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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6.兩界共主(90)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陛下問你: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楊靖?」


  「臣弟自問與承恩侯世子無冤無仇,哪曉得楊靖那廝……」


  「咳咳!」


  「……哪曉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誣陷臣弟是外族匪盜!這事兒臣弟能忍嗎?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 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 家中三代內相, 他楊靖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給臣弟腦袋上扣屎盆子!」


  謝茂規規矩矩地面北跪於玉堂殿中, 越說越生氣,猛地抬頭望向義老王爺:「哎,老皇叔, 你說對吧?楊靖這癟犢子玩意兒不是個東西!居然敢說我是外族匪盜, 他咋不說我哥也是外族匪盜呢!哦喲,那當然不能說,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義老王爺先附和地點點頭,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 有話問你!」


  謝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問你:朝廷自有法度, 爾身為謝氏子孫, 天家骨血, 豈可枉顧聖人教導,私刑殺人?」


  「臣弟知錯了。這不是一時氣不過,剛好手裡有把匕首,剛好楊靖那廝……咳咳, 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這手一時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來, 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歡天喜地地撞了上來……哎, 都怪他心窩子太軟了, 一捅就破……」


  義老王爺:……媽噠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遇見這麼無恥之人。


  謝茂在玉堂殿老老實實跪著和義老王爺鬼扯,衣飛石也已被請到了旁邊的畫樓殿。


  梨馥長公主居東坐於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涼,幾座冰山幽幽散發著涼氣,襯著梨馥長公主一絲不苟的宮裝充滿了威儀。兩個褐衣嬤嬤一左一右立於梨馥長公主身側,另有一個妙齡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長公主捧香。


  衣飛石進殿之後,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輕聲問趙從貴:「長公主要和二公子談話。」


  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宮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說悄悄話,信王府還真沒有強行監聽的道理。趙從貴立刻吩咐殿內眾人退下。


  眼見畫樓殿殿門封閉,早有準備的趙從貴沖常清平使個眼色,常清平閃身就進了畫樓殿西側的暗門,順著不見天日的小樓梯往上,躡手躡腳地爬。


  這條小道通向畫樓殿穹頂之上的一處橫樑,本是個密處。不過,衣飛石功夫太好,趙從貴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發現。請示謝茂之後,這個密處就交給了常清平,讓他來辦這偷聽的差。


  這地方不止能聽見殿內聲音,也能順著縫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習武之人都有直覺,一旦自己的目光掃向衣飛石,衣飛石必然會有感應。所以,輕輕爬到地方之後,他也顧不得上邊沒打掃的灰塵,背身坐著閉上眼,凝神傾聽。


  等了許久也沒聲音,梨馥長公主不說話,衣飛石也不說話,若不是畫樓殿中自鳴鐘咔嚓咔嚓的齒輪聲響傳來,常清平都要以為自己走錯地兒了——這是啥情況?不會被發現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時,一個鄙夷嫌棄的女子聲音清晰地響起:「寡廉鮮恥。」


  ……這是長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當著衣飛石的面,敢用這種口吻說這句話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長公主了。


  衣飛石低頭跪在席前,呼吸很輕很輕,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從小就不得母親疼愛。聽乳母說,母親懷他的時候,本是雙胎,出生的時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卻足有五斤六兩,趕得上獨胎出生的嬰兒了。與他同胞的兄長生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就死了,對外只說生了一個兒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時候胎位不正,母親折騰了兩天三夜才把他生下來,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還有遺症。那出生開始,梨馥長公主就恨他,覺得他兇殘狠厲,在胎里就害死了一個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時險些喪命。


  在衣家,長子是梨馥長公主的命根子,雙胞胎幼子是她的開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種禍胎。


  在母親跟前罰跪是家常便飯,衣飛石進門就跪下了,根本沒想過能起身。


  「我從前只以為你命毒性戾,總算還有點兒衣家的骨氣。倒是我看錯你了。」梨馥長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罵人時依然輕聲細語,語氣中的輕蔑不屑刻薄到了極處,「好好兒的爺們兒不當,你要當婦人。是我對不住你,竟給你了一個丈夫腔子,耽誤你上趕著給人日|逼了。」


  常清平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說的是日、日啥?……那詞兒粗得市井婦人都不敢輕易出口!

  衣飛石聽慣了來自母親的各種羞辱責罵,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難堪粗俗的詞語。


  他再是被打罵責罰慣了,目睹著母親對長兄與幼弟們的疼愛,心中對母親也存著幾分妄想。父兄都勸他,開解他,說母親只是太心疼折了的雙胞胎兄長,說母親心底也是愛他的,說母親是愛深責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樣,也還是自欺欺人地選擇了相信。


  被梨馥長公主這樣羞辱兩句,衣飛石眼眶微紅,低頭小聲道:「阿娘誤解了,事……」


  「你是說我錯了。」梨馥長公主打斷他的話。


  她刻薄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威嚴,衣飛石微咬下唇,低聲道:「孩兒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個字砸下來,衣飛石骨頭都似要垮了。


  這麼多年,他太熟悉母親的規矩了。不孝兩個字壓下來,他就只能乖乖地聽訓領罰。


  辯解?辯解就是狡辯,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親,就是該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辯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聲,打到不敢吭聲算數。


  「……請阿娘責罰。」衣飛石這句話幾乎是條件反射,說完了心尖才有一絲苦澀騰起。


  梨馥長公主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端莊秀氣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惡的冷漠。


  兩個立在席邊的嬤嬤綳著臉上前,左邊圓臉微胖的叉手行禮,道:「請二公子寬衣。」


  衣飛石一直低著頭,這熟悉的場景讓他情緒反而變得穩定,他順從地解開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勻稱漂亮的一身肌骨。見左嬤嬤從懷裡摸出一塊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發涼,心中卻想,是了,這是信王的地方,母親總不會動板子……


  左嬤嬤屈膝道:「請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飛石抿唇抬起雙臂,舉過頭頂交叉環抱。左嬤嬤將鹿皮囊展開,裡邊一排特製的長針,繡花針粗細,三寸長短。她熟練地捻起其中一根,朝著衣飛石腋下深扎。針具沒入半寸長,鮮血就順著衣飛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個側身。


  衣飛石受慣了這樣見不得人的懲戒,疼痛在其次,更讓他痛苦的是,這是來自母親的折磨。


  七八根針全都扎進了衣飛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臉如白紙,呼吸微沉。


  過了許久,梨馥長公主才重新開口:「我將你的八字,換給義王爺了。」


  此時議婚,媒人上門,女方家中同意,雙方便換帖子。這帖子就是男女雙方的家族資料,籍貫,八字。兩家都將八字拿去卜問凶吉。當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辦法砸錢化解也要吉。——若是「測」出來大凶,兩家的親事就做不成了。


  負責交換雙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謝茂請的媒人,正是義王爺。


  梨馥長公主說把八字給義王爺,意思就是答應了淑太妃的提親。


  上午聽說淑太妃提親的消息之後,衣飛石心中存了一萬個僥倖,只希望母親至少在此事上要問問父親的意見。梨馥長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幾分,長公主願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絕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長公主對他的厭惡,也低估了長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聯姻,這是嫌衣家滿門死得不夠快?!


  衣飛石緩緩抬起頭,他一直低垂的雙眸依然帶著一絲赤紅,盯著長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幾分|身為人子不得不有的虛弱:「聽說義老王爺還在信王府。請阿娘把孩兒的帖子取回來。」


  他在梨馥長公主的折磨下軟弱孝順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馴的目光。


  梨馥長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莊的脊背軟了一瞬,瞬間又更加瘋狂地朝著衣飛石鎮壓了下來:「不孝子,你敢這樣看我!來人,給我打!打爛他的嘴!」


  左嬤嬤退至一旁,站在另一邊的尤嬤嬤上前施禮:「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長公主厲聲道:「你沖他客氣什麼?他這樣的畜生,本就不該生下來!打!給我打!快快給我打爛他的嘴!」


  尤嬤嬤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飛石還帶著一絲青澀的英俊臉龐上。


  瞬間就是明晃晃的五個手指印。


  衣飛石到此時仍舉著雙手,腋下受著針刺之刑,一張臉被抽得滿臉開花,眼睛卻盯著長公主,一字一字認真地說道:「阿娘,家中不能與信王府聯姻。此事請與父親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絲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見我,將我嫁給誰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兒子,只要衣尚予活著,只要還沒分家,他就會一直留在長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這樣驚世駭俗被信王評價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長公主此前從未想過的「方法」,也是讓她歡喜無比、如釋重負的方法。


  ※


  與此同時,常清平早已經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


  畫樓殿內發生的一切都太讓人震驚了,不行不行,必須得立刻告訴趙公公!


  對謝茂來說,前世被盧真一劍斬首的慘痛經歷,就在片刻之前。


  說是「前世」,他剛剛還在斷崖上呢,眨個眼,在系統虛境里和系統說了兩句話,就被踢回來「重生第四次」,腦袋落地的滋味還在哄哄哄哄地炸著他。


  他下意識地拿手托著脖子,老覺得腦袋要往下邊滾。


  就算系統說,盧真不是真的背叛他,盧真替他報了仇,盧真登基后給他追封成皇帝,他還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劍砍掉腦袋試試?試試爽不爽!

  不爽的謝茂盤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點給自己嗆死。


  茶杯里裝的是烈酒。


  十六歲的信王,頭頂三座大山,親媽淑太妃會哭,大哥皇帝會瞪眼,大嫂楊皇後會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兒,所以,穿越前無酒不歡、熱衷約炮的謝茂,別說享受皇族的糜爛生涯了,非年非節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統鬧掰的謝茂不想混了,這輩子不僅不想當皇帝,連死都不怕了,緊張個鬼喲!

  「上酒!」


  無法無天的信王把粉飾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決心放飛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間給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養著伎人,他都敢呼喝舞樂來伺候一段兒了!

  放飛自我的謝茂絲毫沒感覺到屋內的低氣壓。


  兩個貼身伺候的內侍剛被傳令杖斃,重生幾次的謝茂當然知道那兩個吃裡扒外死有餘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邊伺候的朱雨、銀雷不知道啊。


  在他們眼裡,王爺就歇了個覺,睜開眼就翻臉把青風、紫電處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講道理啊,被杖斃那兩個今天都不當值,怎麼個「侍奉不力」法兒?

  不當值的被杖斃了,當值的朱雨、銀雷都嚇壞了,平時還敢規勸一句,今天謝茂說要上酒,朱雨一個機靈就往外跑著抱酒去了,銀雷慢了一步,悶頭上前撿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乾淨地面,盡量讓自己處於一個忙碌又毫無存在感的狀態。


  酒,很快就送來了。


  謝茂禁不住發少爺脾氣:「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個激靈趴地上不住磕頭:「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頭就沒功夫去給孤弄點吃的?」


  前世倉惶逃了一日兩夜,不止受傷,也沒功夫找吃的。謝茂一邊扶著總要掉下來錯覺的腦袋,一邊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燴半隻鴨子,再燉個羊肉湯!」


  您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點哭出來,噴出一個鼻涕泡:「殿下,您得給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給送了一罈子。肉?廚下壓根兒就沒人敢備著葷腥啊。


  謝茂才想起,這是在鄉下給文帝守陵,廚房可能根本就沒有肉食。


  「弄盤素雞來吃吃,行吧?」謝茂沒好氣地說。


  朱雨滿以為會被突然變得殘暴的王爺治罪,哪曉得王爺看著凶,脾氣還和從前一樣好,頓時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風和紫電,真有哪裡不妥?被王爺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給信王找吃的,剛出去一會兒,門又被推開了。


  這回進來的是趙從貴。


  當他領著身量未長、滿臉孩子氣的盧真進門時,謝茂心想,卧槽,記岔了!

  如今的盧真才十一歲,剛被唯恐天下不亂的信王從死人堆里挖出來,正在調養身體、認字習武。別說「外侍長」,他連個正經侍衛都不算,就是個跟在信王身邊吃白飯的。


  虧了趙從貴記性好,把盧真從一堆王爺胡亂撿回的孩子里找了出來。至於信王隨口說的「外侍長」三字,趙從貴就選擇性遺忘了。主子說是外侍長,那就外侍長吧,沒準兒主子把這姓盧的小子帶回來,就是想培養成外侍長的呢?

  少年盧真穿著乾淨整潔的圓領袍子,腰間束著細細的革帶,因沒有職級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調質樸,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零碎掛飾。——從理論上說,他目前算是信王的僕人。


  「殿下千歲。」


  盧真老老實實地跪下磕頭,這個時候的他,滿是生澀與笨拙,絲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盧真同樣不出挑,是謝茂一手把他養出來的。他在盧真花費了多少心思?前幾世培養皇位繼承人都沒那麼費勁!正是因為在盧真身上花費了太多心血,所以,盧真給他那一劍,才讓他尤其地過意不去。


  前世確已絕路,他已經活不下去了。盧真實施的計劃,客觀而言也確實很成功。


  倘若盧真在動手之前,向他坦誠一切,向他借頭顱一用,他會同意盧真的計劃。


  事情的重點是,——盧真動手之前,並未問過他。


  他失勢了,他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了,盧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決定。


  謝茂至今都記得盧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劍,仰面對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臉。


  他口中說「借王爺尊顱一用」,眼神里有悲憤,有決絕,有孤注一擲的瘋狂,就是沒有謝茂這個人。如他所說,王爺只是一個相借的「尊顱」,一個讓他向東宮交投名狀的物件。


  「聽說你擅習騎射,身手很好。」謝茂倚著憑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歲的信王殿下完美繼承了文帝與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長眉朗目,英姿勃發,風度肖父,薄唇輕撇,眸飛神光,又極肖似號稱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這麼懶散無章地往席上一撇,襯著孤燈流溢的昏黃光芒,就是一幅鐫刻千年的風流畫卷。


  此前很少有機會見到信王的少年盧真看得呆了一瞬,臉就突突地紅了,磕磕巴巴地說:「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還、還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運才遇上了管閑事的信王,事上應對時,難免鬧笑話。


  「行就好。」謝茂才不管他鬧不鬧笑話,反正這輩子他是不會再把盧真留在身邊了。


  「衣大將軍回京述職,他的大將軍行轅就設在八十裡外的青梅山下。明兒孤帶你去見識見識,給你尋個上好的騎射師傅,好好上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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