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排異反應
前面一個轎廂有人率先下了車,旁邊有幾個孩子已經脫口叫道:「管沖?」
待看清楚才發現模樣雖然像,體型卻比管沖大上兩個號,大黑熊似的,年紀不算太大頭髮卻白了大半,背著雙手一步三搖踱到蠱院門前,嚷道:「擁有『弼馬蠱』的爹生出個擁有『馭牲蠱』的兒子,也就是俺!除了俺,還有誰能生出這麼有出息的兒子!說起來俺呀,要敬謝俺老管家八輩子的祖宗——」
眾位家長忍著笑,卻也不敢露出不敬,紛紛附和:「是是是,全看孩子今後的出息了……」
魚快悄悄翻了個白眼:「不就是個馭馬的爹生了個不僅能馭馬,還能馭豬、馭羊、馭牛的兒子嗎?兜兜轉轉還不就是在他家那塊牧場上,至於這麼橫著走路嗎……」話雖如此他也不敢大聲,因為畜牧司主事在蠻山鎮十八大機構中雖然地位偏低,職權卻不能小瞧。大到鎮上耕種,小到吃肉屠宰,全要靠主事調配牲畜。魚家飯館更是不可開罪他。
管沖跳下馬車,橫著走路的姿勢跟他爹一模一樣,走出兩步后折轉至後面的轎廂,輕輕掀開帘子抬起一隻胳膊,攙著金鈴下了車。態度極是殷勤。
金鈴幾年前離開恤孤院后一直在管沖家牧場打些零工,管沖哪裡捨得她做那些粗活,反倒反主為仆,心甘情願鞍前馬後地伺候著,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金鈴對待管衝倒是既不拒絕也不過分親近,又似乎挺受用,引得管沖愈發欲罷不能。
風少游站得雖遠,卻一眼看出,管沖和金鈴也是臉色發紅,金鈴的腳步也有點虛浮。他是機敏人,早就懷疑眾人的癥狀與本命蠱有關,現在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頭頓時壓上了一塊大石。
他只顧沉思,管沖已護著金鈴走了過來。金鈴打量了他一下,微皺眉道:「少游你也……」,風少游苦笑著點點頭,抬手道:「我琢磨著,這病也許是本命蠱……」
他沒說完管沖就晃過來插在兩人中間,在金鈴瞧不見的地方撞了他一膀子。「別擋道!什麼你琢磨?拿了個信蠱當本命蠱,後半輩子註定是廢了,你還是琢磨琢磨怎麼吃飽飯吧!」
他人雖粗莽,說話卻很會戳人痛處。風少游咬著牙黑了臉,金鈴拉著管沖袖子讓他站遠些。「阿沖!你亂扯些什麼?」
「我沒說錯呀!」管沖嗓門高了起來,「昨天秋老師都說了,沒見過他這一號的蠱師!將來可不就是沒奔頭嘛!」
「管沖你聽話從來都只聽半句的么?」風少游也不動氣,只淡淡地問——有莫德在前,他已經能夠接受這等程度的奚落了。
「什……什麼半句?」
「那我問你,昨天秋老師最後說的話,你還記得么?」
管沖越發支吾起來,他哪裡記得這麼多,就光幸災樂禍風少游得了只廢蠱去了。
風少游又笑了一下,雖然腦門抽得厲害,還是一字一句背給他聽:「後來秋老師還說,世上沒有無用之蠱,只有無用之人,我也不知道管兄你是想要只無用之蠱呢,還是想做個無用之人。」
「我當然是想……」管沖剛要大喊,看見風少游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發覺不對,可到底哪裡不對,又說不出來。
囁嚅一番,管沖忽然踉蹌了一下,右膝不受控制地一抽,登時半跪在地。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風少游當然知道這是發病癥狀,卻故意伸出雙手虛扶了一把,笑吟吟地道。
周圍孩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魚快笑得尤為大聲,管沖惡狠狠地瞪住他:「你等著!」
魚快一攤手:「我又怎麼了?難不成也要給我行大禮?」
一下子轟然大笑。
管衝心里的火也直衝了上來,他用力扶著牆,就是拼著難受,也要給這兩個傢伙一點顏色看看,忽然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們精神都足得很嘛,是不是燒得腦子糊塗了,忘了來蠱院做什麼?」
卻是秋老師。
眾人都被說得面有愧色。
秋老師又道:「好了,開課時間已到,大家隨我進蠱院吧。」
一群新晉蠱師們早就盼著這一刻了,立刻自覺列起隊跟著老師魚貫而入。跨過蠱院大門,繞過一面大青石形成的天然照壁拾級而上,雖然看得出新近打掃過,但還是有一股淡淡的灰塵味撲面而來:和銀月蠱場一樣,蠱院也是十年開啟一次,自上一屆的前輩畢業后已經塵封了許久。
秋老師寬容地停下腳步任大家看了個夠。
整個蠱院內部建築依託奇崛迂折的崖壁而建,半山腰橫著犄出一塊長約十丈的巨大巉岩,天然形成一個高五丈,深約四丈的洞庭。
洞庭內建有一幢兩層雅閣,樑柱楣檐全都精雕細刻,顯得古樸大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少游猜那就是他們的課室。
洞庭外側右邊有一處平坦的教習場地,地上的雜草已被拔除乾淨。
左邊倚著傾斜的崖壁高聳著一棟莊重的吊腳閣樓,全檀木結構,上書「海藏閣」三字。
吊腳閣樓下有一棟低矮的廂房,門口擺著洒掃用具,那應該是負責守蠱院的長工四寶住的地方。四寶是鎮上有名的老實人,四年前接替他中風癱瘓的老爹來這裡守院,老婆孩子和老爹一起住在鎮上。
由於崖腳光線昏暗,四寶已經把洞庭內的所有燈盞、燭台都點上了。
秋老師估摸著大家對蠱院環境已大致了解,便輕咳了一聲,領著大家進了洞庭雅閣。
屋內陳設和少游想象的差不多,但更加寬敞整潔,桌椅整齊地擺成四排,面向一端立著的講台,燈光灑進來,在桌椅間投下窗格的剪影。
「各位自己找位置坐下吧。」
管沖直奔第一排正中,先讓著金鈴坐下,自己理所當然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個人的背影就堵住了半個講台。個子矮的孩子敢怒不敢言,湊合著在旁邊找了位子。
秋老師走上講台開門見山:「大家是不是都有些身子不舒服?有人想過是怎麼回事嗎?」
「我爹說我是在蠱場吃多了又嚇著了,所以積住了食……」魚快小聲答腔,秋老師輕笑一聲:「雖然本命蠱是膳蠱,但也該想點吃以外的事情。」
別人還沒如何,管沖先誇張地怪笑起來,倒把別人的笑嚇了回去。
風少游正要幫魚快圓場,金鈴細聲細氣地說:「我昨晚翻琴書時覺得靈通了不少,那些冷僻的譜子也能輕鬆領會了。只是同時耳鳴越來越大聲,竟像是幾百首曲子同時在身邊奏響……所以我想,這病症可能與本命蠱有關?」
「不錯。你很細心。」秋老師接著說道:「這是拿到本命蠱后的第一關,每個人都要過,不要怕苦怕痛。」
「我不怕!我也就是有點兒管不住腿腳,就是小抽筋,我……」管沖跳起來想展示力氣,結果左腿絆到右腿,跟椅子一起亂七八糟滾倒在地。引來竊笑一片。
秋老師不為所動:「你的肌肉抽搐、金鈴的耳鳴、大家的發燒,都是極典型的排異反應。」
「……」
看著孩子們茫然的眼神,秋老師搖了搖頭,「……只是個名詞,記不住也無所謂。你們這樣想——蠱蟲本來是個獨立的生命,昨夜之後,你既是它的宿主也是同伴。對雙方而言都是與異物結合,身體機能相互排斥不能融合是很正常的。就像……像兩口子一起過日子,難免有吵嘴磨擦。」
「可是秋老師兩口子就從來不吵嘴呀……」一個孩子傻乎乎地插話:「我媽說,像秋老師夫妻那麼恩愛的,肯定是上輩子做了好事兒!」
秋老師居然有點臉紅,並不動氣地呵斥道:「不要胡說,老師的事情也能拿來開玩笑嗎?你們這些孩子,就算拿到本命蠱也是糊裡糊塗,不知道前頭的路有多難!」
「我們……我們的病治不好了?」明小蘇嚇得聲音都顫了。
「哦你們的病只是小事。過兩三天燒就能退,回家多喝熱水就行了。」秋老師說的輕描淡寫,孩子們卻大鬆一口氣,人人喜笑顏開。
「不過……」秋老師口氣突然一頓——
「嚴重的是本命蠱的病!排異反應並沒有真正停止。你們的癥狀完全消失之日,就是本命蠱死亡之時。死線是十五天,如果十五天之內不能真正與本命蠱融合,喚醒蠱之幼蟲的生命力……」
氣氛陡然緊張,孩子們瞪大眼睛屏氣凝神,秋老師掃視一圈才慢慢說道:「幼蟲會挺不過排異反應而死亡。擇蠱式的辛苦全都白費。你們體內也會產生抗體,終生都不能再獲得本命蠱,也就是,徹底失去成為蠱師的資格。」
教室里鴉雀無聲,洋溢了一早上的喜悅氣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孩子們高燒還沒退,但小臉上慢慢泛出了灰白色。
魚快縮在座位上,雙手本能地抱緊了懷中的食盒,雙膝卻不由自主喀喀抖著。
風少游驚得如同木雕泥塑——原來這就是鎮長說的「考驗」!在他們接受的粗淺教育中,擁有本命蠱就是註定前途光明。從沒人告訴他第二步就是睛天霹靂!這豈不是得而復失,把人從高處丟回深淵?
風少游的腦海深處傳來一聲巨震,他下意識猛咬住牙沒發出聲音,但身體內部已是翻江倒海——周圍人的呼吸聲如同刀鋒劃過鐵板,空氣的流動「噝噝」磨擦出火花,秋老師的聲音忽近忽遠,灰色長袍的身影猛然拉長又嚇人地逼近……
他不能確定這一秒鐘內發生的事有多少是幻覺,但他能確定的是,在突然縮短的距離中,秋老師從人群中猛抬頭盯住了他,靜如古井的眼底閃出了異樣的光芒。
下一秒風少游實在經不住感官洪流的衝擊,抱著頭在座位上呻吟出聲。魚快和明小蘇關切的話只說了半句,就噎在了喉嚨里——「這,這,這是哪裡?」
以秋老師為軸心,陰影一波波散開,把白晝的教室變成了封閉的黑暗空間,而秋老師的袖中徐徐亮起銀色星芒,像有支看不見的筆在空中作畫,勾勒出一棵大樹的輪廓。
大樹的根部向下伸展進虛空,樹冠如雲朵般展開,越來越龐大。枝幹上不斷旋轉著生出枝葉,同時垂下一條條粗大的氣根扎入地面,重新發芽生息,在大樹下又形成鬱鬱蔥蔥的森林與穹洞。
秋老師最後伸指在樹冠上方一點——他指尖上幻化出一輪滿月,灑下的柔光彷彿是澄澈的實體,把這獨木成林的大樹映得如同戴著一頂銀色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