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8.兩界共主(122)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有侍衛叩門, 外侍長余賢從先換人進門盯著容慶,惟恐他走投無路暴起傷人, 自己才出門聽信兒, 末了回來稟報謝茂:「十一爺, 承恩侯府來搜逃奴,要進門搜人。」
謝茂聞言一愣,旋即笑了:「來的是誰?」
若是普通家奴來問, 侍衛肯定就打發了。如今余賢從拿不定主意返來詢問,可見來人必然有身份。
余賢從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趙從貴腦子裡過了一遍各家家譜,悄聲提醒:「婢生子。」
在謝朝,正室嫡出確實尊貴,側室庶出也稱不上卑賤, 若是側室娘家勢大,庶出就和嫡出沒什麼兩樣。真正比較沒身份的是奴婢生子, 沒有外家可以依靠, 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楊上清就只有兩個嫡出的子女, 長女楊皇后, 七子楊靖。余者皆為庶出。
有楊皇后在宮中坐鎮,楊靖的世子之位誰也搶不去。可像楊竎這樣淪落到替弟弟充當打手、半夜領著家奴出門堵人的地步,也著實顯得可嘆可悲。——就因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裡, 他就不是楊家的正經主子了, 充其量算是個高級點的家奴。
謝茂正想這事兒怎麼辦才好, 楊家人就上門了。他蹬鞋下床, 笑道:「走, 看看去。」
趙從貴一邊拿扇子給他扇風,一邊暗示朱雨慢點伺候更衣,口中勸道:「這大半夜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見誰,您若是叫不長眼的衝撞了,八個楊四也賠不起呀!王爺,咱不是微服喬裝偷偷去胭脂樓瞧那什麼王女么?今兒這熱鬧一看,您明天還想安安穩穩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沒看見他的暗示,手腳靈便地伺候謝茂穿戴整齊,就聽謝茂對容慶說:「你去看看不?」
容慶又看不懂謝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狀,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這是想做什麼?
兩個侍衛牢牢看守著容慶,一行人漏夜出門,趙從貴執扇,朱雨捧著驅蚊的熏盞,余賢從一馬當先提燈引路,簇擁著謝茂往客棧外邊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內院的侍衛緊隨其後。
客棧外邊舉火燎天,燈火通明。人聲呼喝,馬聲嘶鳴,將本就不大的客棧門巷擠得水泄不通。
謝茂才看了一眼,就說:「好大陣仗。」
他走在後邊,容慶與兩個侍衛走在前邊。容慶才剛剛露頭,外邊就喧嘩起來:「好大的膽子,果然敢窩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還不速速把人綁來,再給我們四爺磕頭賠罪!否則,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謝茂剛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外邊穿著羅衫的楊家豪奴舉起馬鞭,照準容慶臉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衛的。大約是顧忌著侍衛體格強健、形容彪悍,只怕這一鞭子抽下去會打起來,那豪奴臨了臨了將鞭梢換了個方向,就照著容慶去了。柿子撿軟的捏。
啪地一聲,王府侍衛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裡,一道血痕綻開,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楊府豪奴吃了一驚,想要抽回鞭子,卻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紋絲不動,「你是何人也敢和我們承恩侯府作對?可知道我們家主何人?我家……」
話音未落,就聽余賢從「嘿」地冷笑了一聲。
王府侍衛個個訓練有素,對付這一幫子並不算楊家嫡系的奴才,簡直能一打十。黎順只揪著鞭子沒動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爺的打算。如今外侍長余賢從冷笑一聲,他頓時就明白了王府的態度。
虯長有力的五指倏地鬆開,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後一倒,被他順勢一腳踹飛了近兩丈遠。
兩丈遠!這動靜把所有人都驚住了。被踹飛的豪奴慘叫一聲,跌進馬陣里,惹來數匹驚馬暴躁踩踏,本就擠得滿滿當當的門巷處登時混亂一片。
倘若楊家來的是個精明些的主事,這時候就該好好掂量客棧這位主兒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順這樣的好手做普通護衛,身邊明顯還跟著余賢從這樣看不出深淺的高手陪侍,想當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來聖京見見世面的「商賈少爺」。——鄉間偶有賢才遺落,哪兒可能成群結隊地撿漏?能搜羅到這麼多好手的地方,謝朝中只有聖京。
聖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兒,敢得罪楊家的又有幾個?那都是有數的,一個巴掌能數完。
楊竎卻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不認為有身份地位的「貴人」會住在這個小破客棧里。真就是貴人微服出遊,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樓,瀚海閣,都是富商官員進京時暫時落腳的暢快場所,不說多富麗堂皇,安靜乾淨為要。
這小破客棧?哪家貴人肯來睡?跳蚤是沒有,可不定床上有沒有過夜窯姐兒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楊竎相信侍衛先前的說辭,斷定這家的主人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暴發戶。
「來人。」
楊竎不理會背後驚馬的混亂,冷漠地騎在馬背上,看著容慶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死人,「把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鄉巴佬都砍了。——世子爺要的人,好好地捉回來。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幾分傾城傾國的顏色。」
容慶臉色瞬間就變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先前聽說是捉姦,又說是逃奴。怎麼聽這位公子的說法,這又是強搶民……男?」
謝茂在此時被簇擁著走了出來,他身邊不止有趙從貴與朱雨服侍,容慶身邊的兩名侍衛與一直護衛他的六名侍衛,此時恐防意外都在他身邊環伺,自然帶著一股不容輕視的氣場。
一時之間,楊家幾個豪奴竟不敢動。
楊竎帶了近四十人出門,可現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撫受驚暴躁的馬匹,跟在楊竎身邊聽差的,正經也就只有那麼不到十個人。這十個人里,有兩人要隨時跟在楊竎身邊保護他,所以,聽他命令去「砍」鄉巴佬的,也就那麼八個人。
八個楊府豪奴對上八名王府侍衛,完全就是弱雞看壯漢,何況,謝茂這邊還多了一個余賢從。
真打起來恐怕不討好,想著背後還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撫住驚馬,眼前這群鄉巴佬豈非就要被瓮中捉鱉?所以,楊竎不著急。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謝茂,只覺得這鄉下來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這小男孩子……可比楊靖看上的容慶漂亮多了!
想到這裡,楊竎微微調整馬韁,側身露出一個自認為尊貴高雅的身影,用一種紆尊降貴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說:「你是何人?」一邊說話,一邊徐徐展開腰間摺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紙扇,扇面上寫著「附庸風雅」四字。
外邊火把一個接一個,燒得半天發紅,謝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個字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麼好詞兒嗎?還這麼開心地拿出來顯擺?謝茂這邊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個愛管閑事的路人。若是捉姦,你拿住了姦夫淫|婦,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來,即刻把他領走,我也不管的。」謝茂說到這裡,停頓一瞬,「可要是仗勢欺人強擄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楊竎徐徐搖扇,竟顯出几絲心平氣和的大家風度:「你誤會了。似我這等人家,要什麼狡童美人兒沒有?有富能買,有貴能贖,實不必要強搶。」他沖謝茂微微一笑,露出一點善意,「你年紀還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門,不知道人心險惡。」
「這人本是我兄弟從黎州買來的奴婢,因是賣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捨了幾個錢予他,並未真把他當奴婢看待。好叫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門,多少良民打破頭地想要賣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楊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圖鎮住謝茂,「外邊買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裡用得著外邊買人?」
余賢從默默無語。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長姐漣陽大長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楊皇后那還是我祖姑姑家的孫媳婦呢,擱我自己身上都還有個鄉侯爵位,不比你個白身光棍強?所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誰用的奴婢高級?
「頭兒,我聽說這伙子賊人手可辣!咱們是不是退兩步,遠遠地圍上就是?」
看著守在龍幼株廂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衛,一個衛戍軍心虛地上前勸說。
「就是!那錢司尊的外甥是誰?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邊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幾百個人,被這十多個人輕輕鬆鬆就打死了!咱們這才幾個人?還是謹慎些好!」另一個衛戍軍立刻附和。
兵頭兒一心立功,架不住身邊的兄弟都是慫貨,氣得罵娘:「屁的個承恩侯府世子,屁的個幾百個人!昨天被打斷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裡就是楊世子了?區區一個孽庶,他能帶幾個人出門?看看你們這慫樣兒!怕個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駁:「這要不是錢司尊的親外甥,錢司尊幹嘛差我們出來?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廢了,可不就是給錢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氣?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沒兒子,倒要娘家兄弟給庶子做臉?」
「你懂個屁!打斷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難道不是侯爺和世子的臉?夫人當然要發作。」
「我看不盡然,這侯門裡的彎彎拐拐……」
幾個衛戍軍歪著樓聊著天,小心翼翼地看著守護在門前的信王府侍衛,保持默契往後撤退。衛戍軍軍紀荒疏多年,渾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這兵頭兒雖有立功之心,卻無御下之能,只得氣鼓鼓地獨自一人釘在龍幼株的門口,與信王府的侍衛怒目相視。
信王府侍衛心中納罕:這憨子一臉憤怒看著咱們是要怎樣?莫不是傻的吧?
沒多久,連寶帶著大隊衛戍軍增援衝進來:「頭兒!張頭兒、李頭兒、吳頭兒恰好都在附近辦差!聽我招呼立馬就帶兄弟們來了!」果然就走進來另外三個兵頭兒,其中一人神氣彪悍,走在最前邊,他所帶的一隊人馬也是個個行止風雷,遠比其餘衛戍軍精神煥發。
跟信王府侍衛怒目相視的兵頭兒大喜過望:「張老大!」
張老大是衛戍軍里有名的殺神,相傳他本是錦衣衛的百戶,辦差時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險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護撿回一條命,這才淪落到衛戍軍當一個小小的兵頭。尋常衛戍軍都受五城兵馬司轄制,唯有張老大是聽調不聽宣,非常拉風。
「目標在哪兒?」張老大揮手吩咐噤聲,只問先來的兵頭兒。
「就在那間廂房裡。外邊有悍卒八人,暗處還有三人……」
兵頭兒並非只顧著與信王府侍衛大眼瞪小眼,他已經做好了調查,此時一一指出小樓外的制高點,恰好是信王府侍衛三個暗哨的藏身處,「屋子裡有樂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婦一人,隨從二,護衛一,另外一個坐在西邊屏風下喝酒作樂的少年,即是目標。」
張老大目光幽冷地盯著明處暗處的信王府侍衛看了一眼,不顧身邊同僚的躍躍欲試,獨自上前一步,立於庭前,道:「衛戍軍兵頭張豈楨,請見貴人。」
背後傳來一陣喧嘩,張老大帶來的一隊人馬神色冷峻鴉雀無聲,其餘幾個兵頭下轄的兵丁則章程散漫地開始了驚呼:「哦喲!真是陳朝的探子?莫不是又來了個慶襄侯?」
「嘿,我們要是捉了個陳朝的侯爺,怎麼也要官升一級吧?」
「說不定是個公爺呢!」
「我看是個王爺!」
「兄弟們,準備好了啊,捉個陳朝的王爺,封妻蔭子就在今日!」
……
王爺倒是王爺,可惜不是陳朝的王爺,捉住了也沒陞官的獎賞。
侍衛來稟報:「十一爺,外邊衛戍軍一個叫張豈楨的兵頭,說『請見貴人』。」
酒酣耳熱的謝茂操起紈扇呼呼颳了兩下,心情略煩躁。
前邊那個愣頭青就沒發現端倪,再來一個,怎麼就認出他是「貴人」了呢?
……張豈楨?這名字好像有點熟悉。他認真想了想,想不起與張豈楨有關的任何事。想來前幾世也大概是隨便聽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棄再想。
外邊衛戍軍數十人擠了個滿滿當當,屋子裡的樂班舞伎也終於察覺了情況不對,膽子小的淚水都掉了下來,個個戰戰兢兢地繼續動作,曲不成調,舞不成章。謝茂被這突如其來的張豈楨壞了好事,酒氣上頭也覺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煩地揮手:「把人都放出去,這彈的是什麼玩意兒!」
樂班舞伎頓時狼狽奔逃,爭先恐後地搶出了廂房。
唯有龍幼株仍安安穩穩地坐在謝茂身邊,動作紋絲不亂地挽起紗羅長袖,露出一截皓腕,輕輕為謝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滿屋子急迫凌亂中,她沉靜得宛如畫卷。
謝茂終於覺得她有點兒意思了,側頭問道:「你不走?」
龍幼株牽衣離席,襝衽為禮:「妾告退。」你不讓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讓我走,我還想去補個覺呢,再見。
謝茂就覺得吧,這須塗虜汗的女兒,畢竟身負王室之血,氣度見識都不一般。
——留在青樓繼續做迎來送往的勾當,實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