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用的信蠱
管沖在老師面前收斂了幾分,卻還是不忘拍著胸膛叨叨:「我是全場第二個得手的!第一個是金鈴!除了金鈴還有誰……」
秋老師看著金鈴蠱環上的蝶形剪影,微笑道:「果然是爭氣的好孩子,這是『樂蠱』,掌握者多是蠱師中有才華的女子。可以讓你擅識音律,萬物都能在你手中奏出樂曲,怡情養性,美不勝收。」他頓了頓又道:「將來可以做琴師、做樂手,出入貴人場合,前程是很好的。」
金鈴抿唇一笑:「都是老師教導的好。」
管沖都快把手腕戳到了老師鼻子下面——「我的,我的!」
秋老師撥開他的手道:「不用急,早就看出來了。你的是力大身沉的『馭牲蠱』。能操控動物的蠱蟲有不少,你這隻則專精於牛馬這類家畜,做農活時最有用。學成之後的農忙時節,你會是鎮上的紅人了。」
「我的本命蠱才是最有用的。」管沖哈哈大笑,還不忘向風少游這個方向看過來。
看到魚快時秋老師笑了出來:「本來還擔心你過於貪吃,耽誤了選蠱。沒想到歪打正著,和你本性這樣契合——這是『膳蠱',擅於賞味識味,炮製食材,你成為一個好廚師指日可待了。」
明小蘇的蠱蟲之名頗為風雅,「這是『辟塵蠱』,不是天生潔癖的強……」秋老師咽下了「強迫症」三個字,莞爾一笑,「不是真心喜愛清潔打掃的人可吸引不到它。好好修行,以後求職謀生全靠它了。」
風少游抬起手腕的時候,秋老師的笑意凝固了。他仔細審視半晌,語帶猶疑:「這是……信蠱?」
金鈴聞言一驚,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風少游。
風少游當即面色一沉,他心裡清楚,雖然參加擇蠱式前他們了解到的只是些關於蠱系的粗淺知識,卻也知道,蠱師是靈力世界的輔助佐雜,而「信蠱」更是輔助中的輔助。
高段位蠱師修行到一定境界,也許會捕捉「信蠱」與本命蠱疊加,多一個傳信收消息的功能,可是一上來就以「信蠱」為本命蠱的卻是萬中無一。不是它比別的蠱珍貴,實在是……沒什麼獨當一面的用處。
別的孩子還在豎著耳朵聽,秋老師只得輕咳道:「這個……並不常見,要修行上高度也難些。但只要刻苦鑽研,還是有前途的。就說供職於本家的信使、通訊兵,倒都少不了信蠱。」
風少游並不遲鈍,當然聽得出秋老師話中的勉強之意。而老師不好明說的是——能攬下傳信職位的蠱師,都是最得本家之心,能接觸到機密的「自己人」,一個礦山小鎮出身的孩子要爬到那一步談何容易?
秋老師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多想,世上沒有無用之蠱,只有無用之人。蠱師的成就並不局限於本命蠱的用途。你們要記住,一個蠱師的一生會死亡三次,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
薩吾鎮長一直在欣賞著鳥籠中似開非開的花朵,此時忽然一聲輕咳,打斷了秋老師的話。
他並沒看這群師生,臉上的表情迅速斂起,右嘴角輕輕抽動了兩下:「話有點多了,小孩子最要緊的是知道本份。」
秋老師立刻閉口不言,退後一步把控制權交還給鎮長。
擇蠱式最後的固定步驟是鎮長總結陳辭,無非是那一套聽得爛熟的訓導——
天地初辟之時,世界由龍族執掌,神力澤被眾生。而偉大的創世者名為「祖龍」。祖龍殞落之時血液化為積蘊天地之偉力的靈類,皮膚化為有自然種種造化的精類,骨骼則化為堅不可摧力大無窮的怪類。繼承這三系力量血脈而役使之的自然是天之驕子。「蠱」則是龍身上的寄生蟲所化,役使蠱蟲的蠱師理所當然居於工匠僕役的下位,為世界運轉添磚加瓦。此為天命選擇,人人都要各安其位,知恩感恩……
風少游心緒紛亂,也沒認真聽。直到最後鎮長突然加重語氣:
「拿到本命蠱只是第一步,要成為真正的有用之人還要看之後的修行。就說幾日之後的那場考驗,通過了就能得到『一段蠱師』的尊號,要是敗下陣來,那今晚種種也不過是黃粱一夢,白開心一場,重新墜落回凡人的階層!」
幾句話,把孩子們的興奮打消了大半,但魚快還是興高采烈:「少游、小蘇,走,去我家飯館吃飯去,咱得好好慶祝慶祝!」
「好嘞!」明小蘇倒接得爽快。
「……我還得回家準備一下明天蠱院開學的東西呢,下次吧,下次。」風少游邊說著邊起身離開,頭也不回地向後揮了揮手。
望著風少游滿懷心事的樣子,魚快和明小蘇面面相覷。「那咱倆還要去慶祝嗎?」小蘇痴痴地問。
「少游不是說了下次嗎?」
「……」
風少游的家在蠻山鎮最南邊靠西一側的山坡上。就和鎮上大多數建築一樣,石柱木樑,沒有太多紋飾。
如果要說有不一樣的話,大概是年久失修。
風少游年幼失怙,不久母親也鬱鬱而終,他被送進恤孤院,這處房子就此荒廢,沒幾年,就成了野貓野狗的遊樂場。到風少游長到12歲,不好意思再與年紀小的孤兒爭食,就主動搬了回來,到如今,不過兩三年。
這兩三年裡,他並沒有太多的餘力去修補和裝飾房屋,他幾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養活自己身上。
風少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蠱院到家裡的路,從來沒有過這樣漫長,也從來沒有過這樣……豐富。
聲音、色彩、氣味、視野、觸覺……他覺得他的感官像風中伸展的遊絲,織就天羅地網,網住所有存在的信息,它們湧進他的腦袋裡,像只尖叫的怪獸橫衝直撞,他簡直不知道拿它們怎麼辦好。
那就像是新得了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拿到小夥伴面前顯擺:看,看月光的顏色,在地上,在樹梢,在指尖,在山頂,在水上……聽!聽風的聲音,穿過樹葉,拂過蛛絲,穿行過草地……
田鼠在地下,不斷咬著樹根,咯吱,咯吱,咯吱。
青蛙撲通跳進池塘里——池塘在蠻山鎮的最西邊,距離他至少有三四里。
兩隻蟋蟀在草叢中掐架……這還有完沒完了!難道要他去給它們調解說和不成!風少游悲憤地想。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也許更久,這一路上聽到的,磨坊里磨盤轉動的聲音,臨街屋裡夫妻夜話,誰家小兒打了個呵欠……到走到家裡的時候,風少游覺得,至少半年內,這蠻山鎮里所有的八卦都被他聽完了——手腕上這對該死的翅膀,以為他是三姑六婆長舌婦么!
一直到筋疲力盡倒到床上,風少游才有餘力騰出空來思考,信蠱,他得到的本命蠱是信蠱,他記得秋老師臉上的表情,雖然他說:「世上沒有無用之蠱……」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在為他遺憾。
當真會……沒有用么?
他攪在亂麻般的問題中睡著了,許久之後,斜映入窗欞的月光突然輕微地一顫。一點紅色微芒出現在光暗交界處。
光芒來自他擱在床頭的手腕。深色的蠱環正中,暗紅色的光點一閃而沒,看起來正在蠱蟲眼部。而更多破碎複雜,含義難解的符號湧現出來,它們突兀地劃過蟲身,又突兀地消失,平靜的暗夜中,彷彿什麼也未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