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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兩界共主(160)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信王才替他從母親處解圍, 他也不是那麼翻臉不認人吧?


  沒人看得出謝茂疾走而出時心內的虛弱, 在衣飛石眼裡, 謝茂也是氣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飛石來不及穿戴衣物, 又急著向謝茂解釋。總不能等滿信王府的侍衛都來齊了,他才慢騰騰地出來謝罪。他本就沒有對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來了侍衛再示弱,倒像是他屈從於武力,不得不向謝茂屈從了。


  衣飛石只能倉促捲起衣袍,在憩室門前跪下,額頭觸地, 盡量伏低身體以示溫順。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請侍衛來問,殿下差遣卑職,只須吩咐一聲,卑職無不從命。」


  門外侍衛都已涌到了謝茂身邊,偏偏風暴中心的衣飛石沒顯出一丁點兒威脅,他老實溫順得比謝茂身邊的侍衛都無害, 侍衛手裡還拿著刀呢, 他就穿著一襲單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 未徹底長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單薄與青澀, ——就好像信王在欺負人。


  常清平在當值侍衛中品級最高,這會兒就立在謝茂身邊, 見謝茂眼中醞著怒氣, 心說就這麼僵著也不像話吧?真把余頭兒招來了, 弄來滿王府的侍衛,好幾百人呢,皇帝不得以為王爺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兩個侍衛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著謝茂沒動,且只用了兩個侍衛。這不是要和衣飛石動武,而是給衣飛石向信王謝罪的機會。


  衣飛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處置。


  兩個侍衛輕而易舉就拿下了衣飛石,背後也浹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還不知道衣飛石夜奪瓮城的英姿風采,信王府的侍衛豈會不知?當日跟隨謝茂去了聖安門的侍衛們,暗地裡早已把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將門虎子八卦了一遍。說到別的或許還有爭議,清溪侯這一身功夫是實打實的,信王府眾人沒一個不心嚮往之。


  二人熟練地架起衣飛石胳膊,將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覺到衣飛石渾身肌肉鬆弛,沒有一絲對抗的意思,緊張的氣氛才寬鬆了幾分。不過,誰也不敢有絲毫放鬆警惕。衣飛石這樣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鎖住了他的關節,二人也壓不住他。


  這時候衣飛石看著就挺可憐。剛剛抽條的個子猶在少年,本就比壯年男子小一號,剛在榻上敷藥,一身衣裳也沒穿明白,就這樣被人狠狠押著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現場。


  謝茂是想鎮服衣飛石,半點都不想虐待他,見了這畫面,心裡著實膈應。


  他瞪兩個侍衛,意思讓他們做個樣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傷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曉得兩個侍衛會錯了意,越發用力地把衣飛石往地上懟。


  衣飛石一時不防半邊臉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絲惱意,信王發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沒反抗,這會兒都給押上了,還故意把他往地上懟,這是幹嘛呢?尋釁打人?


  衣飛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畫樓殿外謝茂憤怒的踟躕,想起了適才在畫樓殿內,他在困境中聽見謝茂聲音時,那一種撥雲見月豁然開朗的歡愉。


  他決定……還是不和信王計較了。被押在地上臉著地的衣飛石也沒有發飆,他只是盡量避開被抽腫的傷處,微微閉眼。


  這畫面看上去更讓人心疼憋氣了!


  謝茂氣得順手操起身邊的一個痒痒撓,啪地砸在侍衛頭上,怒目相視:鬆手!

  兩個侍衛方才恍然大悟,忙鬆了手上的狠勁,剛把衣飛石臉懟地上的侍衛還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飛石一把,幫他扯了扯凌亂的衣裳。


  這回誰都看懂了謝茂的色厲內荏,面上吼得凶,根本捨不得對清溪侯動手嘛。


  連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謝茂動作的衣飛石,都從那倏地擲來的痒痒撓和侍衛反常的客氣中,讀出了信王對自己的善意。


  他哪裡知道謝茂這會兒起意鎮壓他,純屬是因為失算的后怕——謝茂此前還一直認為有侍衛護著,哪怕面對衣飛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飛石單槍匹馬奪回聖安門瓮城之後,謝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在衣飛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這個衣飛石是少年版。


  重生這麼不可思議的事,衣飛石當然不可能懂。他單純地認為,謝茂大發雷霆就是因他不肯從命脫衣,這會兒又因為喜歡心疼他,才不許侍衛太欺負他。


  謝茂臉色很嚴肅,可這嚴肅在地上擺著的痒痒撓面前,色厲內荏。


  衣飛石特別擅長裝乖,若是他心甘情願的情況下,他的乖順就更讓人心口熨帖了。謝茂退了一步,衣飛石就退十步,交疊雙手稽首於地,不等謝茂質問,他先賠罪:「願領殿下責罰。」


  衣飛石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謝茂當然明白他不會對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為衣飛石做到這地步了,謝茂又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玄幻:小衣這乖得有點過分了吧?——又有事兒求我?

  「勞煩齊醫官陪殿稍候。」謝茂對大夫一向挺客氣。


  余賢從才風急火燎地帶著人趕來,就聽見殿內謝茂傳話:「都退下。」


  ……???滿頭霧水的余侍長還沒進門,又帶著人退下繼續休假了。


  寢宮大門緊閉,滿屋子服侍的宮人侍衛與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謝茂與衣飛石二人。


  「罰你?」謝茂語意不明。


  衣飛石被他這口氣問懵了,還真要罰我?我就是說一說,不當真的。


  「手伸出來。」謝茂說。


  ……來真的啊?衣飛石心情有點複雜。他見慣了謝茂春風和煦的微笑,也習慣了謝茂守在他身邊輕言細語,這時候都不知道該對謝茂擺什麼表情。


  就算謝茂一口一個小衣,一直以長輩身份自居,衣飛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絕不可能真把他當長輩看待。正經謝茂就比衣飛石大一歲,再是生得帝裔權貴、威儀不凡,他也是衣飛石的同齡人。


  不過,不就是打手心嗎?衣飛石想了想,覺得為這個翻臉沒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來。


  謝茂彎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撓,輕輕抽了衣飛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卻是:哎喲,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嚇小衣,逼他讓我打一頓屁股,……以後可以笑話他一輩子!


  衣飛石真的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了。


  那痒痒撓不是打下來的,也不是抽下來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裡的!

  有這麼打手心的嗎?你這麼打是想要我怎麼辦?我假裝嗷一個給你聽嗎?……衣飛石低垂眼瞼看著自己根本不可能受傷的手心,心情很複雜。


  他自幼被長公主苛待,跟隨父親去了軍營之後,出操習武從不嬌氣,摔打受傷那是日常生活。莫說謝茂沒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與他從前所經歷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麼。


  不管是在家中,還是在軍中,衣飛石都不曾感受到尋常人該有的溫柔與關愛。


  軍法無情,哪怕他年紀小,哪怕他是大將軍的兒子,在軍中一是一,二是二,誰也沒有例外和優待。他若行差踏錯,軍棍照樣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兒施以溫柔,他沒有。他在家中比軍中處境能困窘艱難,家法比軍法更加冷漠殘忍。


  被母親罰跪責打哭泣時,父親也不是不管他,不過,將他從母親手裡救下之後,父親緊跟著總要教訓,你是堂堂丈夫,些許疼痛哭什麼?長兄待他也好,可當哥哥的脾氣粗枝大葉,和弟弟玩經常變成玩弟弟,教習武藝時更是一言不合就動手,揍得衣飛石滿頭包。


  謝茂給予他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珍視。


  在謝茂身邊,他不是石頭,是琉璃一樣的珍寶。哪怕就是個痒痒撓,謝茂都捨不得拍他一下。


  這讓他還能擺出什麼表情來?他總不能感動得哭吧?那樣……也太可笑了。


  衣飛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卻有些濕。


  謝茂把痒痒撓打(放)在了衣飛石手心,趁著衣飛石雙手捧著痒痒撓不能動,伸手去扯衣飛石的衣襟:「還要和孤犟?長公主打你哪兒了?」


  衣飛石心念急轉,到底還是選擇了撒謊:「沒有,阿娘就打了兩耳光……」


  針刺這事兒太過分了,信王又是個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氣,衣飛石不想此時節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裡來的血漬?當面就敢撒謊,你是覺得孤沒資格揍你?」


  衣飛石忙道:「有,殿下當然有。」


  「將衣衫褪了,若被我發現傷處……」謝茂勾住他領口扯了扯,板著臉威脅,「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飛石有些遲疑。剛才穿衣時太倉促,身上的血漬沒擦乾淨,敷藥時才被信王看出來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地方殘留著痕迹?脫衣吧,怕被發現腋下的傷痕,不脫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經為此發過一次脾氣了,他不能再讓信王把滿府侍衛招來。


  他一邊慢騰騰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邊小聲解釋:「是我做錯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幾下,……哪家都是這樣兒的,阿娘平時、待我也很好……」


  謝茂懶得跟他廢話,就盯著他脫衣服。


  衣飛石脫得再慢,總有脫下來的時候。迎著謝茂認真審視的目光,衣飛石自己也不動聲色地往側腰掃了一眼,沒發現血漬,這才鬆了口氣。所幸腋下的針眼不容易被察覺。


  謝茂上下打量了許久,衣飛石被他提起手臂時,一顆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謝茂仔細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總不可能撥開腋下的毛髮去一寸寸檢查針眼。衣飛石覺得,信王恐怕想都不會朝著針眼上聯想。這事兒刁刻得出奇。


  許久之後,謝茂才慢吞吞地說:「倒是我錯怪你和長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沒搞明白呢,衣飛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時去和長公主生事,聞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謝茂腿邊,說道:「蒙殿下垂愛關懷,飛石受寵若驚。」他第一次在謝茂跟前自稱飛石,這是一種既謙卑又親密的自謂。


  謝茂摸摸他的腦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說:「平白訓你一頓,我該給你賠罪。」不等衣飛石拒絕,他已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欲與我成親。這件事我來安排。」


  這個賠罪衣飛石拒絕不了,他才受了謝茂關懷,又要領這樣的賠罪,竟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謝茂,半晌才側臉看向別處,一字字清晰地說道:「殿下知道我家中處境艱難,實在不能與殿下聯姻。雖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間,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從前謝茂與衣飛石談了幾次開車的事,用詞都不算露骨,這是衣飛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遮掩。


  他側著臉,謝茂只能看見他微微垂下的眼瞼,也不知道他心裡具體怎麼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諾千金。你先養傷。」謝茂似是很滿意地笑了起來。


  ※


  謝茂從寢殿出來,一直憋到了傳香殿,終於忍不住踹壞了一扇門。


  馬勒戈壁的!那賤人毒婦,竟然敢拿針扎小衣腋窩!勞資剛才怎麼沒打死她!


  「來人,孤要給長信宮上表!」


  對付梨馥長公主馬氏這種賤人,就得親媽淑太妃出馬!我是搞不定你這傻逼,我媽來!

  因是夏日,謝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發寡淡,素衣玉飾,常用的摺扇因扇墜掛著一枚紅寶,也被他棄之不用。漱口之後,謝茂飲了一盞薄粥,搭著一碟子菌菇雜蔬,素得趙從貴心裡發愁,王爺這是怎麼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宮中太監來傳旨:「著信王謝茂即刻進宮。」


  謝茂進宮通常都是趙從貴從旁服侍,這位是朝陽宮出身的閹宦,出入宮闈當然比沒凈身的朱雨銀雷方便。讓人看不懂的是,謝茂此次進宮沒帶外侍長余賢從,而是命余賢從看守王府,帶的是黎順、常清平並十二名領班侍衛。


  旨意來得突然,謝茂也不曾擺出親王儀仗乘坐馬車,一匹快馬長驅直入禁中。


  宮中已是一片縞素。


  謝茂在左安門前下馬,太常寺官員已靜候多時,即刻上前為謝茂更換喪冠素服,另有太極殿服侍的小太監等著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謝茂領到了奉安宮中。殿前諸皇子已跪了一地,側殿是後宮嬪妃,皇帝站在皇后靈前一言不發,……沒看見淑太妃?

  「皇兄,皇兄!」謝茂連滾帶爬地撲上去跪下,滿臉不相信地看著楊皇后的梓宮,拉扯著皇帝的龍袍衣擺不放,「為什麼?怎麼了?我不信!我阿嫂怎麼了?阿嫂,阿嫂!」


  眼瞅著信王一個虎撲就往皇后梓宮上撞,守在靈前的禮部、太常寺官員,打下手的太監,全都嚇得臉色煞白,七手八腳把信王拽住:「王爺不可!不可啊!」這要是讓信王把皇后梓宮撞個趔趄,他們全得陪葬!

  謝茂衝撞幾回沒法突圍,掉頭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說話!我阿嫂怎麼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謝沐一躍而起,衝進殿來指著謝茂怒罵:「你還敢問怎麼了?若不是你無理殺害承恩侯世子,母后豈會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獄,母后就是被你氣死的!」


  謝茂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戲特別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媽就蠢,你比前世還蠢。


  這時候你蹦達出來幹什麼?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罵毀了有利於你奪嫡上位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說皇后是被氣死的,讓皇帝怎麼下得來台?他老婆成了謝朝開國以來第一個被氣死的皇后!多好聽?你是想把皇帝氣死吧?

  果然不等謝茂吭聲,一直站在皇后靈前作憂鬱狀的皇帝陡然暴怒,飛起一腳踹在皇二子謝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氣呢!孽畜就敢踩著嫡母娘娘屍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髮指!」


  這一腳踹得結結實實,謝沐飛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門檻卡住,瞬間臉白如紙。


  謝茂第一個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點站不穩,似是傷心至極,一手扶著皇后梓宮,淚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著謝沐繼續罵,「皇后不在了,琰兒還在呢!縱沒有了琰兒,朕還有長子,輪不到你這畜生耀武揚威!」


  兩句話說得滿堂眾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長子!

  謝茂抱著皇帝的腿,這分明也是一個人的腿,一樣的骨頭,一樣的血肉,一樣從母胎中娩出,一樣牙牙學語長大。可是,為什麼他就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楊皇后英靈不遠,聽見皇帝親口說不保全她的兒子,她該有多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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