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7.兩界共主(81)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衣飛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驚, 冷笑道:「老叔, 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謝茂在夾牆裡看不見衣飛石的表情, 只聽出那少年冷靜的聲息中帶著一縷憤懣苦澀。
「去歲西北大旱,陳朝年內必有災民流患。那邊的狼崽子是什麼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國內有事,必釁於外。襄州仍在對峙, 陳朝受災嚴重的潭、羋二郡,南下即是秦、雲二州。待去歲陳糧耗盡之前, 陳朝必會另開戰場, 就在秦、雲二州。」
「阿爹上書請調精兵於下虎關,便宜馳援秦、雲, 皇帝先給阿娘晉了長公主。」
謝茂只聽見衣飛石嘲弄至極又灰心至極的聲音,「他不想打贏這一仗。」
「他就是想丟了秦州,丟了雲州, 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殺了阿爹。」
……
謝茂默默無語。
他一直都知道衣飛石很聰明, 卻沒想過衣飛石在少年時就有此見識。
在他的印象中,衣飛石打仗很厲害。除了初出茅廬那一仗勝得驚險些, 真正是一輩子戎馬倥傯捷報頻傳。戰事交給旁人, 謝茂在京中就得揪著心等戰報。若是交給衣飛石,頂多就是頭疼一下,這衣大將軍回來了, 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長老長的請功表……得賞官賞銀子啊。
戰事上, 衣飛石可謂一言九鼎。政事上, 他卻始終一言不發,從來不管不問。
謝茂一直認為他不太懂政事。現在終於明白了,衣飛石哪裡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一位親手打滅陳朝、降服浮托國的絕世悍將,說他不懂政事?衣飛石打的兩場都是正兒八經的滅國之戰!這種層級的戰爭,指揮者若不精通政事,怎麼可能順風順水在短短十多年裡就結束了戰爭?
此時衣飛石不過是在衣尚予帳下聽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間。
他想的並不是陳朝與謝朝正在開戰的襄州,而是陳朝之內的暗涌。
——也包括謝朝內部的暗涌。
打仗,從來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點兒實力比拼。這世上或許有偶然發生的單純戰鬥,卻從來不會有目的單純的戰役,更沒有目的單純的戰爭。
衣飛石今年不過十五歲,就已經具備了絕世名將才擁有的胸襟眼界。
聰明的人,當然是從小就聰明。
謝茂心想,當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險惡用心,和芝麻餡兒的小衣比起來,第一世剛穿越來這個世界的他還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將衣尚予請求調兵的奏摺留中不發,衣飛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殺人了。
這種近乎可怕的洞察力,著實異於常人。謝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剛剛穿越來的謝茂,見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摺,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憚衣大將軍兵權在握,不欲他再擴大勢力染指秦、雲二州,所以才暫時擱置。
——誰能在這時候就想到,皇帝願意割讓一州土地,只為殺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戰敗,皇帝下旨處斬衣尚予時,都有不少人在刑場邊上幻想,皇帝會有一道恩旨,臨刑前一刻喊個「刀下留人」。——殺衣尚予,這件事太不可思議了。拿一州土地做犧牲殺衣尚予,這就更加不可思議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說,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豈會用國之大事開玩笑?殺衣尚予區區兩名甲士即可,不必用兩州之地犧牲。」
「哈。」衣飛石苦澀地笑了一聲,「老叔,你不說話。你也不信我的判斷。」
我信你。謝茂在夾牆內默默地說。
好半晌,徐屈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就如你所說,皇帝要拿衣家開刀,你不勸大將軍早做防備,牽扯信王作何?」他言辭間充滿了對謝茂的輕蔑鄙薄,「他娘是個厲害角色,他娘舅也是個厲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則,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也不是這一位。」
說到這裡,徐屈就罵了一聲,「咱們也不至於這麼為難!」
林家和衣家沒有利益往來,但林丞相對衣尚予很有幾分信任倚重。若是謝茂登基,小林氏與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確實不會像今天這麼進退維谷,更不會鬧出讓衣尚予在青梅山遙控戰局的傻逼事來。
所以,我這是被鄙視了?謝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裡,我勸過了,也請襄州大兄寫信勸了。阿爹只是不聽。」
謝茂心中默默地說,他哪裡是不聽?他是沒辦法,也不敢拿兩線戰局做賭。但凡衣尚予有一絲私心,前世他也不會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你阿爹忠君愛民,戰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漢。
徐屈也不吭聲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誰能勸得服?
「老叔先設法給阿爹透個風去,就說信王哄我在行宮玩耍,心思不純。」
「這些日子我會盡量讓信王更喜歡我。」
謝茂心中早有揣測,對此不甚意外。他比較感興趣的是,牆外這個小朋友會用什麼「手段」,讓自己更喜歡他?
「小石頭,你要做什麼?」徐屈本能地察覺到危險。
衣飛石陷入了短暫地沉默,半天才慢騰騰地說:「我要看一步走一步。總之,目前這樣粉飾太平的局面,必須被打破。我要讓阿爹和謝家的矛盾掀到檯面上來。」
「你要做什麼?」徐屈固執地問。
還能做什麼?互相傷害咯。
謝茂看著手提的燈火,輕輕嘆息。衣飛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謀而合。
前兩世謝茂想當皇帝,重生以後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實實地待在行宮替文帝守陵,眼睜睜地看著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斬。在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瀾的人,全天下也不超過五個。可願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個都沒有。
這一世謝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來找衣飛石。豈料他才剛剛露出一點意向,衣飛石就順竿爬了上來。——前世衣飛石沒能抓住他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過多少次?失敗過多少次?最終眼看著家破人亡,變成那個冷峻沉默從來不笑的模樣?
衣飛石認真地說:「老叔,我沒辦法了。此事對不起信王,也或許連宮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會被一併坑進來,可我沒辦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謹守分寸,就請老叔向阿爹求救,說信王囚虐於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謝茂聽著少年小衣略帶稚氣又冷靜認真的聲音,脊背稍微有點發涼。
「我便給他一刀,讓他去做太監!」
嘶……
徐屈與謝茂同時抽了一口涼氣。
不得不說,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衣飛石這打算都是分分鐘坑爹造反。
前者讓徐屈謊報衣飛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發難,最後查實並無此事,眾口鑠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認為他是試探著要反,這種情況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後者就更霸道了,衣飛石一刀閹了淑太妃的獨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幫衣尚予徹底和朝廷撕破臉了。——除非衣尚予能捨得轅門斬子,殺衣飛石向皇室交代。否則,他只能和謝家正面懟。
衣尚予本是害怕兒子被信王哄著干點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謝茂蠱惑,衣飛石坑起爹來簡直喪心病狂。
怎麼辦,好想把小衣捉來痛打一頓。這娃怎麼就這麼壞呢?謝茂齜牙。
他只是想釀造一點曖昧的氣息,讓衣尚予覺得自己對衣飛石有興趣,且打算施壓把衣飛石帶上床,大家談談條件,耍耍脾氣,軟硬兼施,最終達成衣尚予交出兵權、辭官歸隱,帶著兒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飛石這個狠啊,出手就是殺招,不管是狀告謝茂囚虐自己,還是要送謝茂去做太監,都沒給自己留一點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飛石說對不起信王。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信王這輩子就徹底毀了。
——逼|奸軍神衣大將軍嫡次子,逼反謝朝的守護神。
——更壞的情況是,也許他還被衣飛石閹了。
春秋筆重。千載之後,史書上會給信王謝茂記下怎樣的一筆?
這小子忒不是東西了。謝茂一邊默默地罵,一邊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這麼狡猾的衣飛石,才能在今後五十年裡覆滅陳朝、浮托國,使天下重歸一統,守護那一片海晏河清、萬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謝茂就越高興。縱然放棄了治療,謝茂仍是鍾愛著一片被他統治過的大地。
這一片大地,沒有謝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護著天下一統的衣飛石,卻只有一個。
何況,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沒救了。謝茂這回打算握著一把好牌盡數亂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視眈眈,他故意摟著衣飛石的肩頭,慢慢將熱烘烘的毛巾貼住衣飛石腰間,衣飛石還要推辭,他就眼也不瞬的看著衣飛石的雙眸,輕聲道:「背上浹汗,自己哪裡方便擦?你是屬閨女的嗎?居然還不讓舅舅動手。」
衣飛石莫名其妙就覺得他一雙眼睛帶著怪異的溫度,燒得自己頸側都淌出細汗了。
「那……那卑職謝謝殿下。」
徐屈簡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聲,再咳嗽一聲。
謝茂恍若未覺地繼續給衣飛石「擦汗」,確實很老實地將他背後的汗珠都擦乾了,朱雨來換了毛巾,謝茂故意摸摸衣飛石的背心,說:「汗濕了。伺候清溪侯換身中衣。」衣飛石才剛被賜封了鄉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鄉,所以謝茂稱他為清溪侯。
衣飛石被他擦得怪怪的,聞言猛地鬆了口氣,不迭點頭:「好好。」
好個屁啊,你這娃是不是傻?徐屈終於憋不住了,說:「清溪侯來得匆忙,不曾帶著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斬釘截鐵,衣飛石悚然一驚,終於察覺到這位老將的不滿與提醒。
謝茂笑道:「孤帶著呢。朱雨——」
不等朱雨應命,衣飛石已慌忙拒絕道,「不必勞煩貴屬。卑職已經好了……」
見徐屈已經完全領會了自己的「用意」,衣飛石也變得誠惶誠恐,謝茂就鬆了口,不再堅持服侍衣飛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後擦了,前邊也擦擦……」
才剛剛拒絕了謝茂的「好意」,面對著他溫柔地注視,衣飛石竟不敢再說一個不字。
於是,謝茂就高高興興地拿過搓好的熱毛巾,將衣飛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後,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謝茂再讓馳風給衣飛石騎,衣飛石連道不敢,上馬之後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邊。
謝茂似是看出了些什麼,也不再勉強。只要衣飛石沒偷偷掉隊、掉頭回青梅山的大將軍行轅,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夠表態了。——只要扣住了衣飛石,再傳出他對衣飛石心存不軌的風聲,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