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7.兩界共主(101)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對謝茂來說, 前世被盧真一劍斬首的慘痛經歷,就在片刻之前。
說是「前世」, 他剛剛還在斷崖上呢,眨個眼, 在系統虛境里和系統說了兩句話,就被踢回來「重生第四次」,腦袋落地的滋味還在哄哄哄哄地炸著他。
他下意識地拿手托著脖子,老覺得腦袋要往下邊滾。
就算系統說, 盧真不是真的背叛他,盧真替他報了仇, 盧真登基后給他追封成皇帝,他還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劍砍掉腦袋試試?試試爽不爽!
不爽的謝茂盤膝坐在席上, 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點給自己嗆死。
茶杯里裝的是烈酒。
十六歲的信王,頭頂三座大山, 親媽淑太妃會哭,大哥皇帝會瞪眼, 大嫂楊皇後會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兒,所以,穿越前無酒不歡、熱衷約炮的謝茂, 別說享受皇族的糜爛生涯了, 非年非節的, 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 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統鬧掰的謝茂不想混了,這輩子不僅不想當皇帝,連死都不怕了,緊張個鬼喲!
「上酒!」
無法無天的信王把粉飾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決心放飛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間給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養著伎人,他都敢呼喝舞樂來伺候一段兒了!
放飛自我的謝茂絲毫沒感覺到屋內的低氣壓。
兩個貼身伺候的內侍剛被傳令杖斃,重生幾次的謝茂當然知道那兩個吃裡扒外死有餘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邊伺候的朱雨、銀雷不知道啊。
在他們眼裡,王爺就歇了個覺,睜開眼就翻臉把青風、紫電處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講道理啊,被杖斃那兩個今天都不當值,怎麼個「侍奉不力」法兒?
不當值的被杖斃了,當值的朱雨、銀雷都嚇壞了,平時還敢規勸一句,今天謝茂說要上酒,朱雨一個機靈就往外跑著抱酒去了,銀雷慢了一步,悶頭上前撿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乾淨地面,盡量讓自己處於一個忙碌又毫無存在感的狀態。
酒,很快就送來了。
謝茂禁不住發少爺脾氣:「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個激靈趴地上不住磕頭:「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頭就沒功夫去給孤弄點吃的?」
前世倉惶逃了一日兩夜,不止受傷,也沒功夫找吃的。謝茂一邊扶著總要掉下來錯覺的腦袋,一邊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燴半隻鴨子,再燉個羊肉湯!」
您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點哭出來,噴出一個鼻涕泡:「殿下,您得給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給送了一罈子。肉?廚下壓根兒就沒人敢備著葷腥啊。
謝茂才想起,這是在鄉下給文帝守陵,廚房可能根本就沒有肉食。
「弄盤素雞來吃吃,行吧?」謝茂沒好氣地說。
朱雨滿以為會被突然變得殘暴的王爺治罪,哪曉得王爺看著凶,脾氣還和從前一樣好,頓時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風和紫電,真有哪裡不妥?被王爺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給信王找吃的,剛出去一會兒,門又被推開了。
這回進來的是趙從貴。
當他領著身量未長、滿臉孩子氣的盧真進門時,謝茂心想,卧槽,記岔了!
如今的盧真才十一歲,剛被唯恐天下不亂的信王從死人堆里挖出來,正在調養身體、認字習武。別說「外侍長」,他連個正經侍衛都不算,就是個跟在信王身邊吃白飯的。
虧了趙從貴記性好,把盧真從一堆王爺胡亂撿回的孩子里找了出來。至於信王隨口說的「外侍長」三字,趙從貴就選擇性遺忘了。主子說是外侍長,那就外侍長吧,沒準兒主子把這姓盧的小子帶回來,就是想培養成外侍長的呢?
少年盧真穿著乾淨整潔的圓領袍子,腰間束著細細的革帶,因沒有職級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調質樸,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零碎掛飾。——從理論上說,他目前算是信王的僕人。
「殿下千歲。」
盧真老老實實地跪下磕頭,這個時候的他,滿是生澀與笨拙,絲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盧真同樣不出挑,是謝茂一手把他養出來的。他在盧真花費了多少心思?前幾世培養皇位繼承人都沒那麼費勁!正是因為在盧真身上花費了太多心血,所以,盧真給他那一劍,才讓他尤其地過意不去。
前世確已絕路,他已經活不下去了。盧真實施的計劃,客觀而言也確實很成功。
倘若盧真在動手之前,向他坦誠一切,向他借頭顱一用,他會同意盧真的計劃。
事情的重點是,——盧真動手之前,並未問過他。
他失勢了,他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了,盧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決定。
謝茂至今都記得盧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劍,仰面對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臉。
他口中說「借王爺尊顱一用」,眼神里有悲憤,有決絕,有孤注一擲的瘋狂,就是沒有謝茂這個人。如他所說,王爺只是一個相借的「尊顱」,一個讓他向東宮交投名狀的物件。
「聽說你擅習騎射,身手很好。」謝茂倚著憑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歲的信王殿下完美繼承了文帝與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長眉朗目,英姿勃發,風度肖父,薄唇輕撇,眸飛神光,又極肖似號稱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這麼懶散無章地往席上一撇,襯著孤燈流溢的昏黃光芒,就是一幅鐫刻千年的風流畫卷。
此前很少有機會見到信王的少年盧真看得呆了一瞬,臉就突突地紅了,磕磕巴巴地說:「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還、還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運才遇上了管閑事的信王,事上應對時,難免鬧笑話。
「行就好。」謝茂才不管他鬧不鬧笑話,反正這輩子他是不會再把盧真留在身邊了。
「衣大將軍回京述職,他的大將軍行轅就設在八十裡外的青梅山下。明兒孤帶你去見識見識,給你尋個上好的騎射師傅,好好上進。」
盧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機會做信王府的外侍長,更有半條皇帝命,都被謝茂喀喀喀砍斷了。他只驚喜地想,若以王府侍衛候補身份去衣大將軍麾下效力,出頭就是七品武官,豈不是和縣官一樣大了?
「是!謝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進,不給殿下丟臉!」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謝茂就騎上馬、帶上侍衛,一路飛馳著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軍大營,大將軍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練兵,有將軍行轅舊址。此次新帝御極,衣尚予回京朝賀兼述職,朝廷也沒有給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轅暫住。
謝朝目前仍在戰時,與西北邊陳朝,南面浮托國兩面開戰,武將權力極大。
衣尚予作為謝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將軍行轅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戰報來回。
——謝茂就覺得他親大哥(皇帝)是個傻逼。能打仗的大將軍不放去前線,把人圈在京畿築個行轅,遙控指揮前線作戰?這可是古代!連個電話都沒有的古代!
真當衣大將軍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所以四個月後,秦州就被遙控掉了!
衣尚予治軍嚴謹,不過,行轅嘛,常有各部官員往來,負責看門的小吏十分乖覺,見穿著一身四爪蟠龍王袍的謝茂帶人打馬而來,連忙差人入內報信,自己一溜煙躥了過來磕頭:「千歲吉祥!」
這動靜把門前出入的幾個將官都驚動了,紛紛退至一旁無聲施禮。
謝茂駐馬抬頭,看著「大將軍行轅衣」六字,笑道:「下馬!」
按照規矩,身為一等王爵的謝茂,乘馬進出大將軍行轅並不逾越。
他當著眾人的面,在大門口就下馬步行,真就是對衣大將軍的敬重。換了前幾世,他還不敢這麼做呢。——皇帝還活著呢,你一王爺對實權將軍那麼禮賢下士的,你想幹嘛?
旁的將官此時都只能施禮,沒資格上來搭話。
只有剛剛從行轅出來的衣飛石心中一跳,狀若輕鬆地上前施禮:「拜見殿下。」
衣飛石是大將軍衣尚予的嫡次子,母為梨馥長公主。梨馥長公主是文帝義女,與皇室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從禮法論,衣飛石算是謝茂的外甥。謝朝從文帝時,就一直在重用並籠絡大將軍衣尚予,這位實在太會打仗,平生未嘗一敗!——除了四個月後丟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賜個真公主給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絕,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馬。
文帝蠻不講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馬氏收為義女,硬生生賜了個公主封號。
謝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後的中宗皇帝,登基沒多久,立了皇后之後,妃子都還沒封完,先給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馬氏晉了長公主,順便就把馬氏的幾個兒子召進宮,長子賜了縣侯,次子賜了鄉侯,還不到五歲的雙胞胎都賜了亭侯爵位。
然後呢?四個月後,西北戰敗,秦州失陷,皇帝一道聖旨就斬了衣尚予。
傻逼啊。謝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罵一句。
「為何是幾個月?阿娘有盤算了?」謝茂試探道。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細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看著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著就是,其他的事,自有阿娘來籌謀。」
謝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責罰,以至於淑太妃前幾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動,惟恐釀出呂后惠帝之悲劇①。現在他倒是敢殺人了,淑太妃歡欣之餘,卻也不敢真的把大事託付給他。——膽子是有了,辦事也未必靠譜啊。還是本宮自己來。
謝茂又不能強行說,兒子我重生幾世不僅不是傻白甜,我還是個老流氓,只得答應:「若有差遣,阿娘儘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輕咳兩聲,謝茂服侍她飲下熱湯,她看著謝茂滿眼欣慰慈愛:「久未見衣將軍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樣的風流人物,竟讓我兒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謝茂也沒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誇衣飛石,天底下哪個母親願意兒子真愛一個男人?就算是兒子深愛一婦人,當婆婆的還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還小呢。」不欲多談衣飛石,話鋒頓轉,「人的脾氣都是天生的,平時不顯,不過是沒到極處。阿娘心裡,兒子就是個軟乎乎?」
我本來就是這麼個脾氣,以前不發作只是沒必要,關衣飛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亂顫,岔了氣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麼了?怎麼莫名其妙就病了?」總不會是真的替楊皇后傷心吧?
「長秋宮的事,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我。那邊因為傳謠死了滿宮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為皇帝自滅口舌,他豈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東邊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傷了肺。姿態做足了,皇帝這時候就更不會動手了。」
她這是害怕皇帝一時腦抽,渣起來把她和楊皇后一起弄死,趕緊先下手為強,用「自盡滅口」給皇帝醒醒神。
她這楚楚可憐一心只為愛郎犧牲的姿態,前幾世把謝茂都騙過了,委實是影后級別。
皇帝就再是個人渣,恐怕也被她籠絡住了。試想以皇帝之心冷殘酷,前兩世居然還能被淑太妃忽悠來兩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可見功力。——當然,就算沒有那兩道詔書,謝茂登基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短短兩句話,謝茂聽出的是淑太妃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關係沒有想象中的好,她隨時都會被皇帝悄無聲息地幹掉。
她是怎麼一天天熬過來的?
謝茂不想說話。他做慣了勝利者,庇護者,陡然間發現自己自以為功成名就幾輩子,到頭來連親娘都沒保護住,這種滋味實在難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