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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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亮的聲音猶如一道驚雷在殿中劈裂。
所有人唰然回頭,謝遲緊盯著地面一動也不敢動。他撐在地上的雙臂在不停地打顫,手在金磚上按得骨節發白。
周圍一片安寂。謝遲等不到回應, 心裡愈發慌亂。他又閉眼緩了兩息, 祈禱自己這一賭沒錯。
——他想, 皇帝要將一件事草草揭過是很容易的。這樣把他們叫來問話, 他想聽的就應該是真話。
所以他們必須有人把真話說出來,閉口不言過不了關,扯謊則有被戳穿的可能。誠然,他說了真話, 待得太子承繼大統, 他或許會有麻煩。可若不說, 只怕能不能活過今天都不一定。
安靜中,皇帝沉沉地長舒了口氣,聲音不辨喜怒:「說下去。」
「臣……」謝遲暗暗咬牙,闔目磕了個頭,「臣等在山林之中聽見爭吵聲,離得不遠, 便策馬過去查看。尚有幾丈時, 看見太子殿下和忠王殿下正在爭執, 太子殿下怒斥忠王殿下僭越,然後……然後揮拳打了上去。」
他說著頓了一頓, 見皇帝未再發話, 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忠王殿下沒來得及閃避, 摔倒在地上。但太子殿下撲去再打時,被忠王殿下擰住了胳膊。再之後……臣等便衝上去拉架了,兩位殿下身邊不知為何離開的護軍也很快趕了回來。」
當時,謝遲曾奇怪為何太子和忠王身邊會沒有護軍。現在想來,估計是先有意將護軍支了開來,應該是太子支的,他可能早就想找忠王的茬。
皇帝沒有多看正稟話的侍衛,冷淡的目光只盯著跪在眼前神色閃爍的兒子,無聲一喟,續問:「爭執廝打之中,忠王一直沒說話?」
謝遲認真想了想:「太子殿下揮拳之前,忠王殿下說了句『殿下息怒』,別的……就沒什麼了。」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被盯得遍身冷汗,他緊咬著牙關斟酌爭辯的言辭,父皇卻在此時將目光移了開來。
一剎間,太子冷汗更甚。
皇帝審視著數步外跪伏在地的侍衛,好像在判斷話中虛實。如此,瘮人的安靜再度蔓延開來,謝遲頭皮發麻,手腳酸軟。過了良久,皇帝才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遲的聲音發虛:「臣……謝遲。」
「廣恩伯謝遲?!」忠王猛地回頭,悚然打量了他一會兒,接著迎上皇帝疑惑的目光,拱手坦誠道,「陛下,他是臣舉薦進御前侍衛的。」
他頓了頓聲,又說:「但臣此前並未見過他,他方才所言……也都屬實。」
謝遲一瞬間覺得忠王犯了傻,旋即又明白過來,如果此時不說,事後卻讓皇帝查到他是如何進的御前侍衛,那才是真的說不清楚。
「竟還是個宗親。」皇帝不帶情緒地輕笑了聲,謝遲感受到那種審視的目光又投過來,如芒在背。接著,皇帝又笑了聲,「還與太子同輩?」
太子謝遠,他叫謝遲,一看就是同輩。
謝遲於是無可隱瞞地承認:「是。」
皇帝看向太子:「太子怎麼說?」
滿殿的人,都感覺到太子打了個猛烈的寒噤。
「兒臣……」太子心中虛得發空,眼皮也不敢抬一下。窒了很久,他說,「兒臣沒有,是他說謊。」
「很好!」皇帝乾脆道,繼而朗笑出聲。笑音一聲聲在殿里回蕩,又戛然收住,「謝遲說謊。押出去,杖三十。」
「陛下?!」謝遲惶然抬頭,兩個宦官已捉住了他的肩頭,不由分說地向後拖去,他掙不開,只得疾呼,「陛下,臣沒說謊!臣沒騙您!陛下……」一塊帕子卻及時地掖進了他嘴裡。
皇帝依舊只看著太子,已慣於掩飾喜怒的臉上,失望一分分從眼底滲了出來:「其他人都退下。」
宮人、侍衛、忠王,都無聲地一叩首,迅速告退。殿門很快合攏,只餘一雙君臣父子一站一跪。
皇帝緩緩道:「朕罰了他,只因你是太子。今後這天下是你的,萬事皆由你說了算,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
太子險些脫力。勉強維持的僥倖被徹底激散——父皇還是分辨出真相了。
但不及他做任何反應,下一句話又如洪鐘般籠罩下來:「朕只是罰了他,卻沒有治他欺君之罪,依舊只因你是太子。天下還不是你的,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
太子慌張抬頭:「父皇……」與君父冷如寒潭的視線一觸,他又噎了聲。
「朕知道你素來愛計較,凡事錙銖必較,是朕寵壞了你。」皇帝眸光微凜,「但這件事,朕已經罰過了,朕希望你學會適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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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外,謝遲被按到長凳上,知道聖旨之下與旁人爭辯皆無用,就理智地不再爭辯,咬牙準備把這頓板子熬過去。
因為其他人很快也退出來的緣故,掌刑的宦官怕有別的吩咐,就暫且等了等。但傅茂川並沒有往這邊來,只冷著臉叮囑御前宮人和侍衛們日後不要再多提及此事,倒是忠王在殿檐下駐足想了想,就走了過來。
「殿下。」掌刑宦官拱手,忠王摘了扳指掖過去:「年關近了,大人置辦些酒菜,過個好年。」
「殿下您客氣——」掌刑宦官拖著長音,眉開眼笑地把扳指收了。忠王沒再說別的話,更沒與謝遲說一個字,轉身便走。
虧得忠王的這個扳指,謝遲少受了好些苦。若不然,單憑他年紀輕又多日寢食不安,這三十板子就能打飛他半條命。
但饒是這樣,他還是當晚就發起了高燒。傅茂川把他單挪了個屋子的事他迷迷糊糊地知道,後來進進出出的又都有誰,他就一點都不清楚了。
這燒,如洪水般兇猛地燒了一天一夜,但退去時竟也利落得很。謝遲半夜突然醒來,覺得頭腦清醒無比、四肢也不那麼酸了,之後便再沒反覆。
謝遲趴在床上重舒了口氣,下意識地想翻身,緊接著便呲牙咧嘴地吸了涼氣:「噝……」
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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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葉蟬掐著指頭數算了好幾遍,才敢確定這剛臘月十五。
她還以為都過了兩個月了,日子漫長得讓人煩躁。
謝遲一點音訊都沒有,是吉是凶、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她在府里壓著事,雖然沒出什麼亂子吧,可心裡每時每刻都慌得很,一天到晚的坐卧不安。
得虧奶奶平日不出門,爺爺近來也嫌冷不愛走動。不然他二老要出去她可沒法攔著,出門一打聽就糟糕了。
——這竟是近來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
於是再到用晚膳的時候,葉蟬被滿腹心事攪得罕見的沒胃口,對一桌子菜橫挑鼻子豎挑眼,看來看去一口都不想吃,連拿筷子的興緻都沒有。
好在青釉大致知道她的喜好,在她對著滿桌菜發愣的時候,就悄悄推了紅釉出去,讓紅釉趕緊去廚房,讓那邊下碗酸菜肉絲麵過來。
葉蟬本來就偏愛些味道重的東西,尤其愛吃酸,酸的東西又確實開胃。一碗熱騰騰的面端過來,色澤誘人,酸香混合著肉香一起漫開,她便逼著自己好歹吃了半碗。
然後,她又著意吩咐膳房,給元顯和元晉備好宵夜。元顯的送去西院,元晉的送到她這兒來。
兩個孩子現在都能吃輔食了。但她去吩咐這些,是從聽聞謝遲出事開始的。
葉蟬最初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開始操了這份兒心,前幾天晚上才幡然驚悟:似乎是因為擔心謝遲真的回不來?如果那樣,兩個孩子再出現問題,廣恩伯一脈就算斷了……她竟然在擔心這個?!
看來她當真是近來壓力太大了。
一想到這些,葉蟬鼻子就泛酸。
她覺得這樣不好,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呀!
府里使不上勁兒,她在京里也沒有其他熟人可以幫忙。每天心裡都亂糟糟的,胡思亂想得愈發厲害。
回到卧房,葉蟬終於躲到屏風后悶頭哭了一場。
她哭的聲音小,但兩句話在她心頭咆哮得一聲比一聲猛烈:
謝遲,你可趕緊回來吧。
我害怕!!!.
西院,容萱原拿著個撥浪鼓逗滿地爬的元顯逗得正開心,一看花佩端著兩隻小白瓷碗進來,臉一下就冷了:「她有完沒完?」
花佩趕緊回身闔上門,壓著聲音勸容姨娘:「您就彆氣了。怎麼說……大公子也畢竟是繼在夫人名下的,夫人平日要照顧一二,旁人也說不出不是來。」
容萱就把更多呼之欲出的吐槽忍了,化作一記白眼:「嘁。」
葉蟬安得什麼心,當她看不出嗎?趁著男主不在到處昭示自己的權威,真是所有女配正房的標配!
得了,她要撈賢名就讓她撈去。反正按照劇情,這種事最後一定會叫男主知道,男主也絕對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圖謀不軌!
再定睛看去,太子跪在地上,兩個宦官使勁兒架他他也不肯起,顯是在向皇帝求情。混亂之中,謝遲只聽清一句「當真是那沐氏蠱惑兒臣」云云。
皇帝的面色很不好,一陣紅一陣白的,氣息也不順,顯是被氣得夠嗆。傅茂川大概也是因此驚著了,才匆忙叫的侍衛。
謝遲怔神的這剎那工夫,謝信已疾步上了前,往太子腋下一架。太子不禁慌神,伸手便要拽皇帝的衣擺,恰好謝遲也趕上來,不做多想,一把擰住了太子的手腕!
——他這幾個月的操練不是白練的,自己許不覺得有明顯的長進,實則力氣已然不小。太子倏然吃痛,身子難免一軟,謝信和兩個宦官趁機將其順利架起,不由分說地便往殿外去。
「……父皇!」太子亂了陣腳,噎了一噎,到底認了錯,「父皇,兒臣知錯了!父皇……」
眼見他又想往回掙,原只是跟著往外走的謝遲及時按住了他的胳膊,太子原想去抓門框的手與門框一蹭而過,錯失了掙扎的機會。
路過外殿旁的角房時,一聲嬰兒嬌嫩的啼哭令謝遲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恰好看到小皇孫被乳母抱著的樣子,稚嫩的小臉上依稀可見幾許病中的痛苦,他怔了一怔,待得回神又匆忙別開視線。
他不由自主地想,太子殿下真渾啊!
孩子還這麼小。
接著他就想到了元晉。元晉並不是他親生的,不過葉蟬把這孩子當親的帶,近來他住在葉蟬那兒,也元晉相處的時間也不少。他鬼使神差地就開始琢磨,如果他敢讓元晉受這份兒苦,葉蟬估計會活撕了他……
再接著,他就想到了葉蟬。
嗯……
謝遲紅著臉回了回神,見太子已被兩名宦官看著往東宮去,抹了把汗:「真是……」
「唉!」謝信嘆息搖頭,「嘖,儲君啊,就這德性。咱有好日子,就趕緊享樂吧!」
言外之意,等到儲君繼位,搞不好要天下大亂。
殿中,皇帝坐在寬大的龍椅上緩了好半晌氣兒,才稍稍舒適下來。傅茂川在旁躬身候著,就見陛下望著房梁,久久也不見說話,只一下接一下地搖著頭。
半晌,皇帝長長地吁出一口鬱氣:「唉……」
「陛下。」傅茂川試探著端起茶送到了皇帝跟前,「您喝口水,消消氣兒。太子殿下還年輕,熱血上頭也是有的。」
皇帝一聲苦笑,擺擺手,傅茂川只好將茶盞又擱下。
皇帝復又嘆息:「他年輕,陸恆可是跟他一般年輕。」
傅茂川就不敢說話了。
人比人,比死人。忠王又明理又賢名在外,沒有過沉迷美色的惡名,反倒有和王妃感情甚篤的佳話……偏他還和太子同齡,這麼兩相一比,讓人真沒法拿「太子年輕」來安慰陛下。
「朕原想著,有陸恆輔佐他,他也不會太出格。畢竟天下太平,他能守住江山安享盛世便是,現在看來……」皇帝疲乏不已,又擺擺手,不再多說,「把元晰給太子妃送回去,告訴她,准許她自己傳御醫,不必再讓太子來稟話了。」
「諾。」傅茂川欠身。掐指一算陛下都為這個氣了大半夜了,不得不勸一句,「既已免朝,陛下您再睡一睡吧,聖體要緊。」
皇帝卻半晌無言,沉了會兒,問說:「剛才進來的兩個侍衛,都是宗親吧?」
「是。一個是廣恩伯,一個是成康伯。」傅茂川道。
皇帝點點頭:「皇長子若還活著,今年該是二十七歲。這兩個看著都不到二十七……告訴忠王,皇長子祭禮,把他們兩個加上。具體幹什麼,由他安排。」
傅茂川一啞,想了想,不得不提醒一句:「陛下,成康伯謝信是也不滿二十七……可他比皇長子殿下長一輩。」
按規矩,祭禮上不能讓長輩給晚輩磕頭,縱使晚輩是皇子、長輩是不入流的宗親也不行。
皇帝恍然,斟酌片刻便改口道:「那就讓廣恩伯去參禮,成康伯觀禮。」
「諾。」傅茂川恭敬地應下。輩分上沒出錯,他這御前當差的就沒問題。至於陛下這麼干,是如何如何給太子臉色,那不是他該管的事。
這個旨意很快就傳到了忠王府,當天晚上謝遲回家時,便聽說了。
他本來沒多想。家祭嘛,子孫和弟弟們都該去拜一拜,天家也一樣。但皇長子走得早,沒有子孫,弟弟也就太子一個,從宗親中挑幾個堂弟去祭拜也合理,他也沒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他剛走進正院的大門,就被前宅趕來的小廝給喊住了。小廝躬著身說:「爺,成康伯來了,說有急事要見您。」
謝遲不禁一愣。
家裡在洛安毫不起眼,平日鮮少有人上門走動。而且,這成康伯是誰啊?
但他還是就此往前宅折了回去,告訴劉雙領說:「跟夫人說一聲,讓她別等我了,自己先吃。」
於是正院的卧房裡,葉蟬就隔著窗紙朦朧地看到,謝遲到了院門口又突然轉身走了。
「咦?」她手裡的針線活停了停,看向青釉,「這是有什麼事?去問問。」
話音未落,劉雙領已挑了簾進來,朝她欠了欠身:「夫人,成康伯突然來訪,爵爺就折回去見了。說讓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這麼回事啊。
葉蟬點點頭,又想了想,問他:「會談很久嗎?」
「這個……」劉雙領遲疑道,「不太清楚是什麼事,說不準。」
葉蟬當即就想,那如果要談很久,總不能讓謝遲餓著談。他在宮裡又當差又操練的,可累了,每天回來吃飯都如狼似虎一般,而且凈愛挑葷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