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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9.兩界共主(13)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謝茂當然不會怪罪衣飛石失信,他對衣飛石表現出的心思本就不純, 二人萍水相逢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況,衣飛石官卑職小僅憑父蔭, 在哪兒都說不上話, 就算留在他身邊也不過充當侍衛, ——他也不缺一個侍衛。


  因是夏日, 謝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發寡淡,素衣玉飾, 常用的摺扇因扇墜掛著一枚紅寶,也被他棄之不用。漱口之後,謝茂飲了一盞薄粥,搭著一碟子菌菇雜蔬,素得趙從貴心裡發愁, 王爺這是怎麼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宮中太監來傳旨:「著信王謝茂即刻進宮。」


  謝茂進宮通常都是趙從貴從旁服侍,這位是朝陽宮出身的閹宦, 出入宮闈當然比沒凈身的朱雨銀雷方便。讓人看不懂的是,謝茂此次進宮沒帶外侍長余賢從,而是命余賢從看守王府, 帶的是黎順、常清平並十二名領班侍衛。


  旨意來得突然, 謝茂也不曾擺出親王儀仗乘坐馬車, 一匹快馬長驅直入禁中。


  宮中已是一片縞素。


  謝茂在左安門前下馬, 太常寺官員已靜候多時,即刻上前為謝茂更換喪冠素服,另有太極殿服侍的小太監等著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謝茂領到了奉安宮中。殿前諸皇子已跪了一地,側殿是後宮嬪妃,皇帝站在皇后靈前一言不發,……沒看見淑太妃?

  「皇兄,皇兄!」謝茂連滾帶爬地撲上去跪下,滿臉不相信地看著楊皇后的梓宮,拉扯著皇帝的龍袍衣擺不放,「為什麼?怎麼了?我不信!我阿嫂怎麼了?阿嫂,阿嫂!」


  眼瞅著信王一個虎撲就往皇后梓宮上撞,守在靈前的禮部、太常寺官員,打下手的太監,全都嚇得臉色煞白,七手八腳把信王拽住:「王爺不可!不可啊!」這要是讓信王把皇后梓宮撞個趔趄,他們全得陪葬!

  謝茂衝撞幾回沒法突圍,掉頭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說話!我阿嫂怎麼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謝沐一躍而起,衝進殿來指著謝茂怒罵:「你還敢問怎麼了?若不是你無理殺害承恩侯世子,母后豈會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獄,母后就是被你氣死的!」


  謝茂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戲特別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媽就蠢,你比前世還蠢。


  這時候你蹦達出來幹什麼?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罵毀了有利於你奪嫡上位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說皇后是被氣死的,讓皇帝怎麼下得來台?他老婆成了謝朝開國以來第一個被氣死的皇后!多好聽?你是想把皇帝氣死吧?

  果然不等謝茂吭聲,一直站在皇后靈前作憂鬱狀的皇帝陡然暴怒,飛起一腳踹在皇二子謝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氣呢!孽畜就敢踩著嫡母娘娘屍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髮指!」


  這一腳踹得結結實實,謝沐飛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門檻卡住,瞬間臉白如紙。


  謝茂第一個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點站不穩,似是傷心至極,一手扶著皇后梓宮,淚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著謝沐繼續罵,「皇后不在了,琰兒還在呢!縱沒有了琰兒,朕還有長子,輪不到你這畜生耀武揚威!」


  兩句話說得滿堂眾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長子!

  謝茂抱著皇帝的腿,這分明也是一個人的腿,一樣的骨頭,一樣的血肉,一樣從母胎中娩出,一樣牙牙學語長大。可是,為什麼他就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楊皇后英靈不遠,聽見皇帝親口說不保全她的兒子,她該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涼薄猜忌,小氣刻毒,可他真的沒有想到,皇帝會心狠成這樣。


  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

  ※


  奉安宮楊皇后梓宮之前,皇帝一場暴怒,昭示著中宮嫡子廢了,皇二子謝沐也廢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長子謝灃欣喜若狂,替楊皇后跪靈時越發虔誠悲痛。


  ——皇帝說了,沒有琰兒(嫡子),還有長子。


  只要謝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來,儲君的位置,得來全不費工夫。


  謝灃一邊哭得涕泗橫流,雙眼紅腫,一邊努力地想,怎麼才能讓謝琰永遠出不來呢?五弟那個暴脾氣,只須有司官員羞辱兩句,他就會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邊哭著嫡母,一邊盤算著如何弄死嫡母的親子,半點兒不覺得心驚。


  人死如燈滅,活著怕她,死了?倒是叫她從梓宮裡爬出來呀!


  ※


  謝茂是臣弟,在靈前初祭之後,不再守在奉安宮,而是去了長信宮。


  他去探望聽聞皇后急病薨逝,驚慟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為淑太妃生病只是託詞借口,不想去奉安宮為楊皇后致祭——身為太妃,說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後為天下母,皇後去世,天下縞素,太妃也不能免禮。


  哪曉得才走進長信宮就聞見濃重的藥味,淑太妃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謝茂上前施禮,關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這是?」


  大宮女取軟枕墊在淑太妃身後,將她扶起,揮退所有服侍的宮人太監之後,親自守在帳前,示意淑太妃可以與信王放心說話。


  淑太妃滿臉病容,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道:「要小心啊。」


  謝茂被她一句話提點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誰?楊皇后已經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淑太妃,和記憶一樣,淑太妃總是嬌柔無依的模樣,彷彿失去了丈夫兒子無人庇護就活不下去,可謝茂知道,不一樣了!


  她的嬌柔,她的卑怯,她菟絲花一般的弱質,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錢氏至長秋宮中誣指我與皇帝有染,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輕聲說。


  果然是為了那個秘密。


  謝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這個秘密害得死無全屍。


  曾經他不理解,楊皇后一手撫養他長大,他也對楊皇后感恩戴德、對謝琰用命維護,為何楊皇後母子將他恨入骨髓?他親手扶了謝琰登上皇位,謝琰卻說奉母后遺命,將你五馬分屍,將你母淑太妃鞭屍三百、挫骨揚灰,他問為什麼?謝琰只說,問你媽。


  然後,謝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問淑太妃,你和楊皇后什麼仇什麼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謝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惡氣。結果不用他弄,楊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謝琰,謝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終幹掉了皇三子謝深,登上了皇位。


  那時候謝琰早死了好幾年了,大仇得報的謝茂都忘了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稱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條白綾自掛而去,把謝茂雷了個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罷了,剛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幹嘛?沒見過庶母給兒子殉葬的。這算怎麼回事?!

  這個疑惑終於成功地引起了謝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時,謝茂就認認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與他娘之間的蛛絲馬跡。結果不出意料,這兩位還真有一腿!連謝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兩次都心甘情願寫了那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啊。


  在此之前,謝茂對皇帝、淑太妃都稱不上多真情實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為妾不貞,為臣不忠,為母不慈(謝茂是否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謝茂登基前自縊,害謝茂坐朝初期被罵得位不正,所以連親媽都容不下他,被罵出翔),一心一意只愛自己的姦夫,不惜為姦夫殉死,簡直……沒法形容這麼個貨!


  要不是親媽,謝茂都想一碗鴆酒直接把她弄死。


  現在,謝茂覺得,他所有「以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個在皇帝駕崩之後,悄無聲息自縊而死的「戀愛腦」,也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與皇帝之間,也許,也根本就不是謝茂所認為的那麼一個瓊瑤劇本!

  淑太妃分明對皇帝忌憚至極,她由始至終都戒備著皇帝。


  若非這一世謝茂突然放飛了自我行事剛烈果斷,淑太妃還是會和從前一樣偽裝著失去了愛情就無法苟活的模樣,根本不會露出這一絲獠牙。


  她柔弱,是為了保護兒子,她剛強,仍是為了保護兒子。若謝茂仍是從前那樣對誰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兒子一世長安,若謝茂像今日這樣會殺人會借勢了,她就……扶兒子位登九五。


  這麼彪悍慈愛一個親媽,我竟然誤解她幾輩子!

  謝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頭:「阿娘是說,他因一句謠言殺了阿嫂,也不會放過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來以為要和兒子好好解釋許久,哪曉得才說了一句話,兒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興得撐起病體緊緊搭住謝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兒,阿娘好高興。你可終於開了竅了。——對,他為一句話,連相扶多年的楊后都殺了,你我又算什麼?」


  「可是,阿娘。」謝茂不懷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會真這麼蠢吧?「阿嫂才薨了,您這裡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事兒不尋常,反倒引人矚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說得對。所以,他不會這麼快就下手,但他遲早會下手。」


  「所幸,我們也只需要這幾個月時間。」淑太妃胸有成竹。


  謝茂前腳拐走了單眼飛將徐屈,出門時,衣飛石親自牽馬送他,他就指著自己胯|下的駿馬馳風,誘哄道:「這馬好不好?」


  謝茂那匹馬是文帝時北地長風牧場所獻,統共只有兩匹,都被謝茂弄走了,愛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沒撈著。衣飛石出身武將世家,對好馬也是饞得不行,替謝茂牽馬時就不住偷偷地給馳風喂糖塊,哪曉得被謝茂捉了個正著。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誇讚:「絕世好馬!」毫不掩飾對這匹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會兒?」


  「想!」


  「那你叫聲『舅舅』我聽聽。」


  「……」


  衣飛石的母親雖是梨馥長公主,可這位公主畢竟是養的,他怎麼敢叫舅舅?


  謝茂在馬上俯身,湊近衣飛石耳畔,輕笑道:「你在我耳邊輕輕叫一聲,我聽見就行了。叫不叫?我數三聲,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就在衣飛石耳畔縈繞,鬧得這少年半個耳朵緋紅,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怎麼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謝茂遺憾地直起身來,從衣飛石手中接過韁繩,「那我就走了。」


  衣飛石緊緊抿住下唇,緊張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為不能親近神駒難過,又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違逆會讓謝茂不悅。


  謝茂前幾世見慣了冷峻從容的衣大將軍,陡然遇見這個還生澀稚嫩的小衣飛石,只覺得好玩有趣又可愛,特別想揉兩下,欺負兩下。故意撇下眉峰,輕哼一聲,雙膝夾馬小跑兩步,又突然駐馬回頭,說:「真的不叫?」


  衣飛石似被他飛揚的目光刺傷,低頭道:「……卑職不敢。」


  「馳風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馬駒,我還沒想好送給誰。」謝茂突兀地說。


  衣飛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騎著馳風跑一會兒跟領一匹帶著神駒血脈的小馬回來,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馬,又覺得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謝茂嘆息道:「看來是沒人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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