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兩界共主(23)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細說,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只看著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著就是,其他的事, 自有阿娘來籌謀。」
謝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責罰, 以至於淑太妃前幾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動,惟恐釀出呂后惠帝之悲劇①。現在他倒是敢殺人了, 淑太妃歡欣之餘,卻也不敢真的把大事託付給他。——膽子是有了,辦事也未必靠譜啊。還是本宮自己來。
謝茂又不能強行說,兒子我重生幾世不僅不是傻白甜, 我還是個老流氓, 只得答應:「若有差遣,阿娘儘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輕咳兩聲, 謝茂服侍她飲下熱湯,她看著謝茂滿眼欣慰慈愛:「久未見衣將軍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樣的風流人物,竟讓我兒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謝茂也沒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誇衣飛石, 天底下哪個母親願意兒子真愛一個男人?就算是兒子深愛一婦人, 當婆婆的還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還小呢。」不欲多談衣飛石, 話鋒頓轉, 「人的脾氣都是天生的, 平時不顯,不過是沒到極處。阿娘心裡,兒子就是個軟乎乎?」
我本來就是這麼個脾氣,以前不發作只是沒必要,關衣飛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亂顫,岔了氣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麼了?怎麼莫名其妙就病了?」總不會是真的替楊皇后傷心吧?
「長秋宮的事,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我。那邊因為傳謠死了滿宮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為皇帝自滅口舌,他豈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東邊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傷了肺。姿態做足了,皇帝這時候就更不會動手了。」
她這是害怕皇帝一時腦抽,渣起來把她和楊皇后一起弄死,趕緊先下手為強,用「自盡滅口」給皇帝醒醒神。
她這楚楚可憐一心只為愛郎犧牲的姿態,前幾世把謝茂都騙過了,委實是影后級別。
皇帝就再是個人渣,恐怕也被她籠絡住了。試想以皇帝之心冷殘酷,前兩世居然還能被淑太妃忽悠來兩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可見功力。——當然,就算沒有那兩道詔書,謝茂登基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短短兩句話,謝茂聽出的是淑太妃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關係沒有想象中的好,她隨時都會被皇帝悄無聲息地幹掉。
她是怎麼一天天熬過來的?
謝茂不想說話。他做慣了勝利者,庇護者,陡然間發現自己自以為功成名就幾輩子,到頭來連親娘都沒保護住,這種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他不說話,淑太妃卻寂寞太久了。兒子終於開了竅,她忍不住和兒子多說幾句。
「今日謝沐說話了嗎?」淑太妃問。
謝茂就覺得謝沐今天反常,聽淑太妃的口氣,這居然又是她的手筆?
他試探地回答:「今日阿嫂靈前,謝沐瘋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錯了葯。」
淑太妃病容中展顏一笑,竟有幾分少女才有的靈動狡黠:「我失足落水身體不適,昨日請吳德妃來長信宮跪了幾卷經。」
這還真是……簡單粗暴。可謝茂也不得不承認,簡單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吳德妃是皇二子謝沐的生母,諸皇子中,論出身貴重,除了中宮嫡子謝琰之外,就屬皇二子謝沐。他的母親吳氏,東宮時就是僅在太子妃之下的兩位良娣之一,又因吳氏有子,石良娣無子,二人品階相同,吳氏一向認為自己比石氏更尊貴。
皇帝登基之後,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沒有孩子,反而成了貴妃。
吳氏對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貴妃,她頂在後頭封個淑妃,加上她有兒子,也勉強能與石貴妃抗衡。哪曉得皇帝說了,奉養淑太妃在長信宮,因犯尊號,後宮中淑妃位上不再擱人,吳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這到哪兒說理去!
吳氏本以為自己比石氏尊貴,哪曉得石氏成了貴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兩步!
所以,這位吳德妃不僅記恨石貴妃,也記恨淑太妃。要沒有你這個不肯給文帝殉葬的老東西,我哪裡才是個區區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著楊皇后死了,石貴妃沒了靠山,她要憑兒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巔峰了,淑太妃讓她去長信宮跪經。
跪經啊!
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錯,怎麼可能去兩宮(長信宮、長秋宮)跪經?!淑太妃這是欺負我!
心高氣傲的吳德妃在長信宮跪了兩個時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宮人抬回慶熙宮,哭了一晚上。見了兒子就哭訴,兒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楊后交好,她這是故意打壓我,她要保楊后的兒子!咱不能讓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兒。如淑太妃所料,這一天楊皇后初祭的靈前,謝沐才對謝茂發起衝鋒,就順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吳德妃跪了一次經,輕描淡寫就廢了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這手段用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玩弄人心到了極致。
「吳氏心高智淺,謝沐妄信識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卻無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場。」淑太妃指點道。
怎麼識人用(害)人,謝茂刷了幾輩子經驗值,等級肯定比淑太妃高。不過,親媽談性已起,非要指點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點頭:「兒子明白了。謝阿娘教導。」阿娘這樣小得瑟的模樣,也蠻可愛的。
母子二人親親熱熱地說了一番話,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謝茂方才告辭離去。
臨走時,淑太妃將他招至身邊,附耳說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謝茂這回是真的震驚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東宮時豢養的死士,與目前的羽林內衛同出一門,前幾世謝茂也是花費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開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麼,如今的羽林內衛……裡面難道就不會有阿娘的耳目?
謝茂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穩度日即可。」別的事,都不用操心。
※
謝茂被皇帝召進宮中為楊皇后舉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詔自解。
他回府時,磚石封砌的高牆已消失不見了,下人們正在打掃門庭。
初祭之後,京城所有道觀寺院都在敲鐘,詔命響鐘一萬次,至今未停。此時天下已知楊后薨逝,五城兵馬司張貼國喪牌,全國舉哀,禁舞樂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內外命婦,皆服齊衰。信王府也已經掛上了白幔,下人們紛紛更換素服,不苟言笑。
見信王歸家,王府門戶大張。謝茂正要驅馬而入,遠遠聽見齊整劃一的一隊馬蹄聲。
他有些詫異,這半條街都是他信王府的範圍,這會兒這麼晚了,誰會帶著人馬來拜訪?攬韁回首,長街兩側素白的燈籠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馬而來。
……小衣?謝茂微訝之餘,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衣飛石也換了一身素衣,發簪白玉,襯得青澀稚氣的臉龐玉石般溫潤剔透。
他一騎當先打馬而來,背後跟著二十餘騎,個個披甲帶弩,裝備精良,眼神沉毅冷靜,顯然是百戰餘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飛石也看見了駐馬不動的謝茂,當即勒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職回來遲了,請殿下責罰。」
謝茂高踞馬背之上,含笑道:「罰你給孤牽馬。」
衣飛石老實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牽著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帶來的二十餘騎精兵也在同時下馬,牽著馬進府。
跟著謝茂出門的侍衛里就黎順品階最高,一邊吩咐下人去請外侍長余賢從來招待,自己則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衛領事黎順,咱們外侍長余大人即刻就來,現在由我暫時給兄弟們找地方安置,來來來……」
衣飛石帶來的人馬被暫時安置在前院,衣飛石則熟門熟路地牽著謝茂的馬進門。
二人一個牽馬,一個騎馬,馬蹄聲中,細語溫文。
「衣大將軍放你來?」
「不放。」
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謝茂的意料之外。
謝茂忍著笑,沒有跟傻逼一樣故意問,你爹不放,那你怎麼來了?
聽著耳畔清脆的馬蹄聲,彷彿又能聽見衣飛石淡淡的呼吸,他認認真真地說:「你來,我很高興。」
衣飛石不說話,只低頭牽著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謝茂才聽見衣飛石輕聲說了一句話。
「?」謝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你說什麼?」
衣飛石回過頭來耳朵紅紅的,不好意思地說:「跑了一下午,肚子餓了。王爺您還要在王府里逛幾圈?咱們吃了飯再來逛行不行?」
……媽噠,你能不這麼煞風景嗎?謝茂瞪他兩眼,從馬背上躍下:「回去,擺飯!」
自來圈禁就是砌磚封門,何況王府的牆並不矮,至少普通人是無法攀爬的。
——然而,謝茂手底下肯定不會只有普通人。
張姿勉強憋住笑,說:「那卑職回宮上稟陛下,看看是不是把牆也壘一圈?」
謝茂翻個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報來給我看。要不我就讓你弟弟翻牆出去打聽消息。」
張姿尷尬地搓搓鼻子,湊近砌了半人高的磚前,小聲道:「……我回去問問陛下?」
「黎順?」謝茂反身就走,隨口吩咐迅速跟上來的侍衛,「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漿,馬上去給孤端一碗來!」
黎順愣了一瞬,迅速答應道:「是。……屬下怎麼出去?」
謝茂指向大門旁高聳的宮牆:「翻出去呀。」
※
半個時辰之中,衣飛石就吃上了冰鎮得涼沁沁的酸梅漿。
信王府中自然擺著冰山,有宮人幽幽打扇,謝茂穿著冰絲棉製成的寢衣,很不客氣地圍在衣飛石身邊,一邊看衣飛石吃東西,一邊吹牛:「那張姿功夫還沒有他弟好呢,從前東宮裡身手最俊的侍衛都在我這兒了,——誒,好吃吧?這是酸梅湯調上米漿磨的,你要喜歡,我讓人每天給你端一碗回來。」
他手裡拿著一把絲綢宮扇,輕若無物地扇著風。
扇子就沖著他與衣飛石中間,也不知道具體是給自己消暑,還是討好衣飛石。
衣飛石被他困在寢殿里已經一整天了,早上謝茂去上朝,衣飛石就問過趙從貴,能否給他重新找個小房間安置,不拘哪處,書房、憩室都行。
趙從貴咬死不鬆口,一定要等謝茂吩咐了才能給他挪位置。
謝茂回來之後,衣飛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謝茂的信王府是照著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後雖給他晉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剛剛山陵崩,又是先帝國喪又是登基大典各類冊封,哪裡顧得上給王爺擴建王府?所以,信王府還是謝茂做皇子時的規制。
——外殼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樣,寢殿三間的裝修,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謝茂他是個穿越貨啊!
寢殿中間被謝茂裝修成客廳,當中擺著一組皮質沙發,裡邊還綳著彈簧,坐上去又軟又彈性,沙發前邊還照著穿越前的規制,擺著一個長方形的茶几,沒電視對吧?西牆邊修了個戲檯子,閑著無聊就讓蓄養的伎人來唱唱曲,表演個情景劇。
東間比較正經,按照本朝風格搭著憩室、卧室,另有一個洗浴用的盥室。
西間又徹底放飛了自我,現代風格的書房,鋪著木地板鑲嵌了整面牆鏡子的健身房。
謝茂沒回府之前,衣飛石被趙從貴堵在東間不給出門,謝茂回府之後,笑眯眯地把他帶到了西間轉了一圈,誠懇地說:「這邊真沒地方住了。」然後把衣飛石重新帶回東間的憩室里,指著那張光禿禿毫無遮攔的坐榻,說,「委屈小衣先在這裡住幾晚上。」
這間憩室連接著中間客廳與東間卧室,有門可以封住客廳,對著裡間卧室那就是一覽無餘。
謝茂自己住的裡間寢房裡大床有帳子封得嚴嚴實實的,躺進去頂多看見個人影,他指給衣飛石睡覺的坐榻就太過分了。——這坐榻,大是足夠大了,搬開榻上小几,睡上四個大男人也寬鬆。可它半點遮擋都沒有啊!除了給主人值夜的奴婢,誰會住這樣的地方?
衣飛石也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感激謝茂沒直接讓他睡卧房?半晌才低聲道:「是。」
就這麼住下來了。
信王府的綉娘先來給衣飛石量身裁衣,朱雨開了庫房給衣飛石準備金銀玉飾,謝茂膩在衣飛石身邊就不肯走了。他挨著衣飛石就要牽牽手,摟摟腰,說著話一口氣就要吹到衣飛石的耳朵上。
衣飛石再是做好了準備,被他這樣時時刻刻地纏著也有些怒氣。
可……看著謝茂溫柔帶笑的臉龐,他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漿,衣飛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盡的倦意,「我有些累。」
謝茂接過朱雨遞來的漱口盅,親自送到衣飛石嘴邊,衣飛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會讓朱雨服侍你泡個腳,這就去睡。」謝茂特別溫柔耐心。
衣飛石謝了一句,還是不肯讓謝茂服侍漱口,謝茂只得把漱口盅遞給他,看著他將漱口水吐盡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寢具,謝茂親自上前試了試枕頭,有點發愁:「你受了傷,夜裡怎麼睡?」趴著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飛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麼睡?該怎麼睡就怎麼睡啊。
朱雨已帶著宮人端著兩盆水過來,衣飛石眼也不眨地靠著榻沿坐了下去……
「哎喲你不痛啊?」謝茂驚嚇地拉住他。
剛才在客廳有沙發,還墊了軟墊子,這硬邦邦的木頭怎麼敢坐?
「你傷口上還抹著葯呢,該弄糊了!」
衣飛石目無表情地站在銅盆里泡完了腳,側身倒在榻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看著偌大坐榻上睡著纖長單薄的少年身影,謝茂揮退了下人,獨自坐在剛搬進來的單人沙發上,就這麼靜靜地守著。
前幾世靜靜守著衣飛石的機會其實不少。當了皇帝的謝茂經常借口有事商議,把衣飛石傳進宮中,再假裝批閱奏摺,讓衣飛石在一邊等候。——這時候衣飛石是不能抬頭窺視帝跡的。衣飛石不能抬頭看他,他卻可以肆無忌憚地看著衣飛石。
他最熟悉的無非是衣飛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這樣側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靜入眠的衣飛石……好像從來沒見過。除了誓師出征時,他甚至很少能看見衣飛石的背影。
他最心愛的衣大將軍,總是安靜沉默地低著頭,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轉身離開。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飛石躺在一起,近距離端詳衣飛石的睡顏,撫摸他青澀漂亮的臉龐,親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過分的事,衣飛石大概……也不會拒絕?他現在不是皇帝,衣飛石也不是舉足重輕的衣大將軍,他們的事對這個天下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他可以更進一步。衣飛石已經答應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守在衣飛石身邊,聽著衣飛石安穩的呼吸,他就覺得很溫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門、側門、角門,悉數被砌磚封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