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9

  此為防盜章  「這就是吳哥窟啊, 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麼喜歡吃油炸狼蛛呢, 口味太重了。」


  「呦,這妹子是誰啊?」


  那是易颯的照片。


  宗杭說:「去酒吧喝酒認識的。」


  朋友們都炸了:「然後呢?後續呢?」


  宗杭漫不經心:「太主動了,不適合我……」


  說完, 很有優越感地笑。


  笑著笑著, 嘴角忽然有點疼, 那種乾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個男人的聲音飄在他頭頂, 唾沫星子噴到他臉上:「呦, 看看,這小子睡覺還一臉淫-笑……」


  話音未落,宗杭臉上重重挨了一記, 打得他下巴頜歪向一邊。


  夢也被打飛了, 現實一點點擠進來。


  鼻端充斥著奇怪的味道:魚腥、水濕、熱氣、機油、椰漿、冬陰功湯,還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車子的那種晃, 左右漾盪, 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驚出一身冷汗。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


  眼睛被打腫了, 世界窄且模糊, 模糊里晃動著一張獰笑的大臉。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有人綁架他,車子飛馳而來, 車門一開, 把他抓進去, 又疾馳而去, 他掙扎著大吼「不加冰」,臉上正中一記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後……就到了這兒?


  不對,中間好像還短暫地醒過一次,當時宿醉未消,意識一片模糊,聽到有人問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勝有關?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資時惹上的仇家嗎?

  他心裡大致有點數了,電影里常演,這叫父債子還。


  宗杭想坐起來,臉上忽然壓上鋒利的一線涼。


  是那個有著一張獰笑大臉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臉上比劃。


  宗杭拚命把臉往後縮:「哎,別,別……」


  因著家境富裕,童虹專門送他去參加過《遇到綁架該如何聰明應對》的講座,講師總結了三個「盡量」:盡量配合、盡量示弱、盡量尋找逃離線會。


  先死的都是耍橫的,兔子都被叼進狼窩了,別以為齜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轉乾坤。


  每一句都說在了宗杭的心坎上,當然要盡量配合,不然被打怎麼辦,他最怕挨打。


  就像現在,要是綁匪一個不高興,在他臉上畫花,這輩子這張皮就毀了,整容都整不回來。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幾乎糾起的臉:「慫貨,嚇成這樣。」


  說著站起身,一刀插向手邊桌上的一隻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聲,從破口處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裡,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塊,抬手遞給周圍的人。


  宗杭戰戰兢兢抬眼去看。


  這是只漁船,不大,四面敞,頂上拿厚帆布搭著陽棚,船后應該裝了柴油發動機,所以這船速度還行,噠噠噠一路往前。


  船艙里雜亂不堪,什麼都有,空的泡麵桶和啤酒罐滾得滿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個人,那個掰瓜的是華人,剩下的兩個,好像是泰國人。


  因為泰語那種讓人聽了骨酥筋軟的腔調,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而外頭是大湖,日頭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讓人目眩,也讓人有恐懼的聯想,怕被綁上石頭,撲通一聲扔進湖心,再浮不上來。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講究,汁水順著嘴角一路淌進脖子,不知道是誰起頭,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兩個有樣學樣,把他當垃圾桶。


  很快,宗杭頭臉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囑咐自己要忍,然後囁嚅著發問:「你們是不是要錢啊?」


  講師說,要嘗試著和對方「建立聯繫」,交情都是從無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著反問他:「誰不想要錢?」


  說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識也往前看。


  遠處開始出現密布的小黑點,像是誰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駛越近,宗杭終於看清楚。


  這是又一處水上村莊,但規模更大,破舊的船屋和高腳樓密密麻麻,像一處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順手撈起腳邊的破漁網,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沒用,不信試試看。」


  漁網的網眼個個都有拳頭大,用這玩意蓋他,顯然是無所顧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漁船駛進村寨,在幢幢樓屋間穿行,有時候河道太窄,近得一個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裡去。


  他看到船屋邊飄著澡桶,一-絲不-掛的小孩兒蜷縮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葉、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盤出一塊塊漂浮的垃圾場,裡頭多處間雜血水,那是活魚被宰殺后剖出的內臟;

  還能看到船上人的臉,多是東南亞人,或兇悍獷戾,或獃滯麻木,對漁船熟視無睹,並不好奇。


  很快,漁船靠邊停下。


  這是片住戶群,由十來幢船屋和高腳樓組成,和剛剛經過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顯看出這些船屋都是抱團的——屋舍間有踏板、梯子相連,最邊上有一塊露出水面的平台,種菜,兼作碼頭。


  有幾個女人赤著腳,正蹲在平台邊洗衣服,那兩個泰國人先跳上平台,拿鉤桿把漁船拖近。


  船停穩之後,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後背心,把他拎拖起來:「走,送你們父子團聚。」


  父子團聚?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著走,腦子亂作一團。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那童虹呢?不嚇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倆一起抓,還有,這群綁匪會打人的,宗必勝被打了嗎?他年紀那麼大,又一貫地養尊處優,這一拳頭下去……


  雖然平日里父子間有齟齬,但那到底是內部矛盾,宗杭忽然熱血上涌,眼圈都紅了,帶鎖的板門被打開的剎那,他幾乎是兩腿痙攣著沖了進去。


  昏暗的角落裡,窸窸窣窣站起一個人來。


  目光相觸,宗杭腦子裡掠過一句話。


  儘管童虹從小就教他別說髒話,要禮貌用語,他還是想說——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這人是馬老頭,馬躍飛。


  ***

  易颯站在陳禿船屋的平台邊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處放了一回烏鬼——烏鬼要常放常練,越複雜詭譎的水流環境越好。


  放完烏鬼,先過來找陳禿,烏鬼幾輪潛水,羽毛都濕了,站在船尾大張著翅膀晾曬,翼展一米來長,像只鼓足了風的黑帆,很有氣勢。


  陳禿外出收賬還沒回來,他雇的幫工黎真香知道易颯還沒吃飯,給她做了一碗豬骨吊湯的越南米粉,湯里撒了兩片翠綠薄荷葉子,味道很特別。


  易颯一邊吃,一邊看黎真香忙進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來歲了,長相普通,臉龐扁平,喜歡打赤腳幹活,一雙腳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從廚房裡端了個盆子出來,盆子裡頭盛滿了豬肺,看來是要去喂阿龍阿虎。


  易颯想跟過去看熱鬧。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引擎聲——這村裡,船馬力這麼大的,並不太多。


  回頭一看,果然是陳禿的船。


  浮村裡幾乎家家有船,易颯也有,最小最簡陋的那種,浮在水面上像片細長葉子,陳禿有一回埋汰她,說就這破船還配馬達,如同癩狗頭上戴金花,真是糟踐了馬達了。


  其實這馬達就是個外掛的助力推進器,二手的,摺合人民幣五百不到——這樣的貨色還能被比作金花,足見船有多寒磣。


  相比之下,陳禿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鋼材質,動力也強,因為要靠它進貨,每次開足馬力,船尾激起的大團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絨球尾巴。


  近前時,陳禿放慢速度泊船:「伊薩,剛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來了,說外頭來了個年輕男人,國內過來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況,讓他先把人接到我這。」


  易颯點頭:「是有這事。」


  她語氣平淡,臉色慵懶,就跟陳禿說的是家常事,類似「今天真熱」、「要下雨」似的。


  陳禿好奇心上來了,不住拿眼瞟她,這個浮村,有人找上門來是稀罕事,來找易颯的更是絕無僅有。


  印象中,她一直獨來獨往。


  易颯知道他瞟,只當沒看見:「有事找你幫忙,我摩托車在岸上,幫我弄回來,這兩天雨水大,別澆壞了。」


  陳禿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癩狗馱不了了吧?早讓你換一艘了。」


  易颯跳進他的船艙:「不換,一年在這也住不了幾天。」


  陳禿把船掉了個頭,正要發動,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頭:「哎。」


  河道盡頭處,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進來,那裡是三岔口,幾條船都等著要過,形成了暫時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個人。


  陳禿拿起掛在舵上的望遠鏡,朝著那個方向看,嘴裡頭念念有詞:「你從哪招來的野男人,都追這來了。」


  易颯咯咯笑,問他:「人怎麼樣?」


  陳禿說:「膀闊腰圓的,不錯,好生養,三年抱倆沒問題。」


  陳禿當過獸醫,看人總脫不了看牲口的思維。


  易颯心裡說:這你就錯了,這人是個絕戶。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磧是撿來的,撿來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學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願絕戶,這輩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結婚,不準生養。


  這規矩是老一輩定的,大概是覺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個人為了入你的門、冠你的姓,甘願背棄祖宗絕後,那你破個例接納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颯覺得,這樣的人有點可怕,能為了一己意願放棄世俗生活人間情愛的,要麼是有大智慧,要麼是有大戾氣。


  她眸光漸深,這深里藏戒備,也帶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槳一槳划近。


  ——難怪這麼多日子找不到她,原來她不住暹粒,聽說住洞里薩大湖區,隔一兩個月才來城裡待幾天;

  ——突突車酒吧確實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給別人,按月收租金。聽人說,她不但包租突突車,還包租了條小遊船;


  ……


  宗杭低著頭,一張張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來她長這樣。


  挺年輕的,應該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寬鬆的白色字母衫,領口太大,有一邊滑到肩下,露出內襯的黑色弔帶,弔帶的肩帶是不規則款,一邊細細的,另一邊卻寬,被罩衫襯著,被皮膚襯著,被老市場的燈光籠著,黑白分明。


  髮型也不完全瑪蒂達,她沒劉海,隨手一抓的那種亂分,但因為臉的輪廓好,眉骨鼻樑下頜的形搭得渾然天成,所以怎麼亂都不礙眼,反而有一種凌亂的舒服。


  人與人之間是講眼緣的,比如同是顏值傲人的女明星,你會沒什麼緣由,喜歡甲,路人乙,反感丙。


  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緣,以至於他殘存著的那點生氣,又稀釋了幾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說:「還挺好看的。」


  阿帕說:「是啊,很招鬼佬。」


  沒錯,照片上可以看出來:突突車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熱鬧,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個年輕熱力的歐美面孔小伙,衣袖擼到肩上,開懷大笑,玩得正嗨。


  更關鍵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彎起,眼型有點媚,眼神卻純,搭在一塊見之可親,完全是個甜姐兒。


  這樣的人,那天怎麼會用那樣一種后媽的語氣,說出「Ten Dollar」這樣的話來呢?


  她當時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問:「她叫什麼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聽那些鬼佬叫她伊薩,伊—薩—」


  他發音時,兩個字都拖長長的尾音,聽起來像在學門鈴的響聲。


  叮—咚—


  宗杭低著頭,說:「名字還挺好聽。」


  這哪好聽,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覺得跟Mary、Lucy還有Lisa沒啥分別。


  他繼續表功:「我回來就告訴龍哥了,龍哥已經去老市場區了,小少爺,你馬上就能報仇了……」


  宗杭忽然打斷他:「這男的,怎麼老盯著她看啊?」


  什麼男的?阿帕一頭霧水地湊過去。


  看到了,有幾張他拍的是遠景,可以看到距離突突車酒吧不遠,油炸昆蟲和現榨果冰的攤位之間,站了個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領口插掛墨鏡,乍看像是遊客,但幾張照片一比對就能看出來,他其實是在盯著伊薩看的。


  阿帕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再說了,辛辛苦苦拍到這個女的給你看,你去注意無關緊要的路人幹嘛啊:「男人看女人還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唄。」


  是嗎,宗杭眉頭擰起,斜乜著眼看照片。


  以他看過那麼多罪案片的直覺,這男的肯定有問題。


  ***

  宗杭和阿帕邊看電視邊等龍宋回來。


  酒店有個自帶的頻道,叫推薦影視,柬埔寨自己的文藝創作不算豐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國影視,但或多或少會跟柬埔寨沾邊,經阿帕指點,宗杭才知道,點擊最多的那部《花樣年華》,結尾部分是在小吳哥拍的,就是那個他逛了不到半個小時拍屁股走人的小吳哥。


  而好評最多的那部《古墓麗影》,安吉麗娜朱莉頻繁置身其間的那座神秘廢墟,蛇蟒般盤根錯節的老樹從巨大的石塊間參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沒錯,就是井袖提到的那個塔布隆。


  說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個壺口客人好像還沒回來,因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樂,有一次還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電視聲響調大,裝著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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