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大天狗
就算是速度最快的風, 也無法帶人在一息之間穿越整片綿延的山脈。在無相雪見被大天狗帶著橫跨了整個平安京, 最終到達了某座隱秘的山林之中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的夜晚了。
相比起已經被陰氣侵襲大半的平安京郊野來說, 這裡的環境更為清幽。夜風吹動著枝葉沙沙作響, 朗月灑下整片銀輝被切割成細碎的亮片鋪滿了一地。
會在這種地方定居的多半是什麼有著獨處癖的隱士吧？無相雪見起先是這麼想的, 但當大天狗帶著他猛然拔高，從更加沒有阻礙的視角往下眺望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
遠離人煙的地方不止只有隱士會喜歡，更多的時候, 那裡會變成某一族妖怪的聚居地。
連綿和式的房屋依傍著山脊而建, 錯落地隱秘在茂密的樹林間, 只在某些角度可以看到那翹起的檐角和裡面明滅的燈火。
這是完全沒有人氣到達的地方, 自然也就沒有修築任何可以讓人類攀登的台階。而實際上, 久居在這裡的妖怪們也不需要動用自己的雙腿來進入這些房屋中歇息，因為他們擁有更為高效的交通方式。
這裡, 是天狗們的聚居地。
或許是因為魔力的缺損, 一天兩次被帶著長途跋涉的經歷已經讓無相雪見感到了些許睏倦。在被放下后，他經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然後便沉默地跟著大天狗進入了這座滿是「天狗」的城鎮。
守門的是帶著鳥嘴形狀面具的鴉天狗。在看到大天狗走近后，他們先是戒備地舉起了手中的薙刀，然後在看清了來者的面容時，迅速地收起了手上的武器, 用一種稱得上是「恭敬」的態度將表現十分自然的大天狗還有一臉不在狀態的無相雪見給迎了進去。
「行了, 就到這裡吧。我爹呢？」
大天狗阻止了兩位鴉天狗想要護送他們上山的行為, 向他們詢問了一句。
鴉天狗在他說出後面的那個稱呼的時候明顯扭曲了一下嘴角，但所幸的是他們飛快地調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沒有讓那個失態的神情保持太久。在用著一如既往的公式化語調向大天狗指明了族長所在的位置后，他們便踢踏著木屐順著石階回到了原本值班的位置。
既然大天狗說自己是來自於大唐的妖怪，那他又怎麼會稱呼這裡天狗族的族長為「父親」呢？無相雪見有些迷茫，但他到底還是沒把這個問題問出口，而是跟在對方的身後，慢慢地往著更高的房屋走去。
天狗的聚居地基本坐落在這片山脈的山頂，雖然沒有從山腳走上去的階梯，但在房屋內部，還是有設立以供行走的棧道的。
因為這樣比較方便，到處亂飛的話就太亂了。大天狗扭頭看了身後慢悠悠地抬腿爬山的無相雪見，這樣解釋了一句。
當然，這也是族人對於族長以及長老的尊敬。他又道，在聚居地里，只有上位的天狗才有可以自由飛翔的權利。
雖然我也可以飛……大天狗欲言又止了一番，不過既然我還帶了你來，那傢伙又那麼在意規矩，我還是勉為其難地陪你用腳爬一趟山好了了。
「我本來也沒想來這裡。」
無相雪見輕喘了一口氣。這片區域似乎是被施加了什麼大型咒術一般，自進入天狗的領地后，他就感覺自己本來還算是輕盈的身體一下子變得沉重了不少——本來只是爬爬山的話，他應該不會感到那麼疲憊的，就算是魔力極度缺乏也一樣。
「那就當我硬是要帶你來這裡好了。比起黑晴明住的地方，這裡的環境可要好上不少了。」
大天狗向無相雪見伸出手，後者猶豫了一下才接受了對方的好意，遞出自己的手放到對方的手心中。
「看你一副快要睡過去的樣子，等會可別走著走著就睡著了。跌下去的話，就算是妖怪也會死掉吧？」
的確，天狗聚居的村落被建造在一座隱隱有環抱之勢的山脈中。如果只是從外面看就只能看到一座被天然樹林覆蓋滿的普通山峰，但如果像是先前一樣，從高空直直落入其中的話，就可以發現此地最大的奧秘。
房屋都被建造在內側，下面就是栽種著千年古樹的萬丈深淵。無相雪見往下面張望了一番，直覺地就感到下面的那些樹可能除了年歲大之外，可能還被做了一些不一樣的措施。就像是整片領地之內讓人感到身形沉重的咒術一樣，那些樹可能也被施加了什麼防護用的咒語，比如將不小心落入其中的生物完全吞噬殆盡，作為整座大山防護陣法的養料什麼的。
大概因為是夜晚的原因，走在階梯上往四周環視的話，並不能看到有太多的天狗。偶爾遇見的幾個也都是正在值夜班的鴉天狗之類等級比較低的妖怪，他們在見到大天狗的時候反應都如出一轍：先是防備，再是收起武器露出尊敬中微帶著些許糾結的神色。
守衛的態度被無相雪見看在眼中，心底便不自覺地浮現出了些許微妙的感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兩人步行到最高處的那棟獨立宅邸、見到了所謂的天狗族「族長」的時候。
和別處一樣，這座院落中也掛著幾個點著小紅蠟燭的燈籠，但因為所處的位置比較高的緣故，四周沒有太多高聳的樹木的遮擋，在這裡還可以看到比較完整的月亮和明亮的月光。
而在清輝下、院中唯一的一顆松枝上，正坐著一個背負雙翅、身著狩衣的身影。
在無相雪見隨著大天狗穿過昏暗的內廊，重新進入到內院的露天環境中的時候，最先見到的就是那位「大天狗」。
絕對不會錯的。
只是一眼，無相雪見就感到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因為危機感而豎了起來。如果說正擋在他身前的大天狗只有在御風的時候才會給他那種壓迫感和威脅的意味的時候，那眼前的這位「族長」就是比他更為危險千百遍的存在。危險到只是坐在那裡平和地吹笛子，無相雪見都會覺得他在下一秒就會揮動翅膀，激射出足以將人切割成千百萬片碎片的黑色羽毛。
「終於來了，竟然沒有直接飛上來，真是稀奇。」
在見到大天狗后，天狗族長放下了先前握在手中的竹笛。他並沒有立刻從枝頭飛下，而是保持著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勢，打量了一下正站在院落門口的兩人。
雖然他是背對著月光而坐的，但無相雪見還是憑藉著他身為英靈的良好視力看清楚了眼前天狗族長的相貌。
這位天狗有著一頭純白色的頭髮和一雙灰色的眼睛，他面容俊朗，神情冷峻，和大天狗那種關於在臉上掛著戲謔微笑的存在完全不一樣。
但……
無相雪見眨了眨眼睛。
那張臉給人的感覺，總覺得有些微妙的熟悉啊？
除了變得更加沉穩成熟一點之外，那不就幾乎和大天狗長得一模一樣嗎？！
難不成，對方還真是大天狗的父親嗎？
正當他在內心猶疑著的時候，仰頭與對方對視許久的大天狗終於開口了。
「喲，好久不見啊，老……」
「不要叫我『父親』，說了很多次了，我不是你的父親。」
還未等大天狗的一句話說完，天狗族長便率先打斷了他的話語：「相同的把戲玩過太多次就沒意思了，這是容忍，不是縱容。」
「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超不愛聽人說話的族長大人。」
大天狗破天荒地沒有繼續就稱呼的問題糾結下去，他朝著對方擺了擺手：「我想吃大福和今年的新茶，你這裡還有嗎？」
「在你去摧殘我的廚房前……」
天狗族長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他微微頷首，將自己的目光從大天狗的身上挪到了無相雪見上。
「你這是帶了什麼東西來？」
他略有些嫌棄地輕「嘖」了一聲，俊秀的眉頭也隨之顰起。
「惡鬼？就算你現在跟隨著黑晴明大人做事，也不要……」
「不不不，這是我帶來的客人哦。你不要總是張口閉口就是惡鬼啊，想要除鬼就去找那個暴露狂大少爺，別老是針對我啦。」
「是不是我自有判斷，現在，你可以滾蛋了。」
天狗族長完全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一絲一毫地分給故作憨態的大天狗。他利落地一揮手，揚起一道颶風，繞過站在前方的妖怪，直直地朝著站在他身後的「惡靈」而去。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個舉動，卻使得這一方小小天地內的氣流流動瞬間變得急促了起來。本來幾近於凝固的空氣凝結交纏在一起，化作利刃、又像是急鞭，裹挾著體感可覺的殺意徑直地沖著他們預設的攻擊目標而去。
「喂，你……」
大天狗破天荒地露出了一個驚慌的神色，他急忙扭頭要去擋那足以撕裂一切的狂風，卻發現黑髮的英靈不知在何時又拿出了他的那把紅色的劍，而原先令他感到后怕的烈風竟在碰到那殘破的劍刃的時候瞬間被化作了一陣無力的氣旋，在虛空中迷茫地盤旋了兩圈，便消散了。
不像先前被大天狗的風鏈偷襲，此次的攻擊是自正面來的，所以無相雪見有足夠的反應時間來化出自己的寶具，並用其「可以切斷一切」的常駐屬性來破解天狗族長的試探。
是的，這看似聲勢浩大的一陣颶風實際上只是一場試探罷了。從那記攻擊上傳出的危險感還沒天狗族長靜靜地坐在那裡的時候所傳達出的多，這自然只是一次嘗試性的「交流」。
眼前這位天狗族長的妖力是及其清正的，可以看得出他的確是向大天狗先前所透露的一樣，一直在做有關於斬殺惡鬼的修鍊。而如果無相雪見真的像是他一開始所說的，是一名「惡鬼」的話，他是絕對無法躲開、甚至於說，他在那記風襲下是完全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
「啊，那把劍的感覺……」
見無相雪見化解了自己的試探，天狗族長終於稍微擺上了一點可以稱得上是正色的神情。他背後的翅膀鼓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托著自己飛下，但在憑空地撲棱兩下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坐在原地。
「看來你還真是帶了個不得了的人來……好了，不是讓你走了嗎，你怎麼還呆在這裡。」
天狗族長興味地朝著英靈挑了挑眉，隨即又扭頭輕斥了一句大天狗。
「你要吃的東西早就讓人備在廚房裡了，自己去拿。」
「誒不行不行，萬一我一走你就把他……」
「不要讓我重複第三次……」
天狗族長瞪了大天狗一眼。
「好好，我立刻走，立刻走！」
似乎是迫於天狗族長的淫威，大天狗在最後看了一眼無相雪見后，便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座院落，徒留下英靈一人面對那極其危險的大妖。
「好了，不懂事的小孩子走了，那麼現在……」
在確定大天狗已經離開了可以聽到兩人談話的範圍后，天狗族長終於扇動著翅膀從那高高的樹枝上落到了地面上。
他手腕靈巧一翻，將竹笛收起。
「來說說你的來歷吧，不知名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