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兩界共主(21)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皇帝下手太快了, 謝茂重生歸來只有短短四個月時間,按照常理出牌,他無論用什麼辦法都救不下皇帝一心要殺的大將軍衣尚予。所以, 前邊三次重生, 謝茂都只能眼睜睜看著。
重生第四次, 謝茂徹底放飛了自我, 他並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
他不想當皇帝,也不怕死, 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是衣飛石。」謝茂故意想了一會兒, 似是從記憶中翻出衣飛石的身份, 「衣大將軍家的二公子,三年前, 你跟梨馥阿姊進宮, 我們在淑娘娘宮中見過。」
文帝元后早逝,繼后就是當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 宮中以謝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攝六宮事。梨馥公主進宮請安,自然就是去當時淑妃的朝陽宮中拜見。文帝加恩籠絡衣家, 淑妃就把梨馥公主當真公主對待, 常叫她帶孩子進宮。
梨馥公主雖然經常進宮, 卻很少真的把兒子帶上, 所以, 謝茂也很難得見到衣飛石。
——什麼三年前見過云云, 謝茂其實半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說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過的歲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一百多年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
謝茂會記得衣飛石,是因為他重生的三世裡邊,有兩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飛石。
衣飛石是他的大將軍。
衣飛石是他開疆拓土的利劍,禦敵國門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兩輩子,饞了兩輩子,種種顧慮之下,始終強忍著沒下手的人。
此時衣飛石才十五歲,已經開始抽條長個兒,身上卻沒什麼肉,穿著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著比他身側的將官都小一號。曾經掛著刀疤的臉上也乾乾淨淨,隱帶著一團稚氣。大約是見了王爵略微緊張,他的臉微微發紅地看著謝茂,好似屏著氣,只要謝茂稍微露出一個不悅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應。
和印象中冷峻威風的大將軍不同,謝茂卻仍是禁不住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愛!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記掛,卑職衣飛石。」殿下還記得我!衣飛石一顆心差點跳出來。
謝茂伸手將他扶起,順著這動作就把持了衣飛石的手臂,笑道:「當然記得。我今日來拜見衣大將軍,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將軍商量,小衣——」他叫得親熱,側頭與衣飛石目光碰觸,是若有若無地暗示曖昧,「你隨我一起吧。」
衣飛石正經未經人事的純真少年,哪裡經過這樣明挑暗勾的手段,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稀里糊塗應了一聲是,就這麼讓謝茂拉拉扯扯地進了轅門。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來,客氣地拱手:「信王殿下千歲。」
衣尚予成名極早,在謝朝以軍功封神二十年,其實今年也不過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和傳聞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個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轅坐纛時連戎裝都沒穿著,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將風度。
小衣長得像媽媽。謝茂看著衣尚予平淡素凈的一張臉,覺得衣飛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臨時起意來拜會大將軍,唐突了,還請大將軍莫見怪。」
謝茂上前敘禮。
他是身份尊貴,乃謝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將軍衣尚予縱橫疆場二十年,單是封神的那場漣水之戰就足以吹一輩子,何況還有後邊的諸秋、畫郡、長門關三大神戰,說是謝朝的守護神也毫不過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謝茂這個拼爹拼媽拼大哥拼來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囂張。
問題是,他嘴裡特別客氣,表情也很敬重虔誠,就是說話時還拉著衣飛石不放。
旁邊圍觀的眾人都露出幾分意外之色,信王怎麼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極好,怎麼會這樣拉著手臂不放?——當著大將軍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沒看見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裡敢。殿下裡邊請。」
一齊入內分席而坐,有役兵送來茶點。
衣尚予微笑著正要開口,就看見信王殿下一口喝乾了茶,問旁邊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給大將軍帶醬肉了吧?去給我切一盤子來,再上兩個饅頭。」
役兵懵了。
梨馥長公主作為文帝義女,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經出孝了,她家裡吃肉喝酒都是沒問題的。可是,信王是文帝親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這二十七個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來偷偷吃點肉,相信也沒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狀——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個月,怎麼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這個事能做不能說啊!守著孝呢,跑到別人辦公室說你給我切點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氣,還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兩盤醬肉,再燒個湯來。」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當今皇帝不是個寬和大氣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權在握、聲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確實沒想過造反,不止因文帝對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陳朝與浮托國都虎視眈眈,打了幾十年仗的謝朝禁不起折騰。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來了。
——衣尚予敢回京,當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護了謝朝二十年,軍功就是他的護身符。皇帝若是干無緣無故殺他,或是殺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穩。
也因皇帝剛剛登基,對衣家加恩太重,先晉馬氏為長公主,又給衣尚予幾個兒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過良善,總以為皇帝不過是要收繳兵權。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將軍行轅的衣尚予還坐得穩,並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蔘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間吃肉。
謝茂一邊吃肉,一邊推銷盧真:「我這有個小侍衛,聽師傅說是個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沒什麼配得上他的好師傅。要說咱們聖朝哪兒的騎射師父最好,必定是您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擱您這兒好好栽培兩年?」
話都說得這麼明顯了,衣尚予難道還能說我不要?叫盧真進來看了看,說:「以後就在我帳前做個親兵吧。」
能在大將軍身邊做親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頭都想不來的好事,盧真忙磕頭謝恩。
把盧真推銷出去之後,謝茂也吃完了一盤醬肉,滿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無聊,正欲潛心習武,您也知道,我那兒是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師傅……」
衣尚予心中嘆息,暗想難道今日還真得大出血,割一個左膀右臂給他?
就見謝茂拉起衣飛石的手,誠懇地說:「都說虎父無犬子,想來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無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讓二外甥陪我住兩天吧?」
衣尚予一口氣沒上來。……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紀懂得什麼?整日只知道走雞斗狗,一身功夫練得稀鬆平常,只怕還不如你剛送來的小侍衛。不行不行,若是教壞了殿下,臣怎麼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堅決不肯把兒子給出去。衣飛石年紀還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點坑爹事,豈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飛石有點著急,想說我功夫很好的,從來不偷懶,阿爹你就讓我去陪殿下吧。
「我帳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馬上功夫極好,殿下或許也聽過。恰好他重傷複發在京中休養,我請他去殿下跟前聽吩咐……」為了保住兒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來。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漣水之戰就立了大功,從戰奴一躍而上成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諸秋大戰時奉命保護當時的皇長子謝芳,謝芳死於流矢,徐屈也瞎了一隻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長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讓他報了傷退。此後徐屈雖然也跟在軍中戰戰不落,有錢有權就是沒名分。——朝廷兵籍冊里,查無此人。
謝茂一聽「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單眼飛將啊!
「這怎麼好意思?徐將軍是您帳中大將,呵呵……您真把他給我?」謝茂不客氣地問。
衣飛石就不敢說話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過他。可是,徐屈是謝朝名將,經驗極其豐富,若要學東西,終究還是向徐屈請教更為妥當。最要緊的是,謝茂表現得對徐屈如此熱衷,衣飛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來人,去請徐將軍。」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給了出去。
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臉的信王前腳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後腳還是把他兒子騙走了!
衣尚予此時正在過早。聽說謝茂來訪,衣尚予連早飯都顧不上吃了,扔下半個饅頭就起身,一邊往堂上待客,一邊問來回事的役兵:「小石頭回來了嗎?」兒子被拐了,老爹心裡著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
衣尚予頓時氣得牙痒痒。好你個謝十一!騙我一兄弟一兒子,今天還敢上門?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進門時,碰上了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軍醫,往前一步,就看見他的帳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個麻袋前邊,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幾個人圍在伏未的身邊,不時動手搓出一塊血帕子來。
一身白衣常服的謝茂斜倚在條案上,百無聊賴地啃著一塊醬肉,吃得滿嘴流油。
——失去了蟠龍王袍與王爵禮儀的環繞,這少年仍是隨便擱哪兒都矜貴無比的天生貴氣。
滿堂血腥氣。軍醫告罪一聲就沖了上去,伏未似是鬆了好大一口氣:「你可來了!這姑娘頂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開!」軍醫將伏未一腳踹開,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裡,裝著一個昏死的少女。
謝茂將最後一口醬肉吃完,拿熱毛巾擦擦手,叫得親熱:「衣姊夫。」
衣尚予與他敘禮落座,謝茂看上去就是風塵僕僕、滿身疲憊的模樣,來得又這樣早,倒不像是從山中下來,偏偏要問:「恰好有事請教殿下。我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平白不見了兩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見著他了?」
謝茂裝傻:「啊?」立時將容慶拉了來擋槍,「姊夫,此事情急,還請姊夫援手!」
衣尚予豈是好糊弄的主兒,也架不住容慶滿心冤屈一身悲憤,沒等衣尚予再問,容慶已噗通一聲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對付謝茂的架勢,砰砰砰狠磕幾個頭,地板上瞬間就濺出血來!
衣尚予正經刀山血海里趟出來的殺神,這點兒鮮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皺眉,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謝茂這是故意帶了個麻煩給他。
衣尚予皺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帳下的兩個親兵即刻出列,齊齊頓住腰間佩刀,同時架住容慶腋下,反手一扣,就將容慶死死制伏在地上,別說磕頭,動都不能再動一下。
這親兵二人出手整齊劃一,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可見訓練有素。
「此人是誰?」衣尚予問謝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為何在此,叫他親自向姊夫說明。」謝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說話。
衣尚予總不能讓謝茂別喝茶了帶著人滾,他只能聽聽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麻煩。
容慶就保持著一個被兩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他說楊靖逼|奸不遂殺人滿門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酒醒后怕、屠滅縣衙役吏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勾結守備將軍簡薛殺良冒功時,衣尚予終於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個不太像武將的武將。與他威震天下的戰神之名相比,他一直顯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現在,謝茂才感覺到他深藏在骨子裡的鋒芒,就似利劍出鞘。——露出鋒芒的衣尚予,僅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銳利與危險就靜悄悄地統治了整個廳堂。沒人敢大喘氣,連謝茂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聽衣飛石大將軍解說戰局的時候。
容慶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舊準確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殺意。
這顯然是針對簡薛的殺意!
相比起無差無職的謝茂,身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將軍衣尚予,才是真正該做主的人。
容慶埋頭痛訴:「大將軍!您可知道徐鄉百姓是何下場?簡薛不止斬男丁首級邀功,婦孺也不放過。十一二歲的男丁也罷,七八歲的孩童滿臉稚嫩,竟說小兒為匪盜望風撅壕,三個小兒人頭記作一級斬首……」
「衣大將軍,您怎能讓這樣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帳下逍遙法外?」容慶大聲問。
在謝朝,大將軍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時,曾組建樞機處,以大將軍為樞機處長官,協理天下武事。須塗虜汗國覆滅之後,樞機處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將軍行轅,仍舊是謝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門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統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書之外,還得大將軍行轅加蓋籤押。
儘管簡薛任職的守備軍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簡薛既然不在京畿軍系,升遷的文書上就必然加蓋了大將軍行轅的籤押,容慶說簡薛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大體上也沒有問題。
衣尚予指著麻袋裡的少女,問:「她又是何人?」
容慶被押著看不見他的指示,旁邊親兵提醒了一句,他義憤填膺的怒火瞬間就熄滅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幫草民逃了出來……」
不等衣尚予再問,他已經把自己的遭遇都說了一遍。
和昨夜面對謝茂時閃閃躲躲的態度不同,容慶在衣大將軍跟前很老實,將楊靖留他做孌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說了。想來若非楊靖將他圈在身邊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殺下活這麼長時間,昨夜能從承恩侯府逃出來,則是多虧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兒姑娘的福。
朱雨看著容慶的眼神就有幾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爺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見了衣大將軍,人家都沒問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說了。你還看人下菜碟兒,這是看不起我們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亂世中不少見,衣尚予常年帶兵見得就更多了。讓他覺得瘋狂的是,據容慶所說,謝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廢了?
朝堂各處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皇帝剛剛登基不久,有從龍之功的幾家都才剛剛分配好利益,新貴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楊皇後代表的楊家,這是新朝舉足輕重的兩大勢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氣凝神地看著兩家動作。
——謝茂在這時候突然蹦躂出來,一鬧就鬧了個大的,這是出的什麼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