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9.鄉村天王(238)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次日清晨, 謝茂在鳥雀鳴叫中醒來, 衣飛石留宿的卧榻上空無一人。
衣飛石昨夜離去時曾對謝茂說, 去去就回。此時卻一夜未歸。
謝茂看著他薄被冷枕歸置得整整齊齊的卧榻,倚在門前,許久才笑了笑。昨夜給衣飛石信王府腰牌的時候, 他就知道衣飛石大約不會再回來了。
不管是射殺守城校尉之事,還是那個疑似姦細的東籬先生, 謝茂都已經替衣飛石收拾得乾乾淨淨。若此刻京中安穩,衣飛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幾日, 可是,楊皇后一死,京中頓顯波譎雲詭, 衣飛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 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謝茂當然不會怪罪衣飛石失信, 他對衣飛石表現出的心思本就不純,二人萍水相逢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況,衣飛石官卑職小僅憑父蔭, 在哪兒都說不上話,就算留在他身邊也不過充當侍衛, ——他也不缺一個侍衛。
因是夏日,謝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發寡淡, 素衣玉飾, 常用的摺扇因扇墜掛著一枚紅寶,也被他棄之不用。漱口之後,謝茂飲了一盞薄粥,搭著一碟子菌菇雜蔬,素得趙從貴心裡發愁,王爺這是怎麼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宮中太監來傳旨:「著信王謝茂即刻進宮。」
謝茂進宮通常都是趙從貴從旁服侍,這位是朝陽宮出身的閹宦,出入宮闈當然比沒凈身的朱雨銀雷方便。讓人看不懂的是,謝茂此次進宮沒帶外侍長余賢從,而是命余賢從看守王府,帶的是黎順、常清平並十二名領班侍衛。
旨意來得突然,謝茂也不曾擺出親王儀仗乘坐馬車,一匹快馬長驅直入禁中。
宮中已是一片縞素。
謝茂在左安門前下馬,太常寺官員已靜候多時,即刻上前為謝茂更換喪冠素服,另有太極殿服侍的小太監等著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謝茂領到了奉安宮中。殿前諸皇子已跪了一地,側殿是後宮嬪妃,皇帝站在皇后靈前一言不發,……沒看見淑太妃?
「皇兄,皇兄!」謝茂連滾帶爬地撲上去跪下,滿臉不相信地看著楊皇后的梓宮,拉扯著皇帝的龍袍衣擺不放,「為什麼?怎麼了?我不信!我阿嫂怎麼了?阿嫂,阿嫂!」
眼瞅著信王一個虎撲就往皇后梓宮上撞,守在靈前的禮部、太常寺官員,打下手的太監,全都嚇得臉色煞白,七手八腳把信王拽住:「王爺不可!不可啊!」這要是讓信王把皇后梓宮撞個趔趄,他們全得陪葬!
謝茂衝撞幾回沒法突圍,掉頭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說話!我阿嫂怎麼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謝沐一躍而起,衝進殿來指著謝茂怒罵:「你還敢問怎麼了?若不是你無理殺害承恩侯世子,母后豈會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獄,母后就是被你氣死的!」
謝茂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戲特別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媽就蠢,你比前世還蠢。
這時候你蹦達出來幹什麼?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罵毀了有利於你奪嫡上位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說皇后是被氣死的,讓皇帝怎麼下得來台?他老婆成了謝朝開國以來第一個被氣死的皇后!多好聽?你是想把皇帝氣死吧?
果然不等謝茂吭聲,一直站在皇后靈前作憂鬱狀的皇帝陡然暴怒,飛起一腳踹在皇二子謝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氣呢!孽畜就敢踩著嫡母娘娘屍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髮指!」
這一腳踹得結結實實,謝沐飛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門檻卡住,瞬間臉白如紙。
謝茂第一個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點站不穩,似是傷心至極,一手扶著皇后梓宮,淚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著謝沐繼續罵,「皇后不在了,琰兒還在呢!縱沒有了琰兒,朕還有長子,輪不到你這畜生耀武揚威!」
兩句話說得滿堂眾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長子!
謝茂抱著皇帝的腿,這分明也是一個人的腿,一樣的骨頭,一樣的血肉,一樣從母胎中娩出,一樣牙牙學語長大。可是,為什麼他就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楊皇后英靈不遠,聽見皇帝親口說不保全她的兒子,她該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涼薄猜忌,小氣刻毒,可他真的沒有想到,皇帝會心狠成這樣。
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
※
奉安宮楊皇后梓宮之前,皇帝一場暴怒,昭示著中宮嫡子廢了,皇二子謝沐也廢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長子謝灃欣喜若狂,替楊皇后跪靈時越發虔誠悲痛。
——皇帝說了,沒有琰兒(嫡子),還有長子。
只要謝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來,儲君的位置,得來全不費工夫。
謝灃一邊哭得涕泗橫流,雙眼紅腫,一邊努力地想,怎麼才能讓謝琰永遠出不來呢?五弟那個暴脾氣,只須有司官員羞辱兩句,他就會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邊哭著嫡母,一邊盤算著如何弄死嫡母的親子,半點兒不覺得心驚。
人死如燈滅,活著怕她,死了?倒是叫她從梓宮裡爬出來呀!
※
謝茂是臣弟,在靈前初祭之後,不再守在奉安宮,而是去了長信宮。
他去探望聽聞皇后急病薨逝,驚慟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為淑太妃生病只是託詞借口,不想去奉安宮為楊皇后致祭——身為太妃,說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後為天下母,皇後去世,天下縞素,太妃也不能免禮。
哪曉得才走進長信宮就聞見濃重的藥味,淑太妃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謝茂上前施禮,關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這是?」
大宮女取軟枕墊在淑太妃身後,將她扶起,揮退所有服侍的宮人太監之後,親自守在帳前,示意淑太妃可以與信王放心說話。
淑太妃滿臉病容,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道:「要小心啊。」
謝茂被她一句話提點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誰?楊皇后已經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淑太妃,和記憶一樣,淑太妃總是嬌柔無依的模樣,彷彿失去了丈夫兒子無人庇護就活不下去,可謝茂知道,不一樣了!
她的嬌柔,她的卑怯,她菟絲花一般的弱質,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錢氏至長秋宮中誣指我與皇帝有染,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輕聲說。
果然是為了那個秘密。
謝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這個秘密害得死無全屍。
曾經他不理解,楊皇后一手撫養他長大,他也對楊皇后感恩戴德、對謝琰用命維護,為何楊皇後母子將他恨入骨髓?他親手扶了謝琰登上皇位,謝琰卻說奉母后遺命,將你五馬分屍,將你母淑太妃鞭屍三百、挫骨揚灰,他問為什麼?謝琰只說,問你媽。
然後,謝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問淑太妃,你和楊皇后什麼仇什麼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謝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惡氣。結果不用他弄,楊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謝琰,謝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終幹掉了皇三子謝深,登上了皇位。
那時候謝琰早死了好幾年了,大仇得報的謝茂都忘了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稱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條白綾自掛而去,把謝茂雷了個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罷了,剛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幹嘛?沒見過庶母給兒子殉葬的。這算怎麼回事?!
這個疑惑終於成功地引起了謝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時,謝茂就認認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與他娘之間的蛛絲馬跡。結果不出意料,這兩位還真有一腿!連謝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兩次都心甘情願寫了那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啊。
在此之前,謝茂對皇帝、淑太妃都稱不上多真情實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為妾不貞,為臣不忠,為母不慈(謝茂是否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謝茂登基前自縊,害謝茂坐朝初期被罵得位不正,所以連親媽都容不下他,被罵出翔),一心一意只愛自己的姦夫,不惜為姦夫殉死,簡直……沒法形容這麼個貨!
要不是親媽,謝茂都想一碗鴆酒直接把她弄死。
現在,謝茂覺得,他所有「以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個在皇帝駕崩之後,悄無聲息自縊而死的「戀愛腦」,也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與皇帝之間,也許,也根本就不是謝茂所認為的那麼一個瓊瑤劇本!
淑太妃分明對皇帝忌憚至極,她由始至終都戒備著皇帝。
若非這一世謝茂突然放飛了自我行事剛烈果斷,淑太妃還是會和從前一樣偽裝著失去了愛情就無法苟活的模樣,根本不會露出這一絲獠牙。
她柔弱,是為了保護兒子,她剛強,仍是為了保護兒子。若謝茂仍是從前那樣對誰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兒子一世長安,若謝茂像今日這樣會殺人會借勢了,她就……扶兒子位登九五。
這麼彪悍慈愛一個親媽,我竟然誤解她幾輩子!
謝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頭:「阿娘是說,他因一句謠言殺了阿嫂,也不會放過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來以為要和兒子好好解釋許久,哪曉得才說了一句話,兒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興得撐起病體緊緊搭住謝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兒,阿娘好高興。你可終於開了竅了。——對,他為一句話,連相扶多年的楊后都殺了,你我又算什麼?」
「可是,阿娘。」謝茂不懷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會真這麼蠢吧?「阿嫂才薨了,您這裡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事兒不尋常,反倒引人矚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說得對。所以,他不會這麼快就下手,但他遲早會下手。」
「所幸,我們也只需要這幾個月時間。」淑太妃胸有成竹。
……萬一這信王真是父孝期間嫖妓,在窯子里心虛不敢嚷出身份呢?
這信王心虛,他也不想鬧到御前,這個事兒能不能就……私下解決掉呢?
錢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搖頭。
外邊等著領功的幾十個衛戍軍都被白幕僚打發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蕩蕩從老桂坊殺回西城兵馬司的陣仗,早就傳得街頭巷尾皆知。若不是這事兒發生在夜裡,消息只怕還要更快!
就在錢彬頭痛欲裂的時候,外邊急匆匆飛馬而來,一個衛戍軍沖了進來:「急報——」
因此時天色已晚,這人也沒想過大人會在堂上,一溜煙竄進大堂才看見錢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稟司尊!清河街上的清運坊搜出一夥賊人!有街坊指認正是咸寧十四年洪樓飲宴的林若虛!」
錢彬沒好氣地說:「我這兒已聽報了十八個慶襄侯了!剛鐘樓那邊還說捉了個陳朝的郡王呢!」
「這個可不一樣啊!已經從清河街一路殺到合子街了!請司尊發令點兵增援!」
清河街殺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經靠近了西城城牆,一路殺過去?這可是聖京城!
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獃滯,謝茂沒好氣地拿木枷懟了錢彬一下:「升堂點兵!」
整個大堂里,也就只有謝茂絲毫不為所動。
自咸寧十四年陳朝慶襄侯事件之後,京城自認為對陌生人的管控十分嚴格,謝朝上下都覺得不可能再有異族間諜混跡其中。——只有謝茂知道,陳朝的間諜探子非常多。
這年月弄個假路引真不是難事,何況,那陳朝就喜歡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什麼派個間諜去你國做內應,源源不斷地輸送情報回國,順便在你國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間諜的衙門,陳朝內部就有五六個,彼此還都不通消息,經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據謝茂所知,如今謝朝長寧府的知府岑執紀,就是陳朝派來的大間諜。
這事兒可把謝茂笑瘋了,那岑執紀調理內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熱衷於打擊士紳、挑動貧農。活生生把個長寧府治理得清平安樂、路不拾遺。——就算他給陳朝的間諜寫幾個真的「假路引」,謝茂也覺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陳朝國內吏治腐敗、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執紀這樣的好官,陳朝不留著愛撫子民,反而放出來當大間諜,簡直是走火入魔。
前兩世謝茂能領兵滅了陳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確是陳朝不爭氣。
錢彬立即就醒過神來,他能坐上西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當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蔭與軍功。此時立刻傳令調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馬而去。——有賊人一路從南城殺到了西城,這樣的惡性事件必然上達天聽,若是拿不住賊人,錢彬腦袋不保。
這種情況下,他也沒工夫跟謝茂再磨嘰,扔下木枷鑰匙就跑了。
整個西城兵馬司所有人馬傾巢而出,就剩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幕僚。
「給我開開。」謝茂把鑰匙踢朱雨身邊。
朱雨忙給他開了木枷,輕輕握住他的手腕:「王爺可有不適之處?」
謝茂將雙腕活動給他看:「好著呢。」又問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爺起駕……」
謝茂將仍舊被捆成粽子的侍衛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連忙上前幫著鬆綁,好不容易十多個侍衛都被解了綁,堂內傳來花鈿金釵碰撞的清脆聲響,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來。
信王府眾人聞聲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緩緩回頭……
錢元寶敷著粉,塗著胭脂,小嘴抿著一抹嫣紅,一身綠蘿裙,滿頭珠翠,打扮得跟銀樓賣首飾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邁著小碎步,上前道了個極其難看的萬福禮:「多多拜見王爺。」捏起的嗓子還帶了一絲哭過的沙啞。
謝茂噗一聲就笑噴了:「元寶,你逗十一哥玩兒呢?」
錢元寶難以置信地抬頭,捂住胸口的兩團棉花:「我和八姐長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來,我未必認得出你是誰。扮成這樣……」謝茂憋不住呵呵呵。
錢元寶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經上前向謝茂作揖賠禮:「十一哥恕罪,元寶失禮了。——聽說是外邊人搜城把您給鎖來的?都是元寶的錯。請十一哥責罰我一人,不要怪罪父親。」
謝茂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咻一聲利箭破空的聲音,翻身就扯著錢元寶躲進了圓柱後邊。
信王府的侍衛則各自就位,負責前端的開始緊盯各處,負責貼身護衛的則跟著守在了圓柱前後,另有三個負責當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謝茂放冷箭的角度。
懷裡少年身上傳來汗味與脂粉氣交織在一起的古怪氣息,貼著近在咫尺的年輕身軀,這樣緊張又熾熱的天氣,加上自己也是十六歲上最容易衝動的年紀,謝茂隱隱覺得有些躁動。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和錢元寶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後撤了一步,靠在圓柱上。
腦子裡卻在想前世之事,忘記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時候是皇帝,剛登基時內憂外患,狼狽時差點被人圍在聖京一鍋端了。滿朝反對聲中,他力排眾議起用了衣飛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幹掉的衣飛石。所有人都認為必定會掌權滅了謝氏皇室的衣飛石。
他想的當然不是自己多麼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氣,以至於衣飛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軍營視(瞎)察(逛),遇見了正在整軍的衣飛石,那時候的衣將軍渾身汗濕,論理應該臭不可聞……可是,他還是很不要臉地更衣下場,纏著衣飛石來了一場「朕可以打你,你不許打朕」的無賴切磋。
他喜歡衣飛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歡讓人在身邊伺候,可哪怕是最熱的天氣,他也喜歡和衣飛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歡衣飛石,為何不嘗試將衣飛石作為任務目標?】
【他?】謝茂翻了個白眼。
龍幼株都不可能為人殉死,衣飛石?他只會比龍幼株更堅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謝茂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希望對方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賢從歸來稟報:「王爺,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裡邊廂房挪一挪……」這大堂上四面空蕩蕩的也沒個遮掩,不如去屋子裡兩邊靠牆,比較好守。
謝茂各種危機戰亂見得多了,此時也不驚慌,冷靜地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聽聲音不是沖著咱們來的。聖京城裡,哪裡來的弩|箭?」謝朝對弓箭管得不甚嚴格,弩|箭則是禁器,除了被授權管制使用的幾個兵衙,連皇室貴族手裡都沒幾件弩具。
余賢從很驚訝於謝茂的耳力,這麼一聲箭響,沒怎麼接觸兵器的信王就讀出這麼多信息?
關鍵是,他還都說對了。
「約莫是清運坊那邊的陳朝探子化整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這幾個零散的賊子剛好過來,遇上了恰好往兵馬司來的一隊人……」余賢從正在解釋。
「弩|箭是陳朝探子帶來的?」謝茂皺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帶進來弩具就很嚇人了。
弩具較之弓箭更加隱蔽,兼有遠程殺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於袖中暗殺謝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勝防。若是陳朝真能在聖京城中隨意使用弩具,一旦展開行動,像他六哥那樣老喜歡四處亂竄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屍街頭。
「弩|箭是往兵馬司來的那隊人所攜而來。賊子逃竄進民宅之後,這隊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賢從道。
錢元寶腦袋一晃,頭上的金釵響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來支援。」
眾人都在猜測來的是哪個兵衙的人馬?
這才多會兒時間,難道就驚動了錦衣衛?驚動了羽林衛?
若真是這兩個兵衙的人都來了,只怕今天鬧出的動靜還真就不小。——幾大兵衙之間,各自都隱有幾分較勁。除非驚動了上邊,或是事態難以控制,否則,衛戍軍手裡的活兒絕不會通知錦衣衛與羽林衛來協理。
「不必猜了。」
謝茂靜靜看著西城兵馬司房脊下悄然潛伏的身影,眼底抹過一絲笑意。
雖然他不知道那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可是,來的既不是錦衣衛,也不是羽林衛。
是衣飛石。
皇帝氣得想摔桌。
謝茂是他看著長大的,跟他兒子也沒什麼兩樣。
甚至因著淑太妃的情誼在,除了楊皇后所出的嫡子謝琰,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謝茂。其餘幾個皇子,哪怕是皇長子,在謝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給謝琰東宮儲位,又能給謝茂什麼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寵著謝茂。
再有謝茂那個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著實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當謝茂跟他說,楊靖在華林縣殺人滿門,又勾結簡薛殺良冒功時,驚覺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憤怒至極的皇帝,也同意了謝茂的做法。——謝茂跟他說,惟恐楊皇后傷心,楊靖的事不好公開處理,他去悄悄把楊靖廢了,再以殘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奪了楊靖世子之位,這件事就算了。
看著承恩侯楊上清跪在地上慘白慘白的臉色,皇帝簡直手癢。怎麼就信了那個貨!
這是悄悄廢了嗎?這邊上朝呢,他那邊一刀子捅進楊靖心窩,鬧得滿朝皆知,還怎麼悄悄?不讓楊皇后傷心,把楊靖都捅死了,楊皇后能不傷心嗎?
可憤怒歸憤怒,皇帝還能怎麼辦?
皇帝在玉門殿大發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罵了個狗血淋頭。
謝茂就趴在地上,額頭觸地,任憑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條死狗:反正你想罵就罵吧,人我也殺了,你想咋地?你還能殺了我,給一個臣子償命?
滿朝文武沒利害關係地都選擇了噤聲不語,連承恩侯楊上清厥過去又清醒之後,都是狠狠咬著下唇,青著臉,跪在地上沒吭聲。
——他還能怎麼吭聲?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訴,要皇帝殺了信王給他兒子償命?
死的是楊上清的嫡親兒子,已經請封了的世子,楊皇后的親弟弟!這兇手換了任何一個人,楊上清都要宮門泣血,逼皇帝殺了兇手給兒子償命。
可是,這兇手偏偏是謝茂!
皇后的弟弟,哪裡比得過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貴?哪怕他楊上清自己的親弟弟殺了親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殺弟弟給小舅子償命啊!
內外親疏,不外如是!
楊上清這時候一句話都不能說,他只能慘白著一張臉跪在地上,無聲地請皇帝嚴懲。
楊上清疏不間親,此時不敢說話,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觸怒皇帝。那邊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謝茂的舅舅——林相可沒閑著,林相先勸皇帝息怒,再說謝茂和楊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內部事務嘛,就不勞煩諸大臣攙和了,先散朝散朝。
楊系也有閣臣在朝,立刻反駁:「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攜刃於玉門殿刺殺楊后胞弟,安知日後再弒何人?」
子殺父,臣殺君,曰弒。
這是暗示謝茂無法無天日後可能弒君?滿朝文武都察覺到了季擎這番話里的殺機。
皇帝聞言長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掃向跪在地上的楊上清。
莫說謝茂殺人之前跟他打過招呼,就算沒打招呼,謝茂也是他最倚重寵愛的幼弟。楊家這是想幹嘛?死了一個世子,難道還想皇室賠個一等王爵給他家?
一直像條死狗趴在地上挨訓的謝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頭髮花白的閣臣季擎,怒罵道:「老匹夫,你說什麼?」
年輕的信王身量初長,年近古稀的老臣哪裡架得住他這一陣亂晃,差點回不過氣來。
謝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才狠狠將人推開,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這老匹夫要殺我!他要殺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沒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經要發飆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兩個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恆王貶為庶人,為了青史好看,也為了堵住天下的紛紛議論,信王這個從小被他當兒子養的弟弟,是絕對不能出差錯的。從他登基之初就給信王晉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個哪怕謀反都能混條命留著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輩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楊家的路子混進內閣,這人能實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這下好了,為了報楊家的提攜之恩,說話都不會過腦子了。
「你哭個屁!收聲!」皇帝氣得口不擇言,玉門殿中爆了粗口。
謝茂似是被他驚住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還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謝茂這是真的長得太好。看著他那張肖似淑太妃的臉,哭得眼圈紅紅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還是忍不住心軟了,訓斥道:「你乾的好事!朕不與你渾說,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問你。來人,將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來!」
謝茂哭著向皇帝磕頭,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應得。可是,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進讒言,他要離間臣弟與陛下!陛下,不殺此獠,臣弟遲早要死在他手裡……」
皇帝怒罵道:「瞎扯淡!他進饞,朕就聽了?你還敢罵朕是昏君?」
什麼?進饞?這就給我坐實「進饞」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擊,越發不能呼吸了。
謝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淚,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這個大臣不行,是他禍害臣弟我,我還沒怎麼著呢,他先喘死了……進饞這小事兒都做不好,還指望他幫著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兒,他扛得住嗎?」
……你還想把我從內閣踢出去!季擎一隻手指著謝茂,睜大眼睛,呼呼喘氣。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將軍:「押下去!」
謝茂被幾個羽林衛架著,走了兩步,又回頭:「哥,他欺負我!」
滿朝文武就看著信王上邊身子被羽林衛架著,一條腿支愣起,指著閣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氣笑了:「你滾不滾?」
謝茂縮縮脖子,見他不作妖了,羽林衛才鬆了口氣,哪曉得謝茂竟然奮力拖著幾個羽林衛衝到季擎身上,狠狠給人家喘不過氣的老臣身上踹了幾腳,一邊踹一邊罵:「我弒你大爺!你等著,孤出來了殺你全家!」
沒等皇帝再發飆,把季擎踹昏過去的謝茂又拖著羽林衛一溜煙跑了。
※
「然後……你就……回來了?」衣飛石陷入難以置信的恍惚中。
謝茂進了一趟宮,殺了一個皇帝的親小舅子,踹昏了一個內閣大臣,輕鬆愉快全須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著信王府里進出自如的下人們,衣飛石絲毫感覺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謝茂懶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長筆直的雙腿搭在窗欞上,這兩日老是奔波來去,還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吶?」不回來,難道留在宮裡看楊皇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