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7.兩界共主(131)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季閣老府上大火, 滿門二十三口, 盡數燒成黑炭。另有僕婢七十九口皆死火場。
京城的防火緝盜一向做得極好,五城兵馬司在街坊各處都設有派出所, 平時有衙役值班, 太平缸里更是時時刻刻準備著滅火用的清水,屋角堆砌著黃沙。另有錦衣衛下轄的緝事所也分擔了一部分治安問題,京城街面上的衙差很多,各司其職也算妥帖。
前幾日才發生的騾馬市大火, 是陳朝探子有意縱火,兵馬司已經折了個指揮使了。這才短短几天, 季閣老府居然又被燒成了白地!這可太聳人聽聞了。
大白天的, 火怎麼會躥得那麼快?火場里的季家人怎麼一個都沒逃出來?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彈劾南城兵馬司並緝事所瀆職害命, 要求徹查季府大火滅門之事。皇帝冷笑著扔出信王昨天連夜遞進宮的奏表, 拍案大怒道:「茂兒是朕幼弟, 大行皇帝幼子, 他有錯,朕已將他高牆圈禁,你們——竟然還不肯罷休!」
皇帝泛紅的雙眸盯著玉階之下。
承恩侯喪子死妻並未來朝, 皇帝盯的竟然全是與承恩侯府親附的大臣。
「他不過戲言一句, 你們就敢擅殺朝廷重臣以嫁禍!離間天家骨肉, 其心可誅!」
滿朝大臣都被皇帝噴懵逼了, 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員更是冤枉得沒處說理。
對, 我們是猜測信王放火燒了季閣老府, 可我們又沒彈劾信王!我們要求的是徹查失火案。誰那麼傻,案子都不查就急著往信王腦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們想搞信王,也要一點點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這不還沒出手嗎!
林附殷身為內閣首輔,站班最前,彎腰拾起那道奏表,才發現是信王的哭訴。
——真的就是哭訴,奏表上還有乾涸的點點淚痕,有幾個字都被暈花了。
大意是,親哥啊,我都被圈在高牆裡了,一直老實等待哥哥你處罰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別說聽戲了,話本都不敢看,每天戰戰兢兢地反省,可為啥還有人不放過我啊,居然殺了季閣老想嫁禍我!
我就知道我會死在這個老匹夫手裡,我死之後,哥你幫我照顧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從小把我養大,教我讀書騎射一身本領,還沒報效哥哥就這麼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捨不得哥哥,捨不得嫂嫂,捨不得侄兒們……
林附殷拿著這奏表看兩眼都覺得肉麻,但好像皇帝還挺吃這一套?
「陛下,季閣老府上失火一案,還須交付有司徹查。臣以為,信王府外有羽林衛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記錄。若季閣老府上失火與信王府有干係,調閱羽林衛籍冊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開脫,其實是替諸大臣解圍。
卻不想皇帝劍鋒所指一開始就不是替信王脫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諸王、諸皇子、百官上下,統統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麼人斗膽殺內閣重臣,是什麼人敢害朕之愛弟!」
……朕之愛弟。林附殷埋頭作揖,心中無語至極。合著這家子都這麼愛肉麻。
※
皇帝在玉門殿大發雷霆,一顆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們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誰也沒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會變得那麼玄奇詭異。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審,錦衣衛、羽林衛協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會審,這會兒大理寺攬了活兒,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噴了個狗血淋頭:「給你們查,耗子審碩鼠呢!」得,皇帝一句話,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書言慎行在朝中獨來獨往,從不黨附,不過,他女兒言氏就是在後宮中緊緊抱著楊皇后大腿的惠嬪,算是個隱形的后黨。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楊至未是承恩侯楊上清族叔,皇帝沒登基之前他是東宮黨,皇帝登基之後,他就是天然的后黨。
——不管是刑部還是都察院,都和楊家脫不了干係。
皇帝這是認定了楊家不忿世子楊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燒死季閣老栽贓信王?
畢竟,承恩侯世子沒有差事,只算蔭封的國戚,信王殺了楊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懶得管宗室與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進士出身,從七品知縣慢慢升上來,在六部兜兜轉轉做了十多年尚書,就算他不會做人招人厭,可他也是正經入了閣的朝廷重臣。
這樣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燒死全家,記進史書都是駭人聽聞的一筆,哪怕信王也擔不起這個罪責。——若是信王殘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實,皇帝再想撈他,礙於朝野壓力千秋史筆,也肯定要把信王貶為庶民。
皇帝覺得這壞事兒是承恩侯府幹的,大理寺與錦衣衛、羽林衛就可著承恩侯府查唄。
明眼人都覺得承恩侯楊上清可憐,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進宮去找楊皇后哭訴,楊皇后不管不說,這夫人回來還氣死了。一夕之間喪子死妻,兩重喪事辦著,還有大理寺官員與錦衣衛番子上門「辦案」,死都不得安寧啊!
※
青磚砌起的高牆阻擋了外邊的一切喧鬧,信王府一片歲月靜好。
躲過了中午最熱的時候,謝茂就帶著衣飛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時代的玩法,什麼足球籃球乒乓球,馬場隔壁還有個游泳池。——他當然早就玩膩了,做遊戲不是重點,重點是玩小衣。
衣飛石在籃球場玩了半下午就沒勁了,他身手太好,籃球場地有限,以他的輕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順、常清平都派出來對抗,也架不住衣飛石滿場亂飛一個一個灌籃。倒是上了足球場,衣飛石獨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飛石玩得喪氣,把己方守門員趕走,「我來守。」
這球沒法兒玩了。
有衣飛石守在門前,別說對方只有黎順、常清平兩人,就拉來一隊黎順,也不可能把球踢進衣飛石守著的球門。
謝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這裡,雖然不會輸,可也不會贏啊。」
衣飛石坐在球門前,說:「今日不輸,明日再贏。」
他與己方隊友沒有半點默契,他跑起來隊友跟不上,對方有黎順、常清平這樣的高手,又是經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間默契十足。籃球場他可以一力壓制住黎順二人,足球場太大了,他還沒強到壓著黎順二人隨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斷自己贏不了。
贏不了,那就先保證不輸。只做有備之戰。這是刻進衣飛石骨子裡的東西。
「只是遊戲。玩得開心就好了。」謝茂摸摸他的腦袋。
衣飛石看他的眼神很溫順,可那溫順中帶著一點難以置信:「贏不了怎麼會開心?」信王你莫不是個傻子吧?
謝茂聞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對啊,贏不了,又怎麼會開心呢?
「殿下,三爺、五爺來了。」趙從貴匆匆趕來。
如今的三爺、五爺,就是皇帝的三皇子與五皇子,謝茂的兩個侄子。按說這兩位不該來見被圈禁的信王,可謝茂對此似乎並不意外,順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飛石,問:「你在這兒繼續玩,還是跟我回去?」
衣飛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見兩位皇子殿下了。」不管兩位皇子想跟謝茂說什麼,他作為外人都沒資格去聽。
謝茂也不想看著衣飛石去給兩個侄兒下跪磕頭,叮囑道:「這天還熱,跑一刻就回陰涼處喝青草湯,仔細別中暑了。」
衣飛石乖乖應是。又被當成六七歲的頑皮小童關照了,真是……尷尬?
謝茂穿戴洗漱之後,在畫樓殿見了兩位皇子。今天來的是三皇子謝深與五皇子謝琰。謝琰乃楊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為太子的唯一嫡子。謝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謝茂弄死了。
當然,重生第二世,謝茂都不需要動手,楊皇后死後他不理會謝琰,這貨就自己作死了。謝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對手,正是三皇子謝深。
「大熱天,來我這兒幹什麼?」謝茂和諸皇子年紀相差不多,說是皇叔,其實更像兄弟,彼此間也沒那麼多禮數。
謝琰如今才十二歲,兩隻眼睛紅紅的,瞪著謝茂:「你殺我舅舅,氣死我外祖母,還要滅我外祖滿門嗎?」
「這話怎麼說的?誰讓你來找我的?」
謝茂坐下喝了口涼茶,目光瞥向謝琰背後的謝深。
謝深與謝茂同歲,不過,他生母敬嬪紀氏在東宮時就無寵,謝茂被文帝、淑太妃寵得無法無天時,謝深簡直活得查無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寧願寵著不是一個媽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這個兒子兩眼,謝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過,謝深很能韜光養晦,他和他的嬪母一樣,生活在後宮的陰影中,幾乎沒有存在感。
謝琰怒道:「我自己來找你的!謝茂……」
才喊了一句謝茂,謝茂就跟玩兒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臉頰上。
謝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來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謝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過蚊子似的,竟然還好整以暇地替謝琰、謝深擺了茶碗,「來,喝茶。青草湯,解暑。這麼大火氣,別爛了嘴。」
謝琰白嫩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變腫,他才醒過神來,怒指謝茂——
這回不等他說話,手指才點向謝茂的額頭,謝茂就作勢抬手。
謝琰立馬抽手,退後一步:「你敢打我!」
謝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湯喝湯,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著長大的。」謝琰突然紅著眼,含著淚指責謝茂,「現在我阿娘病得起不來床,你不去看她也罷了,怎麼能這樣害她娘家?你這樣狼心狗肺,你會遭報應!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會把你貶為庶人圈禁到死!」
楊皇后病了?起不來床?謝茂心中雖早有揣測,可親耳聽見了謝琰的肯定,還是忍不住暗暗心驚。那個秘密,今生竟然這麼早就暴露了嗎?……他本來以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現在想來,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為了滅口啊!為了那個秘密,皇帝能滅了楊家,楊皇后,甚至嫡子謝琰。
皇帝這輩子,愛江山,愛美人,也愛子女。可他最愛的,永遠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嗎?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葯侍疾,擱我這兒嚷嚷什麼?」想起楊皇后對自己的撫養,這一世,楊皇后還來不及出手對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勢「病」在了長秋宮。謝茂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他做了兩世皇帝,心腸遠比尋常人堅硬冷漠,可正如謝琰所說,楊皇后撫育過他。
——這一世,楊皇后養過他,楊皇后還來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親身邊,衣不解帶,寸步不離。」謝茂最後提醒一句。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謝琰難以置信地指著他。
「你為什麼要害我外祖家?你為什麼要殺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護顯得稚嫩純良的雙眸中閃爍出一片刻毒,「你難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駕長信宮,你要如何自處?」
媽噠你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著你媽要住太后的寢宮了,朕給你指條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這兒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謝茂慢騰騰地把手裡的青草湯喝盡,宮人送來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畫樓殿的那一瞬間,還聽見謝琰氣急敗壞地怒吼:「孤翌日必殺爾!」
謝茂都懶得回頭,一邊打扇一邊琢磨,哎,今晚吃點啥呢?小衣愛吃炙小羊,這大熱天竄火啊,不給他吃吧,又饞,給他吃吧……嗯,算了,還是給吧,盯著他少吃兩塊。反正年紀還小,竄竄火也沒事兒……
——陳朝探子放了火,當然也不會放過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燒,確實困住了大部分趕來的衛戍軍腳步。
衛戍軍兵權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職受五城兵馬司調遣,而防火緝盜、整飭城內風化才是五城兵馬司的本職。騾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勢蔓延開去,燒死燒傷京城百姓,身為西城兵馬司指揮使的錢彬照樣吃不了兜著走。
衣飛石看了火勢一眼,問明白陳朝探子離開的方向之後,毫不猶豫打馬離去。
「跟上跟上!」謝茂立刻跟了上去。
衛戍軍已經留了相當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參與救火,不差他們這幾十個人。
實際上,在這個時代,一旦火勢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經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將火苗撲滅,否則,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阻止大火繼續蔓延。
分明留下來能做的事不多,根本無須留下太多人,錢彬還是選擇留下大部分衛戍軍與兵馬司衙役負責救火。——這伙陳朝探子戰力驚人、心狠手辣,錢彬已經不太指望能將之擒獲了。若是走了賊子,西城又被燒了,他怎麼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屬救火,是一種絕對不會犯錯的政治態度。也是錢彬入罪翻身的關鍵。
本以為陳朝探子會尋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牆,越牆而出,哪曉得順著一路被驚動的坊丁指點,衣飛石居然徑直追到了聖安門。聖安門就是聖京西城的門戶,衣飛石不久之前,才在這裡射殺了一名守城校尉,強行打開了城門。
一股被算計的寒意從衣飛石脊背倏地竄起,他心想,這可糟糕了。
才殺了一個守城校尉,陳朝探子就從這個死掉的校尉當值的城門跑了,說他不是故意的,說他和陳朝探子沒勾結,誰肯相信啊?
「二公子別急,人還沒出去!」衛烈提起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聖安門內因地勢修築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兩處箭樓,架著十座謝朝威名赫赫的徐子連弩。這種弩機重逾千斤,能連續發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這種續發重器連弩,五百人以下的騎兵衝刺通通要跪。儘管射程不高,移動不便,可是,把這東西擱在瓮城裡當守關用的殺手鐧,至今無人可破。
衣飛石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打這主意呢。」
瓮城外邊已經死了一地衛戍軍了。
陳朝探子一路殺向西城門,圖謀的就是這十座徐子連弩。
若在平時,想要順利殺上瓮城箭樓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這群陳朝探子運氣好啊!
聖安門守軍才被衣飛石射死了一個守城校尉,城門副拖著長官的屍體去衛戍軍衙門告狀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個兵司馬。誰也沒想過城裡邊會出事。西邊大火燃起時,兩個兵司馬還毫無戒心地想著,反正城門也關了,要不要派幾個人去救火?
兩個兵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熱鬧地看熱鬧,異常鬆懈。
——這也是因為西城外是大將軍行轅的方向,誰都沒想過那邊會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將軍有齟齬,底層官兵並沒有這樣的政治素養。
更何況,今夜已經死了一個校尉,已經出過一次事了。誰會想到那麼點兒背,居然還會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嚴重惡劣的大事故!
陳朝探子一路且戰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陣,逃到聖安門瓮城時,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這二十人俱是殺伐決斷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點,對聖安門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組分撲五個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飛石半夜叫門之事,應該分批輪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衛戍軍,此刻都還在城樓上沒解散,所以,藏兵洞內無人可殺。
陳朝探子立即改變目標,直撲瓮城箭樓。——順利掌控了徐子連弩。
殺手鐧入手,不管是對面閘樓上還未解散的守城衛戍軍,還是瓮城之外錢彬率來追殺的衛戍軍與兵馬司衙役,統統都無法突入徐子連弩的射程之內。五百人以下的騎兵隊伍都沖不破,區區幾百個步兵還想怎麼殺進去?送菜呢!
城樓上的衛戍軍被徐子連弩射得抬不起頭來,錢彬帶來的兵馬也只能在城下乾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幾次?」衣飛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