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救人的機巧
風少游輕易就能夠判斷出大公牛的攻擊速度和方向,在經歷過箭蜥神出鬼沒的追擊之後,大公牛這種笨拙的生物對他來說,根本不構成威脅,但是,就在他斜跨一步,以毫釐之差錯開牛角的時候,一聲哭喊傳進他的耳朵里:「阿元、阿元你怎麼了!」
是隔壁律嬸的聲音。
阿元是律嬸的小兒子,年方五歲,素來體弱,最得家人疼愛,今晚也擠在人群里看熱鬧,方才,風少游還聽到他細聲細氣地喊:「少游哥……小心!」大約是大公牛那一下風少游閃避得太過驚險,竟唬得一口氣沒上來,暈厥過去。
律嬸喊了幾聲得不到回應,眼看著兒子臉也白了,手腳也冷了,自己回家怕也沒法交代,一時想不開,竟放下阿元,一頭往牛角上撞去。
如果說方才大公牛沖著風少游去,圍觀人眾還能喝彩和倒抽氣的話,律嬸子這一撞,眾人是驚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這祭台廣場中央原本是最熱鬧最喧嘩的地方,這一下,竟靜得鴉雀無聲。
管沖的臉也有些發白:大公牛是他在操控沒有錯,可是這樣近的距離,就是要掉頭,也都來不及啊!
何況他這一急,元竅之中元液竟有些不穩的跡象。
在這千鈞一髮,萬眾矚目的時刻,好個風少游,他也知道這時候要阻止大公牛已經不可能,卻是一側身,順手就拉住律嬸子的衣袖,也不知道如何發的力,律嬸子竟被帶得滴溜溜一轉,擦著大公牛厚實的皮毛摔了出去。
到律嬸子安然落地,才有人發出聲來:「他嬸——」
圍觀的大多都是鎮民,五感的敏銳度不及風少游的百分之一,自然看不出他是借大公牛的衝力把律嬸子震開,都只以為是蠱師的神力,紛紛道:「這蠱厲害啊!」
「可不是!」就有人附和道,「老漢我活了五十年,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厲害的少年郎呢!」
有人忽然哭了起來,旁邊人莫名其妙:「老梵,你怎麼了?哭什麼呀,律嬸子沒事!」
「我、我想起我家大小子了……」老梵抽抽搭搭地說。
與他同來的鄰居幫著解釋說:「他家大小子在管家牧場做活,去年冬天牧場有頭牛瘋了,從他背上踩過去,如今還癱著呢……要是當時有這位小蠱師在,興許還能有救——唉,這都是命啊——」
也有看熱鬧的蠱師混在人群里,聽了這話忍不住嘀咕:「這小子的本命蠱是信蠱,能頂什麼用!」
立刻就收到左右的怒目而視,有人已經罵出聲來:「你才頂不了用——沒見這少年郎救了律嬸子么!」
「讓我去死吧!」律嬸子卻在嚎啕大哭:「阿元沒了,我也不想活了!」要不是旁邊的人死死拉住她,恐怕這會兒她又衝上去撞牛角了。
「他嬸,想開點——」
然而這哭聲實在揪心,阿元又毫無動靜,邊上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是好,忽然當中又傳來一個聲音:「為什麼不請巫真大叔來看看呢?」
——巫真是蠻山鎮上的大夫,也是個蠱師,他的本命蠱是針蠱,一手針灸使得出神入化。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風少游。要在往常,這樣的場合,哪裡有他這麼個半大小子說話的餘地。但是就在方才,他在眾人心目中,已經從「半大小子」一躍成了「厲害蠱師」,自然有人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年輕人,你是不知道啊,巫真大夫哪裡是尋常人請得動的!」
「可不是,巫大夫是誰啊,那可是鎮長和莫爺的座上賓,人家哪隻眼睛看得到咱們了!」
「那總要試試吧,難不成、難不成就看著阿元——」有人說。
「要去你去!說得容易!你沒聽說么,去年斷了一條腿的阿乙,就在巫家門口,人家巫大夫就這麼坐著,看著他斷氣,那是眼睛都沒眨啊!」
「律嬸子!」風少游略略提高了聲音,以保證沉浸在悲痛和恐懼中的律嬸子能聽清楚,「我幫你看著阿元,你去請巫真大叔吧,你就和他說,我手裡有徒然草,只要他肯來,我這裡雙手奉上!」
他話音方落,律嬸子就像箭一樣沖了出去,也沒問他徒然草是什麼東西——他這句話,就是她最後的救命草。
只過了片刻,果然就領了個大腹便便的酒糟鼻大叔過來,隔了老遠就嚷嚷:「你當真有徒然草?小子,你可別騙我!」
徒然草是治痹症的良藥,性喜陰濕,一般都長在極偏極僻的山崖上,極其罕見,巫真這三十年裡,也不過得到過三四株。
「少游!」律嬸子帶著哭腔,可憐巴巴地看著風少游。
風少游胸有成竹,只道:「巫大叔你先救人,徒然草我這就幫你拿過來!」
「那可不成!要我救了人,東西沒到,我不就虧了!」巫真道,「不成不成!我可不上這個當!」
風少游看了阿元一眼,阿元的臉白得可怕:「那要是我徒然草拿來了,阿元他——」
「有我在呢,怕什麼,我先給他吊口氣!」巫真說著,看也不看,隨手就是一針,說也奇怪,這一針下去,阿元竟然小小吐了一口氣。
律嬸子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這哭聲,卻比方才有力多了。
風少游見狀,也知道巫真的性子,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好在他真不是騙他,他沉默片刻,團團朝周圍鎮民一拱手,說道:「各位,麻煩你們跑個腿,幫我去找幾個人。」一口氣報出七八個名字來。
圍觀的鎮民一來可憐律嬸子和阿元,二來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轟然應了一聲,就四散開去,不過一刻鐘,七八個人就全都找齊了過來,雖然個個都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風少游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落在最後身材瘦弱的小女孩身上:「寶悅!」寶悅是他的同學,本命蠱是織蠱,「我要一雙攀岩的手套。」
「好!」寶悅並不追問原因。
秋元祭獻禮原本就是新晉蠱師儘力滿足鎮民的心愿,滿意的人越多,得分越高,越有可能勝出拿到秋元賞。寶悅雖然不知道風少游要攀岩的手套做什麼,不過,既然有這麼多人在期待,她照著做,就錯不了。
風少游又朝旁邊一個短髮女子招了招手。那是鐵匠「大嗓蒙」的女兒蒙雪,大約是常年在鐵匠鋪里幫忙的緣故,膚色微黑,卻黑得十分俏麗。
風少游低聲問:「雪姐姐,你想不想要上次和曉雲姐一起試的那條裙子?」
……
「說什麼呢小鬼!」話出口,意識到這是在對蠱師不敬,趕緊捂住嘴,「我……我不是……」
風少游只笑一笑:「我只問你,想不想?」
蒙雪猶豫了片刻,咬唇道:「……想!」那是條淺緋色的綉金裙,裙角有精緻的忍冬紋,那針腳,嘖嘖,那配色……她心心念念了有半個月了吧,做夢都想!但是……她沒娘,做爹的哪裡能理會這些細微的小女兒心思。何況著實也不便宜,阿爹要沒日沒夜打多少件鶴嘴鋤才買得起啊!問題是,這件事面前這位小蠱師是怎麼知道的呢?
「那就去把你前些日子在屋后撿到的鳥窩給我!」
「啊?這你也知道?」蒙雪有些獃獃的,不知道風少游要鳥窩做什麼,難道他們蠱師有特殊的技巧,能從鳥窩裡變出花來?
「想不想要裙子?」風少游再說了一遍,蒙雪轉身徑直向家跑去。
「蒙雪,你去哪裡?」人群中有人喊了起來。
「十七哥別急!」風少游又笑了一下,看宮十七這樣上心,他成功的把握又多了三分,「一個一個來——尹大匠!」
蠻山鎮把手藝出色的人尊稱為「大匠」。
尹大匠的手藝其實不算出色。他是個花匠,鎮上有花園的無非鎮長和莫德的府邸,尹大匠是全靠了在鎮長府里做管家的舅舅才得到這個職位。風少游這聲「大匠」拍得他眉頭一展,卻並沒有多少喜色。
這人一向驕矜,眼睛不往底下看的,風少游也就不便像之前那樣招手喚他,只自個兒上前一步,同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出他之口,入他之耳——這當然也是信蠱的妙用了:「如果我說我手裡有睡火蓮的種子——」
「什麼!」一句話未完,尹大匠就炸了,他幾乎是哆嗦著說:「哪裡?在哪裡?多少錢?」
「不要錢。」風少游輕描淡寫地說。
「不要錢?」尹大匠的眼珠子開始往外凸。
「我要求大匠一件事。」風少游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神色來。
「什麼事?」尹大匠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滋滋地只差沒掉下油來。他養死了鎮長最心愛的睡火蓮這件事,他一直瞞得死死的,連舅舅也沒告訴,也不知道這小子——大概就因為他是蠱師吧——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他自覺腰圍都減了一半,憔悴得簡直一陣風就能吹倒。
眼看這節骨眼上,這小子居然猶豫了,要不是他是蠱師,又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尹大匠恨不得把他掐死!
好在風少游猶豫得並不太久,他指了指尹大匠背後的人:「大匠看到他了嗎?」
「老奚?」尹大匠認得,老奚原本是鎮長府上的廚子,得罪了他舅舅,被趕了出去,眼下正落魄著,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能有——」
「是我有!」風少游打斷他,「如果大匠能幫奚大叔重新回到府里,睡火蓮種子,就算是我謝大匠的!」
尹大匠遲疑了片刻,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他舅舅看上了老奚的女兒,老奚骨頭硬,不肯讓女兒做妾,才惹怒了舅舅,被尋了由頭趕出府去……罷了,他去求求舅舅,總有法子。也就應道:「東西拿來,我就應你!」
風少游微微一笑道:「大匠稍候。」停一停,又補充說,「我是不怕大匠反悔的,大匠應該知道。」
尹大匠瞧著燈光里少年溫和清俊的眉目,不知怎的,竟是一陣毛骨悚然。分明不過是個半大小子,他在他面前,卻忽然沒了底氣。他說得沒有錯,這樣機密的事情他都知道,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呢?
人生在世,哪能沒幾件見不得光的事。
一時心事重重,風少游卻又揚聲道:「奚大叔,還記得我么?」
「風小子!」奚未是個四十齣頭的中年人,滿面煙塵,十分落魄的顏色,卻露出欣慰的表情,「風小子如今出息了。」
「如果我說,能讓奚大叔回到鎮長府里重操舊業,奚大叔拿什麼謝我?」面對奚未,風少游明顯放鬆得多,笑嘻嘻地問。
奚未又驚又喜:「真要能、能……風小子你要什麼都行啊!」
「那好,」風少游笑道:「我要奚大叔去昂家,為昂大爺做飯。」
給昂家那個老不死的做飯?奚未張了張嘴,卻想起家裡困頓,妻子的嘮叨和女兒的眼淚,一跺腳道:「我干!」
風少游轉向昂舒,他父親卧病多年,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昂老爺子別無愛好,一輩子就喜歡個吃,但是人盡皆知,鎮上手藝最好的大廚奚未和昂家是兩輩子的仇家,要他給昂老爺子做口吃的,那不是自找沒趣么。
所以風少游一開口,昂舒臉上所有的愁色都掃光了:「小子,你要什麼?」
「我要昂叔鋪子里那條緋色綉金裙。」風少游笑了一笑。
昂舒一咧嘴,亮出大拇指道:「好眼光!這是要送給心上人么?」那條裙子雖然昂貴,但是哪裡能和老爺子最後的心愿比——鎮上大夫都說,老爺子是過不完這個秋天了,「我這就去取來!」
風少游最後才把目光轉向宮十七,這時候蒙雪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視野當中,她正往這邊奔跑過來:「十七哥,我送條裙子給你,你幫我去鷹嘴岩摘株草下來怎麼樣——唔,寶悅的手套已經織好了。」
——宮十七是蠻山鎮的攀岩高手,據說就是在冰天雪地里,他都能徒手攀上鷹嘴岩,更何況還有攀岩手套,那是如虎添翼了。
宮十七卻一頭霧水:「我……我要裙子做什麼,我又不是姑娘家!」
風少游:……
不待風少游開口,旁邊已經有人笑了起來:「是啊是啊,宮十七要裙子做什麼?做什麼呀!」一面說,一面怪聲怪氣地對著飛奔而來的蒙雪吹口哨。
宮十七:……
好吧,他懂了。
風少游把手套塞到宮十七懷裡:「十七哥,就都看你的了!」
風少游布置完這一切,只花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圍觀的鎮民並不知道他和這些人說了什麼——除了最後的宮十七——就只不斷看到有人走開,又不斷有人回來,然後,又等了兩刻鐘,宮十七也回來了,手裡擎一株白葉藍花的草。
「見鬼,還真讓他辦成了!」巫真忍不住嘀咕,「小子,你如何知道鷹嘴崖上有徒然草的?」
風少游嘿嘿一笑。
他知道這些人心裡無不都揣著一肚子的疑問:他怎麼知道蒙雪想要那條緋色綉金裙,他怎麼知道尹大匠養死了鎮長心愛的睡火蓮,他怎麼知道奚未就肯定會答應為昂老爺子做飯,他怎麼就知道宮十七傾慕蒙雪已久……
特別是,他又不懂醫,他怎麼就知道巫真找徒然草找得快瘋了——年前巫真的妻子中風,半張臉都是癱的。
然而風少游無從解釋,他總不好說,自他修鍊元液到一定程度,每晚他下山,走過蠻山鎮的長街的時候,各種流言蜚語,家長里短,就會像海水一樣灌進他的腦子裡,他想不聽、想不知道都不成吧。
雖然風少游不答,但是有言在先,巫真也不好食言,打開針囊,幾針下去,阿元就「哇」地一下,翻身大吐起來。
「醒了醒了!」律嬸子喜極而泣。
「小子,我女兒出嫁多年,一直懷不上孩子,你有法子么?」圍觀已久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問道,風少游定睛看時,卻是胭脂坊的老闆引方,一時笑道:「怎麼沒有——」
話音未落,圍觀人群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