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銀狐大人
魔術師世家向來奉行「資質至上」的原則,只有魔術才能優秀的孩子才能得到最好的教育和資源。而相葉雪見作為家族備受期待的「混血兒」,卻沒有展現出被期待的天賦,故而經過母方家族的再三檢查后,他們就將他劃歸為了「任其自生自滅」的列表。
——會給予其基本的教育及生活資助,卻不會將資源以及看顧的重點全面傾向他,且會在需要的時候,將這孩子作為必要的籌碼交換出去。
這就是為什麼相葉雪見本該有著極為雄厚的背景,卻依舊被相葉家捉回接手這個本丸的緣故。
他的父親唯家族是從,在聽道長老的要求后就立刻將自己的兒子從英國帶回了日本本家。他的母親因為患有高功能孤獨症的緣故,只會一心鑽研自己的魔術,或許至今都還被他的丈夫用拙劣的謊言蒙在鼓裡。
他在學校里因為日常作風與傳統魔術師世家大相徑庭而被同學排擠孤立,又因為不擅長魔術而被他們嘲笑,整日獨來獨往,唯獨與自己的導師還保持著算是比較良好的關係。
「你看,我在他們的眼中渾身都打滿了無用的標籤,卻在來到了這座本丸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這要讓我怎麼能夠對他們放手。」
相葉雪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語氣卻十分的令人感到憂傷。他垂下眸子,用假裝整理衣袖的動作,掩蓋掉了自己眼中的情感。
「不僅僅是他們需要我,我也在他們的身上追尋自己的意義。」
他輕輕道:「所以,我才會阻止你出手。」
「或許你身為英靈,有著可以解決現狀的寶具,但是……對不起,在我死亡之前,我不想將這個工作交由別人。」
相葉雪見給出的理由讓無相沉默了一瞬才開口。
「哪怕你被那些刀劍傷害到這個地步?」
只是觸碰就會激發恐懼的本能,這到底是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心理陰影,才會讓這個對暗墮付喪神沒有太多負面情感的審神者在那樣簡單的情況下做出如此過激的反應?
偏偏對方還全權接受了自己的狀況,並不決定做出任何的改變。
想到這裡,無相不由地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相葉雪見的想法說白了就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已,但將自己的價值寄托在完成某件事情——特別是這件事還對其本身造成了傷害——這樣的做法就十分不能讓無相接受了。
不過他自己也並沒有多少的立場去指責相葉雪見,因為他曾經也有過這麼一段時間是處在這種極端絕望的情狀之中。
不知道自己所做事情的意義為何,不明白自己今後的道路何在,又是否會有未來。
因為迷茫,因為絕望,又內心存在無法填補的空洞,所以他才會選擇給設定一個虛假的身份,一個虛假的目標,以此按照自己的「模板」來進行機械的運動,直到達成既定的願望。
相葉雪見通過與付喪神們的約定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尋到自己的意義,而無相則選擇麻木自己的感情與倫理觀,藉此來迫使自己在復活所羅門的漫漫長路上堅持下去。
說到底,他們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你……」
「其實。」
相葉雪見開口了。
「最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是通過飲用付喪神們的血液來攝取他們的靈力的,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更深入的接觸,而變成現在境況的起因……就是先前世界毀滅的那件事。」
「……這怎麼說。」
相葉雪見稍稍抬起眼睛,瞥了面前的兩位英靈一眼。
「信徒的信仰在為付喪神加上實際的神格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他們想惡靈墮落的情況……因為人們總是相信會視線願望的神明是良善的,就是這樣的潛意識,讓刀劍們可以在暗墮的邊緣苟延殘喘那麼久。」
「但是,因為先前世界毀滅的緣故,人類——包括日常來相葉神社參拜的那些信徒們都死亡了,所以付喪神們的暗墮進程也就因為失去了約束而變得突然迅速了起來。」
「所以……」
「所以……」
無相看著突然緘默下來的相葉雪見,突然感覺自己方才還在嘴邊的那句話也一下子說不出口了。
他看著相葉雪見深呼吸了一口氣,眨了眨雙眼,整理好了情緒,重新開口。
「三日月是本丸里神性最高的刀,也是到目前為止還留存有原本付喪神人格的一振……其他的刀劍,雖說他們還是會通過掠奪我的靈力保持著原有的外貌和性格,但是其內里已經完全的、徹徹底底地墮化成了溯行軍。」
相葉雪見嘆了口氣。
「一直以來都是三日月在我和那些暗墮了的付喪神之間周旋,包括定下禁足咒和我的禁言咒。」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在無相有些不解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他給我下的禁言咒是有漏洞的。只要面對的是知情者,我就可以向他說出一切。」
「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那座本丸的暗墮本質,所以我才可以向你說出其更加深入的情報……若是讓其他的付喪神來架構咒術的話,那我就真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果然么。」
無相喃喃自語了一句:「所以他先前特意讓我去本丸的田地里看一下,也是含有深意的嗎?」
「嗯?什麼?」
「就是三日月把你趕去批改公文的那個早上。」
無相向明顯不清楚情況的相葉雪見解釋道:「三日月特意告訴我,讓我去田裡參觀參觀,然後就在我帶著耶……帶著這孩子去到那裡的時候,我看到了正在褪下偽裝的鶴丸國永。」
他朝著一臉愣神的審神者道:「也就是那一次,我才真正了解到了那座本丸里付喪神的情況。現在看來,這或許的確是三日月的安排了。」
「……是的。」
相葉雪見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因為溯行軍並沒有自己獨立的意識,他們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原本刀劍的人格,是偽裝的。溯行軍奉行強者為尊,因為三日月是他們之中最強的,所以其他的暗墮付喪神才會聽從他的命令……哪怕他所作出的的很多行為都是明顯偏向於我,而有害於溯行軍利益的。」
這果然是雙面間諜的配置嗎。
無相在心中默默補充了一句,然後突然從相葉雪見先前的話語中發現了一些問題。
「不過就算他實際上是在暗中幫助你,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三日月宗近應該也在人理燒卻的那段時間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吧。」
他道:「不然你的本能反應不會表現的那麼明顯。」
無相的話語顯然是勾起了相葉雪見的不堪回憶。他的面色霎時蒼白了一下,雙唇開開合合數下,才堪堪讓自己從那段噩夢般的記憶中抽離開了。
「是的……」
他用近似於耳語的聲音說道。
「不過你說錯了,不是『也』,而是只有他一人對我做了那種事情。因為『獨佔欲』的作祟,三日月他並沒有讓其他刀劍碰我……而我也是為了用自己的靈力盡量緩解他暗墮的趨勢,才會接受使用這種最高效的補充靈力的方式的。」
「不過,雖然他在一開始還會盡量控制住自己『暗墮』的部分的作祟,但到後來,三日月就越發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道……他現在的情況也很不好了。」
相葉雪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幾天前,那裡還烙印著幾道被捆縛的淤青痕迹,而現在,經過了幾天的恢復,那裡的皮膚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光潔。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
「你應該不太能夠領會,前一秒那些短刀還在和你愉快的玩耍,下一秒就撲上來張嘴咬破你的手腕,想要吸取你血液中靈力的場景。」
「那簡直是……我被刀劍們連同本丸一起藏匿在時空的縫隙中,周圍什麼人都沒有,也沒辦法向外求援,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類還存活在大地上了。」
「我就這麼看著他們,一個一個,一把一把地從尚且還有原本靈智的付喪神墮落成溯行軍。」
「從頭上長出的骸骨把那些刀的皮囊像是一張紙那樣輕易的劃破,露出其中本來的面貌……然後他們再藉由從我這裡掠奪過去的靈力,重新『穿』上那身偽裝的外衣,向我露出原本屬於那些付喪神的笑容。」
相葉雪見的口氣變得有些咬牙切齒。
「這實在是,太噁心了。」
他憤恨道:「樣子還是原來的樣子,性格也是本來的性格,但內里卻完全成了別的不一樣的東西。」
「刀劍都是歷史的守護者,這種佔據他們屍體,佔據他們信仰者,並毀壞他們品格的事情……他們無法接受,我也無法接受。」
「所以,我一定要親手殺了那些溯行軍。」
相葉雪見話語之中所蘊含的濃重恨意讓無相一時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好。
從他的角度上來說,他為面前審神者的遭遇感到不值,但若是換位思考一下,若是他處在現在相葉雪見的位置上,他或許也會和對方作出一樣的反應和舉措。
他不喜歡那些暗墮的刀劍,但顯然對方是從與那些付喪神的朝夕相處中深刻揣摩出了一些什麼他所看不見的品質,不然也不會在看到那些刀劍徹底墮落變化成溯行軍的時候,讓自己的憤怒情緒高過本來應該佔據上風的恐懼情感。
是的,直到現在,無相才意識到,相葉雪見對溯行軍的態度從來都不是恐懼。
他所表現出來的被觸碰是害怕的反應,只是基於身體的記憶而已,就他本身而言,在面對那些奪去原本刀劍一切的溯行軍的時候,他的內心之中只有無盡的恨意。
或許相葉雪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選擇在這座暗黑本丸中沉淪的原因已經從原本的找到自身意義轉變成了為了「友人」報仇。
不過,不論是哪一樣,將本身價值寄托在外物上的想法和做法就是十分不正常的。
這太可悲了。
到底是有多麼的不自信和自卑,才會讓相葉雪見產生這種依靠別人所給予的意義活下去的想法?
這樣活著是在是太累了,太過於注重他人的目光,太過於在意別人的看法,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活下去」才是一個人最大的價值。
人類的價值從來都不是由他人賦予的,又或者說,在別人承認你之前,首先你就應該承認你自己。
如果一直保持著這個想法,那相葉雪見這個人在完成他與刀劍們的約定后,不就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又變回原本茫然無措又自我厭棄的頹廢狀態了嗎。
困住他的不僅僅是這座本丸,更是他自己的內心。
如果不能讓他走出這個困境,就只是將其強硬地從那些暗墮付喪神身邊帶走的話,是無法做到對他的真正拯救的。
面對著這樣的境況,無相突然就感到有些犯難。
他似乎不曾有過解救人內心的經驗,又或者說,他除了最初還是人類的時候曾以御主的身份拯救過世界后,就再也沒有扮演過「救世主」或者是「救人者」的角色。在復活所羅門的旅途中,他一向都是靠著自己蠻橫的實力一路將困境全部碾碎,直截了當地達成自己的目標。
但是在面對相葉雪見的時候,這個方法是完全行不通的。
因為對方這幅模樣,根本就是一個難搞的玻璃心嘛。
要放在從前,無相或許還會採取直接洗腦的方式,讓相葉雪見徹底忘卻這段過往,然後將他送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但是現在……
他不著痕迹地瞥了一眼正靠著自己的耶底底亞。
無相併不想在這個孩子面前展現自己過分粗暴的那一面——對待絕對惡的那一方不算——而他之所以會選擇帶耶底底亞深入到這個黑暗本丸中,起初也是帶著些許讓他有所「體驗」的初衷在裡面的。
並不是說體驗黑暗本丸的那個氛圍,而是讓他經由這件事,增加對這個世界更加深入的了解。
救出相葉雪見是一種經歷,糾正他錯誤的想法的經過也是一種經歷。
無相想讓耶底底亞看著,他是怎麼樣處理那些事情的,看著相葉雪見,以及今後他們所要遇到的那些人,是怎樣用他們的觀點對待自己的生活,努力活下去的。
「我明白了。」
無相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要讓我插手這件事情嗎。」
「實際上,我的確有可以解決那座本丸的手段,能夠在一瞬間解決那些刀劍的『痛苦』……哪怕是那樣,你也不想將這件事交由我來做嗎?」
「是的。」
相葉雪見篤定地點點頭。
「哪怕他們的痛苦還會持續更久,哪怕只有三日月還記得這個約定,而大多數的他們已經忘記了現在所處的境況曾是他們最為厭惡的狀態……對不起,或許這樣說很自私,但是只要我還有餘力,我就希望由我自己來給予那些刀劍結局。」
「你真是太執拗了。」
無相對著相葉雪見搖搖頭。
「如果沒有我幫你,你又該怎麼辦。」
「我沒要你幫我。」
相葉雪見立刻反駁了無相的話。
「我之所以為選擇在審神者大會上帶你和那個小caster去,是因為審神者大會的保留項目是圍剿溯行軍。有些溯行軍會傳染『暗墮因子』,我不想讓三日月再去冒險。」
「三日月很重要,他是我完成約定的最終的籌碼。」
沒救了。
無相都不想做出什麼搖頭或是嘆氣的表情。
相葉雪見的偏執已經完全深入骨髓,甚至於影響到了他的行事作風之中。他要收回先前那句「為友人報仇」的話。他選擇留在這座本丸中,最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為了自己。
真是自私又可悲。
然而他卻不能放任對方這樣繼續下去,因為錯失的機會有一次就足夠傷人,他不想讓對方再一次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徹底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相葉雪見沒有理會無相的突然沉默,他撫了撫衣擺,將臨行前順手拿走的狐狸面具帶在臉上。繪有繁複紅色紋樣的半面面具遮蓋住了他臉上大部分的神情,只餘下了那一雙透藍色的眸子還能讓人從中窺見其絲毫的情感。
「好了,大部分該說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他的聲音重新恢復了平靜,絲毫看不出方才那或喜或悲或激動的起伏。
「該去參加審神者大會了。」
相葉雪見道:「跟著我走,不然你們就會在這段通道中迷失方向。到了大會的地方,也不到隨便亂說亂碰。要是有其他審神者或者是刀劍向你們搭話,就保持沉默,知道了嗎。」
無相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出來,抬眼,平靜地看向對方,然後在相葉雪見等待的目光中輕輕頷首。
「好的。」他說。
也不知道相葉雪見的手腳是有多快,當他從身上寬大制服中的不知道那個暗袋中摸出兩把匕首遞給無相的時候,後者在那一瞬間是有些不解的。
「裝成西洋刀具的付喪神。」
相葉雪見簡短地向無相解釋了一下,然後抬手在兩位英靈的頭上按了一下。
無相只感到一陣溫暖的暖流從自己被相葉雪見觸碰的地方涌下,蔓延到四肢百骸中。
他打了個激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相葉雪見的靈力。
被施術的時候無法動彈,待到對方將手收回、重新抄在寬大的袖子中后,無相立刻扭身去檢查了一下耶底底亞的狀態,在確認那孩子並沒有受到相葉雪見靈力的影響后,他才重新將目光轉移回到了審神者的身上。
「這是什麼。」
他問對方。
「一個小小的幻術,用來混淆你們與付喪神靈力表現。」
相葉雪見向他解釋道:「既然我可以看出你們是從者,那也就不能避免其他人也可以看出來你們的真實身份……時之政府和時鐘塔的關係並不好,我們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他說的輕巧,這話聽在無相耳中卻有些令人吃驚。畢竟付喪神和英靈雖然同屬於靈體的範疇,但兩者在本質上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
相葉雪見竟然會可以掩蓋這種區別的幻術?
無相有些想追問對方有關於這魔術或是咒術的本質,但那位施術者已經果斷地扭過了身體,徑直地朝一個方向走去。其動作之迅速,已經將拒絕說話的含義表現的很明顯了。無相料想對方現在的心情一定不怎麼好,便默默地閉上了嘴,牽著耶底底亞跟上了相葉雪見的步伐。
在他們剛剛從本丸出來、踏入傳送通道的時候,周圍是一片沒有方向的漆黑,而在相葉雪見的帶領下往某個方向踏了幾步后,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就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黑暗塌縮凝聚成一條發光的白色通道,而隨著三人的前進,那道路的兩邊慢慢向上攏起,直至邊緣在他們的頭頂相接,徹底將內里的空間包圍在內。
既然已經將所有的內容都披露了出來,之後一路上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再做探討的話題了。直到他們正式踏入審神者大會的主會場之前,相葉雪見一直保持著沉默的狀態,沒有再主動挑起過一次對話的由頭,倒是無相跟在他身後,一直不停地在和耶底底亞絮絮叨叨地解釋著什麼。
兩人的聲音似乎是被做了些什麼處理,讓走在前面不遠處的相葉雪見並不怎麼聽的清楚。當然他也沒有什麼興趣去偷聽那兩名英靈的悄悄話,不停不該聽的東西,不說不該說的內容,這就是他所奉行的準則。
「好了,到了。」
就這麼無聲地步行了許久,相葉雪見終於領著兩人走到了通道的盡頭。
他在連通向審神者會議的大門前停下,踟躇了片刻,還是沒對身後的兩人再多囑咐些什麼。他甚至都沒有再一次扭頭確認兩位從者的狀態,就自顧自地深吸一口氣,舉手拉開了那扇與周圍純白牆面格格不入的日式木質拉門。
隨著門扉的擴大,白色的刺眼的光線像是一片流水一般由慢自快地從通道的另一端傾瀉出來,瞬間就將門外的三人統統籠罩了進去。
光線來的始料未及,無相還來不及伸手捂住耶底底亞的雙眸,就感到自己腳下的觸感發生了變化,於此同時,一陣暖意自他的頭頂傾瀉下來,一陣熙熙攘攘的人□□談聲突兀地在周圍響起。
「這……」
無相眨眨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的變化,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即便略有些驚訝感慨了一聲。
「原來審神者竟然有那麼多人嗎?」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足球場大小的空地,而相葉雪見先前帶他們打開並通過的大門正開在空地的中央。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就猝不及防地被上百個審神者和他們的刀劍付喪神圍繞在了中間。
耶底底亞也同無相一樣面對著眼前的盛況露出了微微驚詫的神情。只不過,在驚訝之餘,他還不自覺地朝著年長的英靈靠了幾步,似乎是想要離那些陌生的人群和付喪神遠一點一樣。
無相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這孩子是對場中過分濃郁的靈力有些不太適應,便行動隱晦地伸手點了點對方的額頭,加深了一下先前畫在耶底底亞身上的隔絕魔力用符咒。
「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說,不要憋著,知道嗎?」
無相又囑咐了對方一邊,然後迅速得到了一個點頭的回應。
「其實……」
耶底底亞給出「確認」的回復后,想了想,突然伸出了另一隻沒被無相牽住的手:「沒有不舒服。」
「人太多了。」他解釋道。
「啊,的確。」
無相後知後覺地看了看靠近著他們的那些人,發現他們毫無意外的都是那些持刀佩劍的付喪神們。
「你離他們稍微遠一點,磕著碰著就不好了。」
雖然那些付喪神看起來並不會在這種集合的場所隨意拔刀,但他們的本體就這麼被大喇喇地掛在腰間,隨便一個轉身就會和其他人擦到碰到。無相擔心以耶底底亞的身高,會被那些付喪神的刀鞘給打到腦袋或者是眼睛,便伸手攏了攏對方的肩膀,有意無意地用自己的手護住了對方。
「不是……」
耶底底亞本想反駁無相,但還沒等到把話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就突然插入了他們倆之間的話題。
「哦呦,我聽見了什麼?『磕著碰著就不好了』?這是付喪神會說出來的話?」
來者的語氣聽來讓人十分不快,無相皺皺眉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正見到一個帶著桃花紋面具的男審神者正往他和耶底底亞的方向走來。
「你們兩個是銀狐那傢伙的刀吧?」
那個審神者在他們面前兩三步距離的地方站定,摸著下巴端詳著兩人,喃喃自語了一句:「有點面生啊,是新發現的刀劍付喪神嗎?」
他的目光在無相身上上上下下地滑動了幾次,然後突然卸開了先前抱臂的動作。
那名陌生的審神者似乎想在無相的臉上揩一把,卻被警覺的英靈一把拍開了那隻想要吃豆腐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大,打在那個審神者的手上正正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啪」聲。本來這樣一聲響聲並不會在那麼一片喧鬧的廣場上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偏偏在無相出手的時候,圍繞在他周圍的一圈人都不約而同地噤了聲,所以那一聲近似於耳光的拍擊聲一下子吸引了周圍審神者們的側目。
「誒,這是新型的付喪神嗎,看樣子很陌生啊。」
距離事件中心最近的一名女性審神者扭過頭來,對著無相和耶底底亞「咦」了一聲。她抬手向自己的刀劍示意了一下,便理了理自己制服的袖擺,朝著兩人款款而來。
「從你的靈力來看,你們似乎是銀狐大人的刀劍?怎麼,和你們的審神者大人走散了嗎?」
「看樣子是的。」
這裡所有的審神者都穿著統一的制服,乍一眼看過去根本沒辦法分辨出彼此。雖然無相可以隱隱約約靠著自己與相葉雪見之間的契約找到對方的方位,但他並不確定真正的刀劍付喪神是否可以通過這樣的聯繫來找到自己的審神者,所以他還是選擇了用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來回答那位女性審神者的問題。
「那可不行啊。」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那位審神者搖了搖頭。
「刀劍付喪神就應該好好跟在審神者身邊保護他們才對……雖然銀狐大人靈力高強,但這也不是你和他走散的理由。」
「我看那傢伙本丸里的刀就沒有一把靠譜的,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每次都不接受審神者大會上的切磋請求的吧。」
先前的男審神者發話了:「要說他靈力高強我倒也沒看出什麼名堂,雖然拿著前十的名次和獨屬的稱號,但以往時之政府召集溯行軍狩獵的時候,我也沒見他有拿到多好的成績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之中滿是不屑,但不知怎的,聽在旁人耳中,總給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
「在其位謀其政,我看那傢伙遲早得……」
「我遲早得怎麼?」
就在對方想要再說出什麼譏諷的話語的時候,相葉雪見突然從人群中出現了。他緩步走到無相和耶底底亞的身前,不著痕迹地將兩人擋住。
「審神者072,」他對著先前的那位男性審神者微微頷首,「你應該是這個代號吧?」
「……是,怎麼了?」
面對著忽然出現的相葉雪見,先前還趾高氣昂的審神者072突然就泄氣了,但他還是硬撐著從鼻子里狠狠地噴出一口氣,抄起雙手,擺出了一副狀似很強勢的模樣。
但和他設想的被質問的場景不同,在確定了自己認人沒有出錯后,相葉雪見就十分平淡地「哦」了一聲,然後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一旁的無相身上。
「我才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就發現你們兩個不見了。」
他略顯無奈地看著無相和耶底底亞:「還好你們就在傳送門附近,不然現在人那麼多,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找到你們。」
無相無所謂地聳聳肩膀,畢竟他和相葉雪見兩人都心知肚明。雖然魔力的傳輸線被切斷了,但是因為有著因果線的鏈接,他們雙方並不會因為周圍的人太多而失了對方的蹤跡。
但戲還是要做足的,相葉雪見給無相遞去了一個眼神,讓他等會千萬不要隨意發聲,一切都由來他來安排。
「銀狐大人您來的正好。」
見相葉雪見和自己的「刀劍」交流完畢后,先前一直在旁邊圍觀的審神者中的一人便上前,向他搭話。
「這是您新撈刀的刀劍男士么?看上去十分陌生啊。」
「是啊,這兩個付喪神的臉都長得不太像東方人……」
「這小孩子還挺可愛的,頭髮好多啊,看上去毛茸茸的。」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沒過幾分鐘,先前還是遠遠站在一旁的審神者們都圍了過來,一雙雙眼睛在無相和耶底底亞身上掃視著,每人的臉上都是滿滿的疑惑和好奇。
耶底底亞似乎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人,被眾人矚目的狀況似乎讓他感到了有些不適,他只側頭偷偷瞄了一眼圍在周圍的那些審神者,就挪動著步子往無相懷裡靠了靠,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自己的腦袋埋進了對方的懷中。
與耶底底亞可以稱得上是害羞的表現不同,無相倒是十分坦然。他伸手在懷中孩童的腦袋上拍了拍,然後抬眼掃視了一圈周圍圍觀的人,眸中儘是森冷的含義和警告的意味。
有些女性的審神者被無相可以算得上是兇狠的眼神給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然後不約而同地收回了在他臉上逡巡的視線。
然後那個表現「靦腆」的耶底底亞就收到了更多的矚目。
似是被他人過分熾熱的目光給灼傷了一般,這孩子窩在無相的懷裡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然後就徹底不出聲了。
相葉雪見把兩人的互動全都看在眼中,他不僅偷笑了一聲,然後故作嚴肅地乾咳兩聲,開口為兩人解圍。
「那什麼……」
「銀狐大人,這兩把刀劍是你從哪個時代撈來的?小的這把好可愛,我也想要一把。」
有一位女性審神者開口了,她的目光自被吸引過來后,就再也沒從耶底底亞身上挪開。此時,她正盯著無相威壓頗大的眼刀,雙眼閃閃發亮地盯著那個小小的背影,哪怕她的刀劍在後頭偷偷地扯她的衣袖,都沒讓這位審神者退開一步。
對於無相和耶底底亞來歷的詢問一出,立刻引來了周圍其他幾位審神者的紛紛附和。
面對這樣統一的情形,最先發現兩人的審神者072不屑地「切」了一聲。
「看氣息就知道是很弱的刀劍付喪神,只看外表就想要撈刀,這和玩收藏遊戲有什麼區別。」
「是啊。」
出人意料地,相葉雪見竟然應了一句審神者072的話。
他在對方略帶詫異的目光下朝著眾人攤了攤手:「這是家藏西方古董刀.具上凝聚成的靈體。因為是初生付喪神的關係,他們的練度很低……所以你們就別再向以前一樣拉著我要切磋了。」
相葉雪見的話引來了一片可惜的嘆息。
審神者們似乎都十分惋惜於無相和耶底底亞的來歷太特殊,自己沒辦法獲得。
「銀狐大人,等這兩位付喪神練度高了,一定要和我們切磋一次試試看啊。」
人群中傳來了這樣的要求:「這可是新付喪神,雖然出現的原因太過於意外,但我想大家都還是很好奇他們的戰力是怎麼樣級別的,對吧?」
那人的喊話得到了一眾其他審神者的紛紛呼應。幾乎在關注著這邊情況的人都在要求相葉雪見在下一次審神者大會的時候帶著好好調.教過的兩名「付喪神」和他們家的刀劍來一次切磋。
相葉雪見把雙手攏在寬大的制服袖子中,朝著周圍圍過來的審神者們頻頻點頭,口上說著委婉的推拒之詞,三言兩下就將所有邀約給推了個一乾二淨。
「審神者大會到底是時之政府用來讓各位交換情報的,互相切磋的話,在日課的演練場里不是已經切磋夠了嗎?我們審神者和刀劍男士的敵人到底還是那些歷史溯行軍,而不是彼此啊。」
他在語氣含笑著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在場的大多數人心中都對自己能否與他進行一場切磋的事情有數了。把借口提升到了整個審神者群體的職責上,用「對敵不對我」這種說法來推脫他人的邀請,可以說是把拒絕的意思表達的很明顯了。
相葉雪見看了一圈周圍人的表情,見到他們紛紛點頭附和並有四處散開之意后,自以為已經脫身成功,便朝著眾人彎了彎嘴角,打算扭身帶著無相和耶底底亞離開。
一些識趣的審神者看他的動作后,就默默地給挪動步伐為這位大人物讓出了一條路,但在場偏偏就有這麼一個人怎樣都不領情。
「可你從來不來演練場打卡啊。」
被其他人擠到一邊的審神者072突然發話了:「我有查過演練場的使用記錄,裡面從來就沒有你的簽到。」
說到這裡,他好像是捉住了相葉雪見的什麼把柄一樣。面對著其他圍觀審神者,審神者072兀自地就在嘴角上露出了一個自得的弧度。
他拖長了音,慢吞吞朝著沒走出幾步,就因為他的突然發話而頓住腳步的相葉雪見道:
「日課可是每一位審神者必做的功課吧?雖說偶爾偷懶一下也並不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但是身為排名前十的審神者,銀狐大人你的所作所為算不算是給排名靠後的我們做出了一個不好的榜樣呢?」
他對於相葉雪見的針對性實在太明顯,又是在這麼一個眾人矚目的公眾場合,當下就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直指審神者072的意圖。
相葉雪見向站在一旁的無相遞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后,重新轉過身去,直面那位審神者072。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問對方:「我是有在什麼地方的罪過你嗎?」
「這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審神者072朝著相葉雪見聳了聳肩膀,狀似輕描淡寫,實則意有所指地開口道:「只是覺得銀狐大人您在時之政府實現通知了要由刀劍付喪神陪同的情況下,還帶了兩名『練度』不高的付喪神來參會……這到底是對自己的實力太過於自信了,還是為了炫耀你的運氣而鼓起了將自己性命置之度外的勇氣呢?」
面對著對方言辭犀利的質問,相葉雪見並沒有開口對此做出什麼解釋,反而是站在一旁的,在審神者072開口之後第一個搭訕無相他們的女性審神者開口了。
「072,」她道,「你是今年新入職的審神者,所以或許會不知道這個規定。」
「排名前十那些大人的戰力是整個時之政府的頂尖。任何一位有著單獨代號的審神者自身都是可以以一敵百的術士……為了讓溯行軍清理得到最大化,他們唯一的日課就只有出陣。」
「所以……」
那位女性審神者說到這裡的時候,稍稍偏頭向相葉雪見微微頷了頷首,然後得到了對方的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所以說,」她再扭頭回去看審神者072,朝著已經露出了些許惱羞成怒神色的對方緩緩開口道,「不是銀狐大人消極怠工,而是他根本沒有必要參與到我們日常演練的小打小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