連綿的燈光,輕聲道:“她沒有選擇,她隻能選我。”
槐蘭愣了愣,這一連串的信息闖進腦子,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等她回過神來,燕望歡已經踏入老夫人的院子。她麵帶疲色,依然巧笑嫣然,輕移蓮步,目光環繞一圈,這裏的人和猜想的絲毫未差,她低下頭,柔聲道:
“望歡見過祖母、娘親。”
“怎這時才回來?”老夫人皺起眉,擔憂道:“可曾惹惱了公主?”
燕望歡搖了搖頭,道:“六公主殿下平易近人,許是與我詳談甚歡,便留我用了兩膳,多聊了幾句。”
老夫人這才放下心,麵上難得露出三分笑意,“不錯,望歡,你做的很好。”
“都是托祖母的福。”燕望歡低下頭,餘光瞄著大夫人,看她的臉色一點點的差了下去,又繼續道:“六公主給了賞賜,說是過幾日,還要邀我進宮。”
槐蘭適時打開了匣子,那金光亮的幾乎要閃了眼睛,還不等旁人看清,她便鎖了匣子,後退一步,不言不語的躲到了燕望歡身後。
大夫人和燕喚喜燕葉玉同時瞪大了眼睛,卻仍沒看清楚匣子裏裝了些什麽。
但那是公主賜予,也不可能再讓燕望歡打開給她們觀賞。
老夫人欣慰的點點頭,“好,你做的很好,沒丟我相府的臉,明日從庫裏多拿幾匹好布料出來,你挑一挑,做幾身衣裳。”
“望歡謝過祖母。”
“可想要何賞賜?”
“這。。。”燕望歡像是一愣,猶猶豫豫的瞥了大夫人一眼,才道:“祖母,望歡確實有所求,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才好。”
注意到她的視線,老夫人跟著望向大夫人,皺眉道:“你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