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兩界共主(19)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謝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裡就用得著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養著吃白飯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額頭, 將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 開始撒賴:「瞧瞧,瞧瞧, 老夫在殿下跟前還混不著一個洗澡盆子了?當年在須塗虜汗王的金帳里,老夫也是叫畫越焉支捧水洗過腳的……」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征戰在外的風光。
謝朝立國不到七十年, 又在與西北陳朝、南邊浮托國開戰,皇室地位其實沒有前兩世謝茂稱帝時穩固, 如衣尚予這樣掌握兵權又戰績彪炳的將領,是不可忽視的實權派,連皇帝都忌憚到非要殺之而後快,可見一斑。
徐屈開始吹噓戰功,謝茂就不吭聲了。——他當皇帝的時候, 要殺衣飛石就是一道聖旨的事, 現在嘛,他大哥謝芝想殺衣尚予,還得小心翼翼地先哄著, 再砸一個秦州進去,否則一個鬧不好,衣尚予沒殺著,謝朝先變衣家天下了。
徐屈幾乎是撕破了臉威脅信王, 衣飛石略覺尷尬:「老叔……」您這樣一鬧, 信王可能不會喜歡我了。
謝茂也覺得局面一度頗為尷尬, 不過, 他飛快地想好了對策。
「當年畫郡之戰, 衣姊夫二千輕騎擊潰須塗虜汗一萬騎兵,收繳汗王金帳獻於父皇,徐師傅也在?」謝茂立刻就從一個熱愛調戲美少年的小流氓,變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著徐屈,充滿了憧憬與崇拜,「孤當日年紀太小!否則也隨姊夫一起,怎麼也得搶兩個異族美人回來!那畫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聽說她的女兒也是個頂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著您跟哪兒都忘不了美人呢?乾脆就順著謝茂的「意」,開始大談當年攻佔須塗虜汗國之後的艷事。
天下紛亂近百年,目前謝朝、陳朝與南邊的浮托國還在戰爭狀態,南北西東打生打死,大軍過處難免就有奸|淫擄掠之事,似徐屈所說擄掠欺辱戰俘之事,並不罕見。——要將士殺敵用命,一點兒甜頭都不給,誰干?衣尚予雖是百戰名將,但他帶的兵都是「凶兵」,執行軍令時令行禁止沒問題,然而整體道德感非常低下。
這也不僅僅是衣尚予的問題,往前數幾千年,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軍隊都是如此。
——所謂威武之師、文明之師,謝茂只在穿越前見過他本國的那一支。
「須塗虜汗國覆滅也不過才幾年,殿下所說的幼株王女還活著。」徐屈並不想讓衣飛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虧,既然信王對畫越焉支的女兒感興趣,他毫無同情心地將之拋了出來,「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間胭脂樓里謀生……」
老桂坊是聖京中出名的風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遠,官妓、市妓常來常往,其中也不乏風塵奇人,前世衣飛石弄回家裡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這年月賣身青樓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謝茂倒不至於看不起。可是,現在哄他去青樓?他爹才剛死不到一年呢!
謝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樓,這獨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聯蠱惑御史彈劾死他!
……但是,好像這樣也不錯?
謝茂只稍微考慮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帶你去看美人!」
衣飛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拋出什麼王女來是何想法,謝茂清楚,他其實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時逼|奸大將次子的罪名重些,還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經決定要把前者栽謝茂頭上了,就不必再栽後者了。
年少時的衣飛石,總算還有幾分良心,他只想達到目的,並不想徹底毀了謝茂。
「殿下,卑職不敢去。父親管得嚴,母親也是不許卑職在外邊胡來的。若是知道卑職隨殿下去……去那種地方,卑職兩條腿都保不住了。」
衣飛石提醒他,「您還在為大行皇帝守制……」
從文帝陵寢跑回京城嫖妓,這麼大的陣仗!不用老叔去煽風點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彈劾得淑太妃都不認得你了!
然而,不想當皇帝更不怕死,徹底放飛了自我的謝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著拍拍衣飛石的肩膀,說:「沒關係,咱們呀,換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飛石是有一點兒良心,也只僅有那麼一點兒。他對謝茂沒什麼感情,何況謝茂還覬覦自己圖謀不軌。謝茂非要作死,衣飛石勸了一句,掙扎了一瞬,就決定看他怎麼死了。——先傳出信王從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壞了名聲,日後再說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這邊。
不過,謝茂要作死,衣飛石可不想陪他死,請辭道:「殿下,卑職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飛石砸了進去,萬一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開心,非要受用衣飛石怎麼辦?見面才一天,信王圖謀衣飛石的風聲還沒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勢力大本營,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飛石能在皇城裡死得悄無聲息,任誰都別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關係。
「殿下也是煞風景。衣大將軍親手將須塗虜汗射下馬,就是那幼株王女殺父滅國的仇人,您這把侯爺帶上,算怎麼回事?逼得那小妞兒跟她娘一樣自刺一劍,又有什麼趣味?」徐屈一臉「你這個小菜鳥,真是不懂得嫖|娼樂趣」的表情。
謝茂瞅了衣飛石一眼,從這少年青嫩天真的臉上讀到了一絲「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這一筆賬,孤遲早要和你算回來的。——我為了撈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這麼對我。哼哼,雖然你不知情,但是我還是記下了。肯定要你哭著說爸爸我錯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門路?呵呵,侯爺也沒去過呀。不如老夫領路?」徐屈使激將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數年,不比徐將軍熟門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宮裡安置一番,看看給你預備的廂房喜不喜歡。這個侍人名喚銀雷,暫撥給你用,有什麼事,你吩咐他去辦。缺了什麼,也只問他。」
謝茂選擇「果然中計」。
他「心急火燎」地打發了衣飛石與徐屈,喬裝改扮之後打馬而出,似乎真的特別著急。
※
松風院中。
衣飛石皺眉指責:「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為何要答應與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難道他還能強迫你?」徐屈待衣飛石一直溫和隨意,不似長輩更似頑友,今天卻變得疾言厲色,「不要以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親子、當今親弟,加上普天皆知他親娘淑太妃的從龍之功,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讓你爹做什麼,他現在都沒做好準備。你和信王,現在誰都不能出事。」
「否則,倉促之間撕破臉皮,得利的絕不會是衣家。」
衣飛石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今天會突然改變主意,答應與信王共浴,其實也沒想過和信王撕破臉皮。可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細說,只得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徐屈對外撐著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實則半點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將軍的位置。
衣飛石才張了張嘴,停頓片刻,他就驚呆了。
「你……你不會是……」你沒想過和信王翻臉,難道是真想捨身給信王?
衣飛石不說話。
他還年輕,他還不能理所當然地利用所有人。當他察覺到,信王圖謀他,他也圖謀信王時,想的竟然不是各憑本事,誰被算計倒了誰甘拜下風,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讓信王身敗名裂,那又何妨讓信王與自己真有其事。
——這些當然都是假的。
衣飛石不想說話的原因是,他發現利用信王這個事,盤算起來都是好好的,執行的時候,他才覺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著信王總是滿臉春風湊近他身邊的模樣,他就好希望那個其實並不熟悉的人,能永遠那麼開心地逍遙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對他做一件壞事。壞到他再看見信王的臉,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滿臉春風笑意打個稀巴爛的壞事!
※
「吩咐銀雷,清溪侯想要什麼都行,不許他走出行宮。若他要送信,將信扣了。」
目前的謝茂,頂多做做這種等級的「壞事」。
——大概不可能壞讓衣飛石氣急敗壞到打爛他的臉。
——信王才替他從母親處解圍,他也不是那麼翻臉不認人吧?
沒人看得出謝茂疾走而出時心內的虛弱,在衣飛石眼裡,謝茂也是氣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飛石來不及穿戴衣物,又急著向謝茂解釋。總不能等滿信王府的侍衛都來齊了,他才慢騰騰地出來謝罪。他本就沒有對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來了侍衛再示弱,倒像是他屈從於武力,不得不向謝茂屈從了。
衣飛石只能倉促捲起衣袍,在憩室門前跪下,額頭觸地,盡量伏低身體以示溫順。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請侍衛來問,殿下差遣卑職,只須吩咐一聲,卑職無不從命。」
門外侍衛都已涌到了謝茂身邊,偏偏風暴中心的衣飛石沒顯出一丁點兒威脅,他老實溫順得比謝茂身邊的侍衛都無害,侍衛手裡還拿著刀呢,他就穿著一襲單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徹底長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單薄與青澀,——就好像信王在欺負人。
常清平在當值侍衛中品級最高,這會兒就立在謝茂身邊,見謝茂眼中醞著怒氣,心說就這麼僵著也不像話吧?真把余頭兒招來了,弄來滿王府的侍衛,好幾百人呢,皇帝不得以為王爺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兩個侍衛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著謝茂沒動,且只用了兩個侍衛。這不是要和衣飛石動武,而是給衣飛石向信王謝罪的機會。
衣飛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處置。
兩個侍衛輕而易舉就拿下了衣飛石,背後也浹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還不知道衣飛石夜奪瓮城的英姿風采,信王府的侍衛豈會不知?當日跟隨謝茂去了聖安門的侍衛們,暗地裡早已把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將門虎子八卦了一遍。說到別的或許還有爭議,清溪侯這一身功夫是實打實的,信王府眾人沒一個不心嚮往之。
二人熟練地架起衣飛石胳膊,將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覺到衣飛石渾身肌肉鬆弛,沒有一絲對抗的意思,緊張的氣氛才寬鬆了幾分。不過,誰也不敢有絲毫放鬆警惕。衣飛石這樣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鎖住了他的關節,二人也壓不住他。
這時候衣飛石看著就挺可憐。剛剛抽條的個子猶在少年,本就比壯年男子小一號,剛在榻上敷藥,一身衣裳也沒穿明白,就這樣被人狠狠押著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現場。
謝茂是想鎮服衣飛石,半點都不想虐待他,見了這畫面,心裡著實膈應。
他瞪兩個侍衛,意思讓他們做個樣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傷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曉得兩個侍衛會錯了意,越發用力地把衣飛石往地上懟。
衣飛石一時不防半邊臉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絲惱意,信王發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沒反抗,這會兒都給押上了,還故意把他往地上懟,這是幹嘛呢?尋釁打人?
衣飛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畫樓殿外謝茂憤怒的踟躕,想起了適才在畫樓殿內,他在困境中聽見謝茂聲音時,那一種撥雲見月豁然開朗的歡愉。
他決定……還是不和信王計較了。被押在地上臉著地的衣飛石也沒有發飆,他只是盡量避開被抽腫的傷處,微微閉眼。
這畫面看上去更讓人心疼憋氣了!
謝茂氣得順手操起身邊的一個痒痒撓,啪地砸在侍衛頭上,怒目相視:鬆手!
兩個侍衛方才恍然大悟,忙鬆了手上的狠勁,剛把衣飛石臉懟地上的侍衛還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飛石一把,幫他扯了扯凌亂的衣裳。
這回誰都看懂了謝茂的色厲內荏,面上吼得凶,根本捨不得對清溪侯動手嘛。
連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謝茂動作的衣飛石,都從那倏地擲來的痒痒撓和侍衛反常的客氣中,讀出了信王對自己的善意。
他哪裡知道謝茂這會兒起意鎮壓他,純屬是因為失算的后怕——謝茂此前還一直認為有侍衛護著,哪怕面對衣飛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飛石單槍匹馬奪回聖安門瓮城之後,謝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在衣飛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這個衣飛石是少年版。
重生這麼不可思議的事,衣飛石當然不可能懂。他單純地認為,謝茂大發雷霆就是因他不肯從命脫衣,這會兒又因為喜歡心疼他,才不許侍衛太欺負他。
謝茂臉色很嚴肅,可這嚴肅在地上擺著的痒痒撓面前,色厲內荏。
衣飛石特別擅長裝乖,若是他心甘情願的情況下,他的乖順就更讓人心口熨帖了。謝茂退了一步,衣飛石就退十步,交疊雙手稽首於地,不等謝茂質問,他先賠罪:「願領殿下責罰。」
衣飛石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謝茂當然明白他不會對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為衣飛石做到這地步了,謝茂又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玄幻:小衣這乖得有點過分了吧?——又有事兒求我?
「勞煩齊醫官陪殿稍候。」謝茂對大夫一向挺客氣。
余賢從才風急火燎地帶著人趕來,就聽見殿內謝茂傳話:「都退下。」
……???滿頭霧水的余侍長還沒進門,又帶著人退下繼續休假了。
寢宮大門緊閉,滿屋子服侍的宮人侍衛與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謝茂與衣飛石二人。
「罰你?」謝茂語意不明。
衣飛石被他這口氣問懵了,還真要罰我?我就是說一說,不當真的。
「手伸出來。」謝茂說。
……來真的啊?衣飛石心情有點複雜。他見慣了謝茂春風和煦的微笑,也習慣了謝茂守在他身邊輕言細語,這時候都不知道該對謝茂擺什麼表情。
就算謝茂一口一個小衣,一直以長輩身份自居,衣飛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絕不可能真把他當長輩看待。正經謝茂就比衣飛石大一歲,再是生得帝裔權貴、威儀不凡,他也是衣飛石的同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