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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灼灼明珠(六)

  其實很多事情是可以預料到的,尤其預料的對象還是她如此熟悉的祖父。


  這件事背後是誰動的手猜也能猜個七七八八,老實說,對如今位子上的這位君,她並沒有太高的評價。上一世,她同張氏一族所有人一起死了,並沒有看到之後的事,但以她這麼多年在外所見所聞,這位君委實優柔寡斷,沒什麼魄力。連自己生母,兒女被擄都能忍,又能忍西南侯任其壯大這麼多年,可見他是懼的。


  尋常人膽小也沒什麼,可一國之君沒有半分氣魄,並不是一件好事。祖父忠的君,並不是他想象中可堪大任的君,當然,這些話不能說,尤其不能在祖父面前說。


  她回來已經三個月了,自從回來的那一刻起,就在查上一世張氏滅族的事,江湖上的風聲打聽起來並沒有那麼困難,她也意外的了解到了一些她曾經沒有想到的事,所以,江湖術士會對張家出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為昨晚的事她也準備了許久,僥倖逃過一劫,但她知道,這還只是個開始。不是沒想過勸,但祖父這個年紀的人,他的信念堅守了一輩子,豈是那麼輕易能夠勸服的?


  被燒成灰的張府在重新修繕,張府上下都搬到了城外的別苑中,雖說身上有自由進出城門的令牌通行無阻,可這座城牆卻仍彷彿是隔了他們與長安城內的聯繫一般,半點風聲都聽不到。


  至於祖父,也有好幾日沒有回來了,只讓人帶話在宮中有事與陛下相商。


  「明珠兒,你說爹他怎的還不回來?」張大老爺終於忍不住了,叫住了正安安靜靜的站在院中,看著路邊的野花野草出神的女孩子。


  女孩子笑了笑,道:「這件事,祖父自然是要同陛下商議,博弈一番,沒個十天半月的,恐怕不會回來。」


  「博弈啊!」張大老爺點了點頭,感慨道,「那是應當的,我張氏險遭滅門,爹一定要為我張氏求來一個說法才是。」


  「這個怕是有點難了。」女孩子抓了一把野草,在手裡把玩著,仍然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祖父忠君,一切以君為先。」


  「那我們呢?」張大老爺問道,不過隨即便笑了,道,「我們也與陛下不衝突啊!」


  「那可說不準。」女孩子笑了笑站了起來,把玩剩的野草塞到他手上,「爹看著吧!」


  又是這些言簡意賅、不盡不實,雲里霧裡的話,張大老爺聽的有些頭疼。將明珠兒的話帶回去同幾個兄弟說了一番,自然引來諸多不屑。


  商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張老天師終於帶著結果回來了。


  「這件事就此為止,就說是生辰宴的煙火不小心燒到了庫房……」


  什麼意思?是讓他們白白咽下這口氣嗎?素日里的話,這個結果或許大家雖然難以接受,卻礙於張老天師的面子,都會應下來。可張老天師不在的十天半個月里,在明珠兒那些冷嘲熱諷的話里,他們多少次據理力爭與不信,誰知道結果真的如她說的那樣。


  女孩子不遠不近的站在人群邊,抱著雙臂輕笑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輕笑,不知怎的,給了大家以往沒有的膽子,竟開口問了起來。


  「爹,這件事為什麼這麼算了?」開口的是張三爺,也是幾位張家老爺中最大膽的一個。


  「你們懂什麼?」張老天師皺了皺眉,出口訓斥。


  「總要給個理由吧!」張三爺道。


  張老天師冷哼一聲:「沒有理由!」


  這話一出,方才還有膽質問的張家幾個老爺立時噤了聲。


  這就是張老天師,心慈受百姓愛戴,但在幾個兒子面前卻是實打實的嚴父,在張家說一不二。


  見張家幾個老爺噤了聲,張老天師沒有半點意外,又出聲質問他們:「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在場眾人。


  幾個老爺當下縮起了脖子,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沒什麼想問的。」女孩子清亮悅耳的聲音就在此時響了起來。


  這個時候敢接話的整個張家除了明珠兒也沒別人了。


  張老天師看了她一眼,難得的沒有理會她,只對張家幾位老爺道:「一會兒去府衙走一趟,同何太平說是我們失誤引來的火勢。」


  幾位老爺連忙低頭應是。


  張老天師這才轉身大步離去,從頭至尾連看都不看他捧在手心裡的明珠兒一下。


  女孩子也不以為意,只是笑眯眯的跟了上去,在經過張家幾位老爺身邊時,被張大老爺叫住了:「明珠兒,這……你去勸勸爹。」


  「好。」女孩子點了點頭,「爹、三叔五叔,你們也過來吧,在外頭等我就是了。」


  幾位張家老爺大喜過望,望著女孩子的背影,忍不住有些艷羨。


  「這時候還能有如此把握勸服爹的也只有明珠兒了吧!」


  這受寵程度真是讓人羨慕啊!


  ……


  ……


  一老一小走入屋內,那個小的還轉身關上了門,幾位張家老爺在門外等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聽到屋內一聲輕響,似乎有不知道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幾位張家老爺嚇了一跳,正要進屋去,卻見門已經開了,女孩子手裡拿著一支弩箭,一件沾血的外袍走了出來,那件外袍……如果他們沒記錯,這是爹的吧!

  「這……」幾位張家老爺看的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明珠兒,這……」


  「不是你們讓我勸祖父的嗎?」女孩子說道,「現在勸好了。」


  幾位張家老爺看的目瞪口呆,等到回過神來,當即臉色大變,連忙向屋內衝去,女孩子站在原地,也不阻攔,只悠悠的跟在他們身後。


  屋內沒有他們想象中的狼藉滿地,只有一張椅凳踢翻在地,張老天師正安靜的坐在床榻上看著他們。


  「爹,你怎麼樣了?」幾位張家老爺上前問道。


  「祖父沒事。」女孩子抱著外袍走了進來,道,「大家聽祖父的,去府衙一趟,同何太平說是我們失誤引來的火勢。」


  「可你這……」張大老爺看著她手裡的外袍與弩箭,驚道。


  「這是祖父回來途中為人暗算受的傷,把這個交給何大人吧!」


  「真是混賬!」張老天師終於出聲了,臉上神情有些複雜難言。


  「祖父莫生氣,不是都聽您的了么?」女孩子說著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張大老爺他們,安安靜靜的將那張踢翻的凳子扶了起來,坐了上去,「您的事聽您的,這是另外一件事,不相干啊!」


  幾位張家老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對哦,爹說的已經做到了,但這是另外一件事,陰陽司大天師遇襲,堂堂一品大員遇刺這種事自然是要報官的。


  「真是好大的膽子!」張老天師冷笑,「這東西哪來的?」


  「中元節那天藏了幾支,祖父折了這一支我還多的是。」女孩子不卑不亢的說道。


  她居然不聲不響還藏起了弩箭!這弩箭來自軍營,兩樣東西交上去,雖然依著爹的話說了,可該牽扯出的事還是會牽扯出來。


  張家幾個老爺為難的看著這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聽誰的?一個是現在說一不二的,一個是往後說一不二的。


  安靜了半晌之後,女孩子再次笑了起來,自從這次回來之後,她似乎很愛笑,沒有什麼理由的,也不是嘲笑,只是眼神平靜溫和的看著他們,笑著,也不說話,更沒個理由。她轉頭對張大老爺他們道:「你們去吧,祖父這裡有我,放心。」


  就是有你才不放心!看爹這般安安靜靜坐著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著了她的道,這丫頭連她祖父都敢動手,他們這些做爹的,做叔的……自然不用問了。


  而且……想到她中元節那日做的事情,幾人就背後一寒,隱隱生出幾分懼意,比起爹來,眼前這個摸不清心思的丫頭看起來更可怕。


  對峙了片刻,張三爺一下子抱起了外袍和弩箭向外走去。


  「我們這就去,這就去!」


  隨著那一陣零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女孩子轉頭看向張老天師:「祖父不要生氣,父親他們也不想死,我張氏一族上傳承至張道陵,多少年了,誰也不想就此斷送吧!」


  這並不是代表在他們心中祖父的威望不如她,只是他們清楚,聽她的,更有可能活命。


  「胡鬧!」張老天師輕喝了一聲。


  「是不是胡鬧,祖父心裡清楚。我若是不胡鬧,中元節那晚,我張氏的傳承就斷了。祖父忠了你的君,可曾想過我張氏一族的血脈?」


  「明珠兒,」張老天師突然出聲打斷了她,「你可知道一句話……」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女孩子臉上沒有半點意外之色,「更何況君只是要我們委屈求全,拿我張家的事為自己謀利?」


  「看來你都知道。」張老天師看著女孩子一如既往平靜的臉色,有些驚訝,卻又忍不住嘆了口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如何,我們為臣子的,除卻聽命還能做什麼?」


  「祖父為什麼忠君?」女孩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他這句話。


  張老天師愣了愣,道:「為人臣子自然要忠君。」


  「我是問為人臣子要忠君的理由。」


  「因為君治天下,使萬民和樂,為天下太平,為人臣子自然要輔佐君主。」張老天師想了想,認真的說道,「老夫已經多少年沒有被人這般問過了。」


  會這般被細問還是在他年少讀書時候的事了。


  「所以忠君的目的是為了天下太平,為了萬民,對不對?」她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張老天師看著她:「你想說什麼?」


  「那麼我張氏要這個大天師的位子也是為了萬民,對不對?」女孩子輕笑了起來,「道理說通了其實很簡單,只是很多人不願意去往源頭處想罷了!」


  張老天師倏地朝她望來:「明珠兒這話是在說老夫?」


  「是。」女孩子回答的斬釘截鐵。


  張老天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已有很多年沒有人敢這般質問訓斥老夫了!」


  這孩子總會做些他意料之外的事,讓他喜歡卻又不是滋味。


  「祖父走了岔路。想我先祖若忠的不是天下萬民,忠的是君,他就不應該輔佐當時不過一介平民的太宗皇帝,而是應該相助當時在帝位之上的劉氏。同樣的,我張氏既秉承先祖遺志,忠的應該是這個天下,而不是具體的某個人。君做的對時自然該忠君,可他若做的不對呢?」女孩子輕笑,「他若不是君,只是個普通人,生母被人抓走,他不作為,兒女被人抓走,他又不作為,連點表示都無,你覺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昏庸二字放在他身上就要分開來講,當今陛下庸而不昏。他當然不是昏君,沒有那個膽量行大昏之事,這於百姓是幸事,但如此庸君於臣子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女孩子說道,「若非他庸,豈會讓陳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陛下耳根子軟,祖父若是順著他的意,可不見的是一件好事,真正的賢臣忠臣應當做的是指出陛下的不足,加以督促改進才是。」


  「你說的都有道理。」張老天師斜睨了她一眼,道,「跟著廟遠先生遊學十年,果然伶牙俐齒的。」


  「這你可錯怪他了。」提到廟遠先生,女孩子臉上的笑意燦爛了不少,「我自小便是這般伶牙俐齒,別給他臉上貼金。」


  「老夫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張老天師點了點頭,看著她道,「但這跟你一定要將中元節那晚的事追究到底有什麼關係?」


  「忍下這一回,一擊不中,只會招來再接再厲。過了這個中元節,還有下個中元節,下下個中元節,我也只是個尋常人,又如何保證我張氏每一回都有驚無險?」女孩子說道,「這件事忍下來是沒有用的,也不能這麼說……每回拿我張氏族人的性命做堵,為陛下謀些芝麻大小的利益還是可以的……」


  這話聽起來真是陰陽怪氣的!張老天師是忠君不假,但他還沒有糊塗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尤其說的還是他們張家。她這句話一出,他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好像在說他張家是陛下手裡拿來謀利的工具一般。只是想反駁,他又尋不出半點可反駁的話來。


  「什麼利益都比不上我們張家活著更重要,若是我們張氏一族死了,無人制衡劉氏,坐看劉氏壯大,待到他捲土重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我張氏族人三百年來的心血?」


  「真是巧舌如簧!」張老天師罵了一句,語氣卻顯然軟了下來。


  「陛下做不了正確的決定,那就由我們來替他做這個正確的決定。」女孩子說罷笑著站了起來,「祖父,其實有句話,你說的不對。」


  「什麼話?」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而我們張家活著遠比死了用處更大,所以君是不會要張家死的,這一點平庸如陛下也明白。」


  「那麼這件事,我張家要追究到底,誰敢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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