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9.兩界共主(173)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那你叫聲『舅舅』我聽聽。」
「……」
衣飛石的母親雖是梨馥長公主, 可這位公主畢竟是養的,他怎麼敢叫舅舅?
謝茂在馬上俯身,湊近衣飛石耳畔, 輕笑道:「你在我耳邊輕輕叫一聲,我聽見就行了。叫不叫?我數三聲,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就在衣飛石耳畔縈繞,鬧得這少年半個耳朵緋紅,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怎麼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謝茂遺憾地直起身來, 從衣飛石手中接過韁繩, 「那我就走了。」
衣飛石緊緊抿住下唇, 緊張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為不能親近神駒難過,又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違逆會讓謝茂不悅。
謝茂前幾世見慣了冷峻從容的衣大將軍, 陡然遇見這個還生澀稚嫩的小衣飛石, 只覺得好玩有趣又可愛,特別想揉兩下,欺負兩下。故意撇下眉峰, 輕哼一聲, 雙膝夾馬小跑兩步, 又突然駐馬回頭, 說:「真的不叫?」
衣飛石似被他飛揚的目光刺傷,低頭道:「……卑職不敢。」
「馳風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馬駒, 我還沒想好送給誰。」謝茂突兀地說。
衣飛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騎著馳風跑一會兒跟領一匹帶著神駒血脈的小馬回來, 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馬, 又覺得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謝茂嘆息道:「看來是沒人想要了。」
他作勢要打馬離開,衣飛石慌忙小跑著追了上去,緊緊抱住馬脖子:「要!想要!」
謝茂就含笑眯眼盯著他。
衣飛石小聲喊了一句,謝茂聽不清,復又趴下伏在馬背上,「你在我耳邊喊一聲,要乖乖的,甜甜的。」
謝茂只比衣飛石大一歲,仗著發育早,看上去比滿臉稚氣的衣飛石成熟些。不過,也僅僅是成熟一些。此時非要在衣飛石跟前端長輩的架子,逗得衣飛石面紅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聲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飛石緊張地盯著謝茂,謝茂卻搖頭,「不甜么。」
衣飛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離得頗遠,將嘴湊近謝茂耳邊,學著自家阿妹琉璃撒嬌的口吻,盡量甜軟地喊道:「……信王舅舅。」
湊得太近,少年溫熱的嘴唇在謝茂耳尖輕輕擦過,隨之而來就是一縷熱氣。
擦!謝茂頓時覺得……不、好、了。
本想讓衣飛石騎自己的馳風回去,這會兒謝茂也不敢下馬了,輕咳一聲,盡量掩住身下的尷尬,說:「好吧。那小馬駒就送給你了。不過,你得親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馬駒是崔馬官自幼照料長大,你若要領它走,總得和它的『崔媽媽』打個照面,有囑咐給你。」
天真的衣飛石絲毫沒想過信王敢玩強行扣人的把戲,聽謝茂說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駒之後,馳風與奔雷的後代!是得去聽聽養馬官的叮囑,可別把珍貴的小馬兒養生病了!
隨行侍衛讓了一匹馬給衣飛石騎著,一行人往山間的信王行宮趕回。
行至半路,山間草叢抖索,謝茂一時興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從策馬將獵物撿來,只有兩撮兔毛。侍衛固然不敢笑,衣飛石也不敢笑,只有墜在隊伍末尾的徐屈翻了個白眼。兔子都射不中,這徒弟怎麼教?
謝茂跑了一會兒躁氣盡散,此時已恢復了平靜,於是滿心只想誘哄衣飛石,不動聲色地恭維道:「聽說小衣騎射出眾,不若陪舅舅去把那隻掉了毛的兔子追回來。」
不等衣飛石答話,謝茂豢養的獵犬已竄了回來,口中正叼著那隻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場眾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著。
謝茂本就不以武力見長,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對此沒有絲毫羞恥心,只問衣飛石:「怎麼樣?陪舅舅打幾隻獵物,晚上吃鍋子。」
衣飛石近日都在父親帳下聽命,西北與南邊都在打仗,雖說他沒有經手具體的前線軍務,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當然也不能和從前一樣行獵遊玩。少年頑皮,怎麼都覺得憋悶。
此時謝茂縱著他行獵玩耍,他也有些心動,不等回答,謝茂又哄他:「馬借你騎。」
衣飛石對那匹神駒眼饞了一路,又不敢讓信王下來好叫自己去騎一段兒,聞言正中下懷,立馬驚喜地保證:「是!卑職一定給王爺獵些好物回來!」
話音剛落,衣飛石便飛身下馬,迫不及待地等在謝茂馬前,滿眼渴望。
謝茂下馬讓了一步,扶住衣飛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藹地說:「小心。」
衣飛石想說我六歲就在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這麼扶著。可是,謝茂才說要送小馬駒給他,又讓神駒給他騎,他就不好意思拒絕謝茂的任何「好意」,說了一聲謝,就任憑謝茂把自己「扶」上了馬背。
看著謝茂幾乎摟在衣飛石腰上的手臂,徐屈僅剩的獨眼中抹過一絲深思與憂慮。
——這位信王……似乎,手腳不幹凈?
衣飛石與謝茂一前一後奔入山林之中,隨行侍衛牽著獵犬呼嘯跟隨,在山中跑了一陣,衣飛石利索地張弓出箭,先射了兩隻野兔,一隻黃羊,最後竟追到了一隻毛色鮮亮的紅狐狸,被他一箭射穿雙眼。
獵犬叼著死去的紅狐狸歸來,衣飛石興奮地躍下馬去,說:「狐皮獻與殿下!」
謝茂隨之下馬,侍衛遞來水囊,他接過送到衣飛石嘴邊,笑道:「我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獵過程中說笑幾句,衣飛石也沒了先前的拘謹,道謝一聲就接過水囊汩汩灌了兩口。這一路上,謝茂的弓就懸在馬背上當擺設,獵物是獵犬在追趕,衣飛石與之配合追擊,著實累得有點渴了。
恰好此處煙草繁盛,風景秀麗,看著微微喘息的衣飛石,謝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衛侍從展開地氈,鋪上坐席,將帶來的酒水糕點擺上。因是騎行隊伍不方便帶行李,席上沒有屏風,而是紮上長長的幔帳,既能擋風,也能遮擋遠處窺伺的視線。
謝茂履席而上,衣飛石則紅著臉站在一邊,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脫鞋。
「怎麼?」謝茂很意外。
反倒是隨行的內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來,要請衣飛石去旁邊浴足。
謝茂這才想明白怎麼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腳丟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過來,這裡有席子,坐著洗。」
衣飛石有心避到旁邊浴足,奈何朱雨是謝茂的內侍,只聽謝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謝茂身邊去了。他和謝茂僵持了片刻,到底還是泄了氣,低頭道:「卑職失禮。」臭著你了也不怪我……
滿以為是個大臭腳,哪曉得衣飛石蹬掉靴子,謝茂努力嗅了嗅,也沒聞到什麼味兒。
衣飛石紅著臉脫掉足衣,趕忙把雙腳放進水盆里,朱雨送來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來!」信王的下人,是那麼好用的么?
謝茂本就坐得不遠,此時很隨意地轉身湊近,幾乎就把衣飛石摟在了懷裡,低頭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兩隻玉足:「也不臭么。」原來小衣年輕時的腳這麼可愛這麼乖。真想捏一捏。
衣飛石被他貼在背後湊近耳邊說話,整個人都僵住了,總覺得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又覺得自己或許是想多了。軍帳里二十多個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這麼近么?
不過,謝茂看了一眼,說了一句話,又轉身靠另一側的憑几上了。
衣飛石聽他似是接過侍從遞來的溫湯喝了一口,吩咐說:「切個瓜來。」又說湯不夠熱,又要熱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顧不上自己。這才鬆了口氣。
他的腳其實不怎麼容易臭,可是,萬一臭了呢?那可太丟人了。幸好,幸好。
衣飛石洗完腳,朱雨遞上乾淨的毛巾讓他擦乾,又送來嶄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齊。荒山野嶺里,打獵中途竟然還能舒舒服服地洗腳換襪子,衣飛石還是第一次享受,只覺得神清氣爽。
衣飛石上前施禮落座,吃了謝茂分給他的瓜,謝茂又接了剛送來的熱巾子,一隻手就往他背後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隨便擦擦,可別透風受了寒。」
話音剛落,衣飛石就感覺自己扎得緊緊的腰帶被扯開了,衣內一陣透風的涼爽!
同樣坐在旁邊席上吃瓜的徐屈獨眼一眯:尼瑪!這信王絕對手腳不幹凈啊!
要謝茂說,衣飛石還是太嫩了一點兒。這時候衣飛石根本不必辯解,他所想的一切就都成了。
以皇帝謹小慎微的脾性,他還沒有做好對付衣家的萬全準備,此時就絕不會和衣尚予翻臉。哪怕衣飛石真的和陳朝探子勾結欲奪聖安門,皇帝也會用無數個理由替衣飛石洗清罪名。
皇帝給梨馥長公主晉位,給衣尚予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還可以理解為皇帝初登大寶、對掌兵重臣刻意籠絡。可今日衣飛石分明被「坐實」了罪名,圖謀觸及皇城,已動皇帝根基,皇帝卻依舊幫衣飛石洗清罪名,衣尚予會怎麼想?
——這就不是單純地禮賢下士、籠絡父朝重臣了。
一個皇帝對權臣忍讓至此,竟沒有半分脾氣,說他別無所圖,誰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飛石認了勾結陳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飛石平安無事,青梅山那邊的衣尚予立馬就得準備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詔留京,一是不願見謝朝大亂,不願文帝一統天下的夙願成為虛影,二也是因為他試圖相信皇帝能夠繼承文帝的雄才偉略。
一旦他發現皇帝做事完全沒有底線時,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澤兄弟當炮灰。
就算不造反,帶上妻兒心腹跑路不行嗎?當了幾十年謝朝大將軍,退路衣尚予還是有準備的。
衣飛石確實很聰明。可是,他太年輕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親。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為正確,卻讓時局與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謝茂幫忙。
※
悶了一天的暴雨將興未興,風中濕潤粘膩,偶有沉重稀疏的雨點兒砸落。
圈在外圍的信王府侍衛將所有閑雜人等都攔在了外邊,衛戍軍列隊奔跑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打掃戰場、接管城防的呼喝聲嘈雜不堪。
被謝茂握住手臂的衣飛石似是想得很艱難,他這做戲的模樣看得謝茂差點想笑,故意將另一隻手放在那臉色慘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個摟在懷裡的曖昧姿勢。
衣飛石渾身一顫,分明是惱的,面上卻作出幾分不敢掙扎的軟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謝茂在他耳邊輕輕說。
被他無賴鎖在懷裡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聲道:「卑職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點兒,砸在臉上生疼。
明知道衣飛石故意作出這樣可憐、卑怯的模樣,看著他汗濕的臉頰又被驟雨欺負,本就微微鬆開的髮髻被打出一綹綹零散,謝茂還是被他這一番楚楚之態打動了心腸。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飛石臉上的汗水雨點兒,這樣近在咫尺地碰觸,幾輩子也沒有過。
謝茂心中柔情無限,口中卻滿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難。……給不給揉?」
衣飛石僵著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臉龐,半晌才艱難冷漠又痛苦地闔上眼:「謝殿下垂愛。」
明知道衣飛石此時的姿態都是假裝的,明知道衣飛石永遠都不會真的混得如此狼狽,謝茂還是樂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飛石的屈從與乖順。
——講道理,那兩輩子他就算當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飛石拉身邊抱著小腰隨便摸臉!
嘖,小衣嘛,真好。
剛感慨了一句,不等謝茂多吃兩口嫩豆腐,暴雨瓢潑而下。
謝茂略遺憾地鬆開了摟著衣飛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帶你去見楊娘娘。」
讓謝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衛戍軍送來的蓑衣,騎上馬,衣飛石也只是指揮親衛默默跟隨,並沒有一點兒花言巧語推脫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這一晚上鬧出的動靜可不小,宮裡宮外只怕都已經被驚動了,此時進宮並不難。
謝茂故意留下話頭,說要去見楊皇后,正是給衣飛石脫身的「機會」。只要衣飛石哀求先去辦事求情,謝茂就會順水推舟答應他。不答應怎麼辦?他難道還真的把衣飛石帶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著斗笠瓢潑而下,眼前都似衝出了一片水簾,幾乎看不清道路。
謝茂心中發愁:這娃怎麼一聲不吭就真的跟來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還是吃呢還是吃呢?
路過被陳朝探子刻意縱火的騾馬市時,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勢頭,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業有望,個個喜笑顏開。屋舍已被燒塌的百姓則獃獃地看著大雨,似乎怪責上天為何這一場暴雨不曾早一點下來?
衣飛石突然駐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彎腰在地上摸什麼。
謝茂控馬上前,問道:「什麼東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飛石撿了什麼。
若非衣飛石耳力驚人,隔著老遠又是瓢潑暴雨之中,想聽見謝茂問了什麼話也不容易。他分明聽見了,卻故意裝作沒聽清,將撿起的東西揣進懷裡,迷茫地大聲問:「啊?什麼?」
謝茂恨得牙痒痒,轉身打馬飛馳而去。——他再次給衣飛石機會脫身。
只要衣飛石在路上多耽擱一會兒,熬到天亮,謝茂就得先帶他進宮去了,沒空幹壞事。
夜叩宮門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飛石沒求著謝茂立刻帶他進宮,一旦天亮,謝茂也得乖乖去宮裡候著,給皇帝回話。
讓謝茂覺得頭疼的是,他已經打馬飛快了,衣飛石的騎術也真不賴。
這小子居然又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
你就這麼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還是……你小子又想整個大的?
謝茂還記得衣飛石在松風院的冷漠決斷,那臭小子可說了,我要敢對他動手動腳,他就敢給我一刀……蓑衣遮擋住了大部分雨水,謝茂還是覺得有點涼颼颼的寒意飄了進來。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見了余賢從點齊的數百信王府侍衛,又浩浩蕩蕩地帶了回去。
有餘賢從在身邊待著,謝茂總算覺得安全了一點。
他一直都知道衣飛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飛石,多半還是因為他自覺很了解衣飛石。
今夜的衣飛石一箭射殺守城校尉,所作所為已經超乎了謝茂的想象。在謝茂的印象中,衣飛石不是這麼輕狂恣肆的飛揚脾性,——可轉念一想,如今的衣飛石父兄皆在,靠山穩當,和前兩世那個家破人亡、嘗盡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飛石怎會一樣?
因雨大,人馬直接從信王府西邊的側門進府,沿著步廊往裡走,渾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謝茂聽著身邊衣飛石跟隨的腳步聲就頭疼,真的跟來了。真的跟來了啊!
謝茂強撩衣飛石只是一個姿態,不可否認他也想吃點小豆腐,可他真沒想把衣飛石如何。
現在衣飛石真的默許了,他倒開始琢磨要如何脫身了。
既不能破壞自己對小衣心存覬覦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點兒什麼理由呢?
跟在他背後的衣飛石想的卻是,那個用一枚銅錢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驚人,很顯然並不在聖安門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陳朝探子里。
——那人是誰?他去了哪裡?如果他仍舊留在聖京,是否還會生出亂子?
至於謝茂煩惱的事,衣飛石反倒不怎麼在意。
這件事在他的計劃之中。他知道信王遲早有一天會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經做好了準備。今天發生了這樣一個荒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機會,立刻下手要挾,他半點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實是信王一言不發就幫他把事辦了。
這樣也好,銀貨兩訖。日後他下手坑信王的時候,也不必有一絲抱歉。——本就是信王挾恩逼迫,他不得不從。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達信王的寢宮時,衣飛石揣在手裡的那枚銅錢都快捂熱了。
謝茂不顧渾身濕潤又來拉拉扯扯,扶著他的肩膀低語:「舅舅替你洗身子?」
滿以為衣飛石會磕磕巴巴推脫一句,哪曉得衣飛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長夢多,居然一副「我已認命」的表情,低眉順目地說:「卑職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辦法拒絕我一次嗎?謝茂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蛋疼感。
盥池裡早已準備好熱水,謝茂都沒有磨蹭的機會,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宮人們簇擁著泡水去了,衣飛石身邊也跟著三、四個小丫鬟,很安靜地脫去身上的濕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衝去身上污穢,一個小丫鬟突然輕呀了一聲。
謝茂即刻回頭,在旁服侍的朱雨已問清楚情況,低聲回稟:「侯爺身上帶傷,是否請大夫來看看?」
「快快快,馬上請大夫來!」謝茂大喜過望,終於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飛石卻甩開身邊礙事的小丫鬟,兩步行至謝茂身邊,看著謝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脫我褲子幹嘛!謝茂目瞪口呆。
整個長秋宮悄無聲息地就換了一次血,沒人知道長秋宮中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楊皇后的鎮壓下,東西六宮都很安分。此時也沒人敢蹦躂出來給帝后添亂,情勢未明之時,也沒人敢踩著楊皇後向皇帝邀寵。一時間,六宮失聲。
只有長信宮淑太妃處不同。
拿了信王府專送後宮的箋表,淑太妃一邊看一邊捂嘴笑:「這小壞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烏黑的長鬢上綴著金環步搖,笑起來花枝亂顫,旁邊服侍的宮人輕輕為她打扇,她樂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謝茂遞來的箋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無。……我兒終於開竅了。」
她獨自一人自說自話,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卻沒有一個人插嘴。
淑太妃將箋表看了又看,最終將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將帖子送到太極殿去。告訴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長公主進宮。」
※
黎順端著兩碗酸梅漿回府復命,他功夫好,走回來裝著酸梅漿的瓷碗上還凝著細細的霜。
「給侯爺送去。」謝茂在傳香殿見黎順,衣飛石還在寢殿憩室休息。朱雨親自提著食盒要走,謝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囑道,「先問問齊醫官,侯爺帶著傷,喝這湯妨礙么?不妨礙再給侯爺送。」
朱雨應聲離開后,謝茂端著酸梅漿一口飲盡,滿肚子鬱氣怒火才算壓住了。
「你說。」
「回王爺,屬下去端酸梅漿時路過承恩侯府,聽說承恩侯夫人沒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謝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錢氏今年也有六十歲了,沒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謝茂的記憶中,錢氏是位挺長壽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兒子女兒甚至一幫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還好端端地活著。怎麼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據說是過於悲痛,引發舊疾,從宮中回來就不好了。」黎順著重咬住了「宮中」二字。
宮裡出事了。謝茂立刻將此事與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親的事聯繫了起來。可究竟出什麼事了?
「還有呢?」問歸問,謝茂其實不怎麼指望黎順回答。若是宮裡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許臣下窺探。皇帝再寵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著別人寵他,可不會為了他損害自身威儀。
果然黎順搖頭,道:「屬下不知。」
「你去吧。」
打發黎順之後,謝茂獨自坐在傳香殿內,對著冰山,慢慢理清這幾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優勢的地方在於,他重生了好幾次,知道未來會發生的許多事。大多數事件的發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斬殺衣尚予,看似石破天驚,其實在他登基之初不顧禮法率先晉封梨馥長公主時,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從宮中回來就不行了,與此同時,淑太妃向衣家提親。這其中有什麼關聯?
【建議宿主開啟任務輔助系統!】
【本輔助系統最新上線劇情分析功能,智比諸葛,謀勝郭嘉,勾心鬥角的必備神器!】
【請確認是否開啟?】
謝茂竟然從系統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機械師語音里,聽出了一種志在必得。
我就這麼蠢,沒你這個劇情分析功能,我還混不下去了?
【不開。】
謝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涼,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件事,驚得脊背都涼了半截!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謝茂穩穩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湧起驚濤駭浪,面無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嬌柔無力的淚眼,那個總是在人前宛如嬌花般須人疼惜保護的淑太妃,那個在他印象中戀愛腦犯起瓊瑤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幾世她都沒有出手,悄無聲息地凋謝在深宮之中,這一次,她為何動了?
因為我。
因為,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陰影下老老實實地熬著。我敬皇帝長兄如父,我戰戰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兒子。我若不爭,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動?我就是她的軟肋!
現在,我動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謝茂盯著冰山,雙眼卻無焦距,反而停留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說,也許,撈了衣尚予那條命,他還能全身而退,還能撐起一片天下,任衣飛石振翅翱翔!
※
謝茂很沉得住氣。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種揣測,在不明確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沒打算擅動。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閑自在地和衣飛石過起了日子。
自那日剝衣事件之後,衣飛石就變得非常溫順。當然,他從前也很溫順,只是細究起來,從前的溫順和這幾日心平氣和的親近大不一樣。
往日謝茂守在他身邊玩笑絮語,他就是客客氣氣地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