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9.鄉村天王(218)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容慶眼中驀地一空, 荒蕪處滋長的則是無窮無盡的恐懼, 他下意識地看了謝茂一眼。
說話間, 楊竎背後的驚馬已經被安撫住, 楊府豪奴也都恢復了一貫的嚴肅。楊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個人越眾而出,手裡拎著一個麻袋,放在楊竎的馬前。
容慶臉色已慘白如死, 雙手攥緊, 骨節發出細微的聲響。
楊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著謝茂的身影:「我捉來淫|婦, 小公子可得向我賠罪。」
謝茂側過身, 揭開朱雨手中的香爐蓋兒,撥了撥埋在香灰里的炭,「怎麼賠罪?」
他的手修長有力,又因年紀尚輕還未徹底長成,骨節溫潤秀氣, 有著觸目可知的美好。出門在外,朱雨帶的香爐銀簽都很低調, 就是這樣低調不起眼的器物,被謝茂那一雙閑適慵懶的手調弄著,霎時間就多了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楊竎看他拿銀簽撥弄香灰中細小玲瓏的香炭,恍惚間想入非非, 若是讓他用那手替我……
「還請小公子賜我姓名, 再請我喝上一杯。」楊竎說。
「那也簡單。」勞資報名嚇死你, 「請你喝一壺也使得。」
在場所有知曉謝茂身份的都選擇了低頭默默,信王請你喝一壺,嗆不死你都得硬灌。
「這袋子里的是……?」謝茂問。他再不問,容慶似乎都要昏過去了。
楊竎將摺扇收起,微微頷首,立刻就有楊府豪奴上前,將麻袋打開,首先露出來的卻是一條軟綿綿的小腿,蹬著沾血的繡花鞋。容慶似要發聲,被王府侍衛制住。楊府豪奴又將麻袋倒了個個兒,重新解開另一頭的繩索,這回終於解出個披頭散髮滿身鮮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沒有。
容慶滿懷希望麻袋裡的不是他認識的人,此時徹底絕望,慘號道:「庄兒!」
聲音太過凄厲難聽,尤其是容慶嗓子早就壞了大半,這大半夜的喊著簡直瘮人。
謝茂皺眉道:「讓他閉嘴。」
他就不理解這種面對既成事實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復原狀?
王府侍衛一記手刀下去,容慶立刻軟在了地上。
楊竎又一次誤解了謝茂的用意。他認為謝茂已經徹底相信了自己的說法。又或者,謝茂是害怕楊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對,所以順著台階下來。是真相信還是假相信,楊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權威,總認為全天下都應該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無往不利。
「去把人帶回來。」楊竎吩咐身邊的家奴,他認為謝茂已經向他服軟了。
隨後,楊竎用矜持不失溫和的微笑,對謝茂說:「敢請小公子賜教家門?愚兄在家行四,若賢弟不棄,可稱呼愚兄『四哥』。」
多大臉敢當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誰嗎?余賢從都不想吐槽楊家這個冒失鬼了。
謝茂側身在朱雨手裡玩了半天香爐,此時突然抓住爐子,連香帶炭返身就照準楊竎臉上摜去。他看似沒什麼武力,打獵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擲物卻有著相當的水準,香爐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楊竎的眉心,香灰噗地灑了一地,半數都落在了楊竎的臉上。
這且不算,那爐子里還埋著一塊香炭,滾燙地落在了楊竎胯下的馬頭上,馬立時驚了。
楊府那邊誰都沒想到謝茂會突然出手,——誰敢相信,一個鄉巴佬敢對承恩侯的公子無禮?
局面頓時陷入了混亂,楊府豪奴有急著安撫解救驚馬背上迷了眼的楊竎的,也有氣沖衝上前要捉拿謝茂的,最無所適從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來拿容慶的幾個。楊竎以為謝茂服軟要把人交出來了,因此那邊只派了兩個人過來,立在容慶身邊的兩個王府侍衛則是觸目可知地不好惹,這兩個人站在中間都快哭了,去搶容慶吧,估計會被王府侍衛打折,不去搶吧……嗯,不去搶。
兩個楊府豪奴很慫地選擇了後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衛表示:我們不來,不來。
楊竎一邊拿手擦眼,一邊怒吼:「來人給我捉住他們!——不許打小公子。」
謝茂都給他逗樂了,吩咐余賢從:「既然如此,留他一條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麼向楊家發難,楊竎就自動送上門了,若不是楊竎色迷心竅喊出「不許打小公子」這句話,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個兒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兒大。承恩侯的世子謝茂都敢殺,何況是區區一個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樣笑容溫和無爭的模樣,半點兒不見情緒,然而,他言辭中輕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卻讓服侍在他身邊的趙從貴、朱雨、余賢從都下意識地覺得夜風漸寒。
從前的信王,不是這樣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湧起這個念頭。
可是,沒有人會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變態兩個?這一年內,謝茂死了親爹,親兄繼位,自己被晉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發到山裡替文帝守陵,劇變之下,豈能沒有絲毫改變?他性子變了,沒有人敢覺得奇怪,只是暗暗心驚。
曾經最是好脾氣從來不殺人的信王,前兩日才剛剛殺了兩個貼身內侍吶!
余賢從剛要應是,就聽見謝茂用吩咐喝鐵觀音還是碧螺春的語氣,說:「打折他三條腿就行了。」
余賢從與朱雨都覺得自己的第三條腿有點痛,趙從貴沒有第三條腿,他覺得雙腿間涼颼颼地!
余賢從守在謝茂身邊沒動,黎順將容慶拖回余賢從身邊,與常清平一起躍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衛都是文帝在世時欽賜,也有一些身手特別好的高手,如黎順、常清平二人,則是當今皇帝做太子時贈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殺謝茂離間太子與淑妃的勢力不在少數。黎順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下,奉命到謝茂身邊護衛的。
余賢從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賜,正經羽林衛出身,黎順二人則是太子宮中所出,來歷不明。
余賢從做謝茂的外侍長,負責謝茂的安危,對來歷不明的黎順等人實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時,太子送來的人就不能幹晾著,現在太子登基為帝,東宮送來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順與常清平倒也知機,平時不會太貼著謝茂,打獵時也常常奔在最前頭驅趕獵物。
現在謝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賢從與護衛謝茂的六名侍衛都沒動,黎順與常清平動了。
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過之處陰風一片,觸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順魚躍而起,一拳將馬背上的楊竎捶下,雁隨而至的常清平橫掃一腿,只聽見清脆的骨折聲,楊竎原本后彎的膝蓋瞬間變成了前彎!慘叫聲未起,黎順觸地倒踢一腳,卡住了楊竎另外一條仍舊健康的腳踝,長臂輕舒,握拳狠狠砸向膝關節,咔嚓一聲碎響。
兔起鶻落之間,不過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無縫地打斷了楊竎的雙腿。
倒是這如何打斷「第三條腿」讓二人頗為遲疑,黎順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顧右盼:找點什麼當武器好……
楊竎雙腿折斷慘號著摔在地上,楊府豪奴都急了,跟著主子出門,讓主子傷成這樣,他們都要挨板子!運氣好能撿一條命去莊子上苟延殘喘,運氣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這讓他們如何不急不惱?
楊府豪奴紛紛沖向擊傷楊竎的罪魁禍首,黎順與常清平頓感壓力,黎順從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則順手拔出了楊竎馬鞍上裝飾用的華麗長劍,二人被圍攻得不耐煩,同時出手刺向楊竎胯下。
「啊!!!!」楊竎慘叫。
黎順與常清平同時收手,各自收穫破蛋一枚。
謝茂這邊只出了兩個侍衛,楊府那邊甭看人多馬雜,戰鬥力意外地低下。
黎順與常清平越打越順手,身邊放滿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對面還站著幾個人,穿著楊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卻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姦」的王府幾個侍衛嗎?
原來那幾名侍衛見楊府來人甚多,歸來請示余賢從之後,為保萬全就先埋伏在了楊府人群中,伺機在上風口點了迷藥。這迷藥也不讓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體軟之效。信王府侍衛常年試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藥幾乎沒有妨礙,放在楊府家奴身上就見了奇效。
楊府眾人盡數放倒之後,余賢從前來複命,謝茂道:「收拾收拾,咱們逃。」
逃?這個詞用得極其微妙。
在謝朝,只要謝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負了皇帝的幾個兒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報出身份,別說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楊上清本人,也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饒。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這間小客棧里高卧不起,等著明天承恩侯府來人上門,不是向他問罪,是向他賠罪。
……可是,他說,他要逃。
今夜他沒有向楊竎自報家門,今夜他搶了楊靖的致命軟肋,今夜他折了楊竎三條腿,然而,他就這麼帶著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無名氏犯下潑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慘遭毒打殘害,這個消息將會隨著天亮傳遍聖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馬司、城關衙門、衛戍軍,統統都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會大張旗鼓地把這個「無名氏」找出來,明正典刑。
想想這麼可怕的陣仗和局面,趙從貴就差點哭出聲來。
淑娘娘誒,老奴對不住您!千歲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膽兒小,老奴不敢攔!
龍幼株在胭脂樓里待了快五年時間,夏日待客時,天熱了頂多晾上清水、鋪上竹席,再使小丫頭來打扇。像這位年輕恩客似的滿京城採買冰山消暑的作派,著實很罕見。
從來只有世家豪族才會在冬季存下冰塊,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採買到的冰山數量極少,因而價格就變得奢昂。民間也有製冰之法,不過多數凍一些小冰碗做吃食,價錢也不便宜。用室內外以冰山消暑,絕對是頂級豪族的享受。
窗外積雲厚重悶熱難耐,龍幼株待客的廂房內卻是一片幽幽的清涼。
掛著檀色綉帳的綉床上,鋪的卻是藏青色的冰蠶絲褥,那年紀輕得像是偷溜出門開葷的少年貴人,此時就沉沉地睡著,適宜的室溫讓他睡得很安祥愜意,還有一個長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兒伴在床邊,照看著擱在他床尾的那一爐篆香。
兩個給冰山扇風的小丫頭已持續了兩刻鐘,很快就有兩個輪班的小丫頭來替換。
在外室陪著守了一天的龍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這樣悶頭大睡、底下人規矩又重的客人,她還真不如陪個幹完了趕緊完事兒的。想起屋子裡的客人醒來了,只怕還有一場鬧騰,龍幼株不禁悲從中來——能不能讓我也上床眯一會兒啊?
龍幼株正百無聊賴時,床上的謝茂撓撓耳朵,酣睡一日終於醒了過來。
陪侍一側的朱雨忙扶著起身,打水伺候擦臉,屋子裡立刻就忙碌了起來。龍幼株妝飾起歡場小姐兒最風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蓮花上前施禮:「小爺您吉祥,妾龍氏拜見。」
「拿開!」謝茂推開趙從貴遞來的青草湯,一屁股坐在屏風前的坐席上往憑几上一歪,架勢很熟練地露出個歡場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來舞樂!這天都黑了,你們樓子里的姑娘不會還在睡覺吧?」
龍幼株忙上前賠笑:「是,妾這就去安排。小爺您稍待片刻,馬上就來。」
這時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謹守禮,出門做客時,主人說幾句話,客人回幾句話,主人坐什麼位置,客人坐什麼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麼菜單,冬天待客用什麼菜單,席間主人勸飲幾盞,客人祝酒幾次……全都有詳細的規定。稍微行差踏錯就會被嘲笑為不知禮,是沒有家教的表現。
出身世家豪門又「不拘小節」的才子,有「名士」光環加成,會被引為傳奇。若是個草包也學名士「不拘小節」,多半都會被罵成豬頭。
這樣的情況下,除卻交情極深私下相處,人們就只有在青樓里放浪形骸不會被嘲笑失禮。
——你都去嫖妓了,還想什麼禮不禮呢?當然是怎麼舒爽怎麼來啊。
所以謝茂這樣散漫無禮的樣子,立刻就被龍幼株解讀為「歡場老手」。
胭脂樓里也不是沒有來開葷的愣頭青,頭一回來這樣不拘小節的場合,多半都會和旁邊的老手顯得格格不入,再怎麼裝得輕鬆,刻在骨子裡的禮數不會騙人。——哪兒像謝茂這樣,隨便往哪兒一擱,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寢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鬆得理直氣壯。
朱雨、趙從貴也沒有覺出太大的不妥來,信王打小兒性子就怪,對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餘敬畏全無,教他規矩的嬤嬤太監換了十幾波,淑妃、太子妃親身上陣也兵潰如山,宮宴上他從來不出錯,家宴上他就從來沒對過……禮數?十一殿下略懂。
說穿了謝茂這樣的現代人,基本的現代社交禮儀他完全沒問題,古禮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幾次當了兩回皇帝,現代的社交禮儀也基本上餵了狗。——龍幼株覺得謝茂將所有人都視作婢妾,這感覺還真就敏銳到了極致。哪怕謝茂已收斂了許多,兩世帝王乾綱獨斷的經歷依然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涼碟乾果先送上,胭脂樓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魚貫而入,樂班坐定,龍幼株親自拿來單子,含笑詢問:「客人聽什麼曲子?」
謝茂飲了一口酒,隨手放在一邊,說:「換乾淨的來。」也不看單子,「撿拿手的。」
時下青樓楚館里的飲食里都會稍微放一些助興的葯,畢竟常混歡場的男子里,十個有八個都不太行。謝茂對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對也不生氣,只讓龍幼株換乾淨的。
反倒是系統在他腦子裡瘋了一樣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議宿主立刻開啟任務輔助系統!本系統新增輔助功能,能夠替宿主檢測飲食安全!】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錯過這一世,後悔幾輩子!】
【本任務輔助系統不止能夠幫助宿主檢測飲食安全,還能預知目標人物的能力值與忠誠度,實在是宿主統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備之物……宿主,真的不來一發嗎?】
……
系統瘋狂的刷屏中,廂房內已響起悠揚的絲竹聲。
——金石乃禮之重器,似青樓這樣的風月場所,類似鍾、磬等大樂都不准許演奏。
胭脂樓以指尖鼓舞名聞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別以桃花娘、梨花娘、蓮花娘為名,又被稱為三飛花。相比起三飛花的舞技,胭脂樓的樂班就遜色不少,樂班中唯一叫人覺得不錯的琵琶伎與橫吹伎還互別苗頭,絲竹一響,那叫一個熱鬧。
「叫內個吹笛子的出去。」謝茂喝上新換的酒,心情愉悅地剔了個人出去。
暗中鬥技被客人聽了出來不說,還被客人指名道姓趕出去。橫吹伎是個顏色寡淡纏著綠頭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氣施禮告退,出門就狠狠呸了一聲:「絲箏兒的琵琶有甚好聽?不知所謂!」
卻不知謝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為待會三飛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顯功夫。
龍幼株的廂房裡熱鬧至極,胭脂樓各處小閣里也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大堂待客獻藝的地方更是喧鬧無比,橫吹伎煙妃兒攜著橫笛一路罵罵咧咧地往外走,想著是否能去大堂攬個活兒。她這樣被客人指名趕出來,龍幼株房裡給樂班的賞錢就沒她份兒了,正是賺錢的時候,豈能休息。
煙妃兒才剛剛走到穿堂口,就看見十多個穿著衛戍軍兵服的軍爺射門而入,分列兩邊,中間急步走進來一個兵頭兒,齜著燒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鴇兒呢?即刻出見!衛戍軍清查匪類,都待在原地別動。——查完就走,沒犯事兒的著什麼急?」
正在二樓貴賓廂房的老鴇嬌杏娘探頭哎了一聲,露出風韻猶存的嬌艷臉龐:「來啦來啦!可別嚇著奴家的客人們!」
嬌杏娘匆匆忙忙下樓,樓下的打手頭子黎叔、老□□贊伯都跟了上來,扶持在她身後。
黎叔遞來一張銀票,嬌杏娘趁著福身施禮的當口塞進兵頭兒的懷裡,滿臉討好:「軍爺查什麼匪類呀?奴家這開門做生意的,樓子里都是一幫子弱質女流,最是害怕歹人。軍爺若有什麼畫影圖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軍爺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頭兒對老鴇的上道非常滿意,問道:「你可曾見過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他還帶著十多個隨從,也許還騎著馬……」
他問一句,煙妃兒眼睛就睜大一點兒,一條一條合上去,不就是龍姑娘屋內的客人嗎?
想起被逐出樂班的羞惱,煙妃兒心中惡性頓生,故意驚呼一聲。
這時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鴇與衛戍軍的兵頭兒說話,她躲在穿堂口子上驚呼一聲,立時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個衛戍軍立刻把她揪了出來,兵頭兒上下打量她一眼,問:「你可是見過此人?」
老鴇不禁想戳死煙妃兒。
老桂坊內沒有秘密。上午謝茂一行人騎著馬四處打聽胭脂樓,隔壁、對門的死對頭,都知道衛戍軍查問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樓里。她也從來不想為這個來歷不明的客人遮掩什麼。
可是,這大堂里這麼多客人盯著,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這個老鴇卻不過律法情面無奈交出。
像煙妃兒這樣一個驚嚇就把客人賣了,你是客人,你不膈應?
煙妃兒受驚地點頭:「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龍姑娘的屋裡……」
兵頭兒嘿然一笑,提起背後的腰刀,說:「兄弟們,立功的時候到了!」
「頭兒,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帶著幾十個人都沒討到好處,咱們這才幾個人呢?我看還是先圍上,上稟兵尉叫增援來!」一個衛戍軍小聲嘀咕。
兵頭兒深覺有理,又恐怕被謝茂跑了,於是點名道:「連寶,你去叫人!我帶兄弟們圍上!」
※
龍幼株廂房內,歌舞昇平,酒肉飄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飽喝足的謝茂心情極好,離席竄進三個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為何不考慮尋找女子為殉奴任務目標?根據本系統計算,選取女子作為任務目標,宿主的任務難度將降低一個等級。眼前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務對象,建議宿主……】
【從勞資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嗶嗶,再嗶嗶,勞資一頭磕下去!】
【宿主一頭磕下去也不一定會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統也會讓宿主再次重生。建議宿主不要做這麼幼稚又無謂的威脅,系統是為了……】
謝茂猛地往下一低頭,系統瞬間就安靜如雞。
好久沒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謝茂極其投入,羅衣姿風引,輕帶任情搖。他多喝了兩杯臉頰微紅,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著酒碗兒,又開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賢從上前一步,附耳請示:「衛戍軍來人圍上了。」
謝茂還在念彼狡童兮,聞言一笑,道:「可算是來了。」
不然我那麼大張旗鼓地買冰塊幹嘛?就是害怕你們找不到我呀!
衣飛石的母親雖是梨馥長公主,可這位公主畢竟是養的,他怎麼敢叫舅舅?
謝茂在馬上俯身,湊近衣飛石耳畔,輕笑道:「你在我耳邊輕輕叫一聲,我聽見就行了。叫不叫?我數三聲,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就在衣飛石耳畔縈繞,鬧得這少年半個耳朵緋紅,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怎麼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謝茂遺憾地直起身來,從衣飛石手中接過韁繩,「那我就走了。」
衣飛石緊緊抿住下唇,緊張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為不能親近神駒難過,又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違逆會讓謝茂不悅。
謝茂前幾世見慣了冷峻從容的衣大將軍,陡然遇見這個還生澀稚嫩的小衣飛石,只覺得好玩有趣又可愛,特別想揉兩下,欺負兩下。故意撇下眉峰,輕哼一聲,雙膝夾馬小跑兩步,又突然駐馬回頭,說:「真的不叫?」
衣飛石似被他飛揚的目光刺傷,低頭道:「……卑職不敢。」
「馳風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馬駒,我還沒想好送給誰。」謝茂突兀地說。
衣飛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騎著馳風跑一會兒跟領一匹帶著神駒血脈的小馬回來,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馬,又覺得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謝茂嘆息道:「看來是沒人想要了。」
他作勢要打馬離開,衣飛石慌忙小跑著追了上去,緊緊抱住馬脖子:「要!想要!」
謝茂就含笑眯眼盯著他。
衣飛石小聲喊了一句,謝茂聽不清,復又趴下伏在馬背上,「你在我耳邊喊一聲,要乖乖的,甜甜的。」
謝茂只比衣飛石大一歲,仗著發育早,看上去比滿臉稚氣的衣飛石成熟些。不過,也僅僅是成熟一些。此時非要在衣飛石跟前端長輩的架子,逗得衣飛石面紅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聲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飛石緊張地盯著謝茂,謝茂卻搖頭,「不甜么。」
衣飛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離得頗遠,將嘴湊近謝茂耳邊,學著自家阿妹琉璃撒嬌的口吻,盡量甜軟地喊道:「……信王舅舅。」
湊得太近,少年溫熱的嘴唇在謝茂耳尖輕輕擦過,隨之而來就是一縷熱氣。
擦!謝茂頓時覺得……不、好、了。
本想讓衣飛石騎自己的馳風回去,這會兒謝茂也不敢下馬了,輕咳一聲,盡量掩住身下的尷尬,說:「好吧。那小馬駒就送給你了。不過,你得親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馬駒是崔馬官自幼照料長大,你若要領它走,總得和它的『崔媽媽』打個照面,有囑咐給你。」
天真的衣飛石絲毫沒想過信王敢玩強行扣人的把戲,聽謝茂說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駒之後,馳風與奔雷的後代!是得去聽聽養馬官的叮囑,可別把珍貴的小馬兒養生病了!
隨行侍衛讓了一匹馬給衣飛石騎著,一行人往山間的信王行宮趕回。
行至半路,山間草叢抖索,謝茂一時興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從策馬將獵物撿來,只有兩撮兔毛。侍衛固然不敢笑,衣飛石也不敢笑,只有墜在隊伍末尾的徐屈翻了個白眼。兔子都射不中,這徒弟怎麼教?
謝茂跑了一會兒躁氣盡散,此時已恢復了平靜,於是滿心只想誘哄衣飛石,不動聲色地恭維道:「聽說小衣騎射出眾,不若陪舅舅去把那隻掉了毛的兔子追回來。」
不等衣飛石答話,謝茂豢養的獵犬已竄了回來,口中正叼著那隻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場眾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著。
謝茂本就不以武力見長,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對此沒有絲毫羞恥心,只問衣飛石:「怎麼樣?陪舅舅打幾隻獵物,晚上吃鍋子。」
衣飛石近日都在父親帳下聽命,西北與南邊都在打仗,雖說他沒有經手具體的前線軍務,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當然也不能和從前一樣行獵遊玩。少年頑皮,怎麼都覺得憋悶。
此時謝茂縱著他行獵玩耍,他也有些心動,不等回答,謝茂又哄他:「馬借你騎。」
衣飛石對那匹神駒眼饞了一路,又不敢讓信王下來好叫自己去騎一段兒,聞言正中下懷,立馬驚喜地保證:「是!卑職一定給王爺獵些好物回來!」
話音剛落,衣飛石便飛身下馬,迫不及待地等在謝茂馬前,滿眼渴望。
謝茂下馬讓了一步,扶住衣飛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藹地說:「小心。」
衣飛石想說我六歲就在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這麼扶著。可是,謝茂才說要送小馬駒給他,又讓神駒給他騎,他就不好意思拒絕謝茂的任何「好意」,說了一聲謝,就任憑謝茂把自己「扶」上了馬背。
看著謝茂幾乎摟在衣飛石腰上的手臂,徐屈僅剩的獨眼中抹過一絲深思與憂慮。
——這位信王……似乎,手腳不幹凈?
衣飛石與謝茂一前一後奔入山林之中,隨行侍衛牽著獵犬呼嘯跟隨,在山中跑了一陣,衣飛石利索地張弓出箭,先射了兩隻野兔,一隻黃羊,最後竟追到了一隻毛色鮮亮的紅狐狸,被他一箭射穿雙眼。
獵犬叼著死去的紅狐狸歸來,衣飛石興奮地躍下馬去,說:「狐皮獻與殿下!」
謝茂隨之下馬,侍衛遞來水囊,他接過送到衣飛石嘴邊,笑道:「我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獵過程中說笑幾句,衣飛石也沒了先前的拘謹,道謝一聲就接過水囊汩汩灌了兩口。這一路上,謝茂的弓就懸在馬背上當擺設,獵物是獵犬在追趕,衣飛石與之配合追擊,著實累得有點渴了。
恰好此處煙草繁盛,風景秀麗,看著微微喘息的衣飛石,謝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衛侍從展開地氈,鋪上坐席,將帶來的酒水糕點擺上。因是騎行隊伍不方便帶行李,席上沒有屏風,而是紮上長長的幔帳,既能擋風,也能遮擋遠處窺伺的視線。
謝茂履席而上,衣飛石則紅著臉站在一邊,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脫鞋。
「怎麼?」謝茂很意外。
反倒是隨行的內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來,要請衣飛石去旁邊浴足。
謝茂這才想明白怎麼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腳丟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過來,這裡有席子,坐著洗。」
衣飛石有心避到旁邊浴足,奈何朱雨是謝茂的內侍,只聽謝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謝茂身邊去了。他和謝茂僵持了片刻,到底還是泄了氣,低頭道:「卑職失禮。」臭著你了也不怪我……
滿以為是個大臭腳,哪曉得衣飛石蹬掉靴子,謝茂努力嗅了嗅,也沒聞到什麼味兒。
衣飛石紅著臉脫掉足衣,趕忙把雙腳放進水盆里,朱雨送來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來!」信王的下人,是那麼好用的么?
謝茂本就坐得不遠,此時很隨意地轉身湊近,幾乎就把衣飛石摟在了懷裡,低頭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兩隻玉足:「也不臭么。」原來小衣年輕時的腳這麼可愛這麼乖。真想捏一捏。
衣飛石被他貼在背後湊近耳邊說話,整個人都僵住了,總覺得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又覺得自己或許是想多了。軍帳里二十多個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這麼近么?
不過,謝茂看了一眼,說了一句話,又轉身靠另一側的憑几上了。
衣飛石聽他似是接過侍從遞來的溫湯喝了一口,吩咐說:「切個瓜來。」又說湯不夠熱,又要熱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顧不上自己。這才鬆了口氣。
他的腳其實不怎麼容易臭,可是,萬一臭了呢?那可太丟人了。幸好,幸好。
衣飛石洗完腳,朱雨遞上乾淨的毛巾讓他擦乾,又送來嶄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齊。荒山野嶺里,打獵中途竟然還能舒舒服服地洗腳換襪子,衣飛石還是第一次享受,只覺得神清氣爽。
衣飛石上前施禮落座,吃了謝茂分給他的瓜,謝茂又接了剛送來的熱巾子,一隻手就往他背後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隨便擦擦,可別透風受了寒。」
話音剛落,衣飛石就感覺自己扎得緊緊的腰帶被扯開了,衣內一陣透風的涼爽!
同樣坐在旁邊席上吃瓜的徐屈獨眼一眯:尼瑪!這信王絕對手腳不幹凈啊!
因是夏日,謝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發寡淡,素衣玉飾,常用的摺扇因扇墜掛著一枚紅寶,也被他棄之不用。漱口之後,謝茂飲了一盞薄粥,搭著一碟子菌菇雜蔬,素得趙從貴心裡發愁,王爺這是怎麼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宮中太監來傳旨:「著信王謝茂即刻進宮。」
謝茂進宮通常都是趙從貴從旁服侍,這位是朝陽宮出身的閹宦,出入宮闈當然比沒凈身的朱雨銀雷方便。讓人看不懂的是,謝茂此次進宮沒帶外侍長余賢從,而是命余賢從看守王府,帶的是黎順、常清平並十二名領班侍衛。
旨意來得突然,謝茂也不曾擺出親王儀仗乘坐馬車,一匹快馬長驅直入禁中。
宮中已是一片縞素。
謝茂在左安門前下馬,太常寺官員已靜候多時,即刻上前為謝茂更換喪冠素服,另有太極殿服侍的小太監等著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謝茂領到了奉安宮中。殿前諸皇子已跪了一地,側殿是後宮嬪妃,皇帝站在皇后靈前一言不發,……沒看見淑太妃?
「皇兄,皇兄!」謝茂連滾帶爬地撲上去跪下,滿臉不相信地看著楊皇后的梓宮,拉扯著皇帝的龍袍衣擺不放,「為什麼?怎麼了?我不信!我阿嫂怎麼了?阿嫂,阿嫂!」
眼瞅著信王一個虎撲就往皇后梓宮上撞,守在靈前的禮部、太常寺官員,打下手的太監,全都嚇得臉色煞白,七手八腳把信王拽住:「王爺不可!不可啊!」這要是讓信王把皇后梓宮撞個趔趄,他們全得陪葬!
謝茂衝撞幾回沒法突圍,掉頭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說話!我阿嫂怎麼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謝沐一躍而起,衝進殿來指著謝茂怒罵:「你還敢問怎麼了?若不是你無理殺害承恩侯世子,母后豈會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獄,母后就是被你氣死的!」
謝茂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戲特別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媽就蠢,你比前世還蠢。
這時候你蹦達出來幹什麼?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罵毀了有利於你奪嫡上位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說皇后是被氣死的,讓皇帝怎麼下得來台?他老婆成了謝朝開國以來第一個被氣死的皇后!多好聽?你是想把皇帝氣死吧?
果然不等謝茂吭聲,一直站在皇后靈前作憂鬱狀的皇帝陡然暴怒,飛起一腳踹在皇二子謝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氣呢!孽畜就敢踩著嫡母娘娘屍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髮指!」
這一腳踹得結結實實,謝沐飛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門檻卡住,瞬間臉白如紙。
謝茂第一個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點站不穩,似是傷心至極,一手扶著皇后梓宮,淚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著謝沐繼續罵,「皇后不在了,琰兒還在呢!縱沒有了琰兒,朕還有長子,輪不到你這畜生耀武揚威!」
兩句話說得滿堂眾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長子!
謝茂抱著皇帝的腿,這分明也是一個人的腿,一樣的骨頭,一樣的血肉,一樣從母胎中娩出,一樣牙牙學語長大。可是,為什麼他就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楊皇后英靈不遠,聽見皇帝親口說不保全她的兒子,她該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涼薄猜忌,小氣刻毒,可他真的沒有想到,皇帝會心狠成這樣。
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
※
奉安宮楊皇后梓宮之前,皇帝一場暴怒,昭示著中宮嫡子廢了,皇二子謝沐也廢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長子謝灃欣喜若狂,替楊皇后跪靈時越發虔誠悲痛。
——皇帝說了,沒有琰兒(嫡子),還有長子。
只要謝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來,儲君的位置,得來全不費工夫。
謝灃一邊哭得涕泗橫流,雙眼紅腫,一邊努力地想,怎麼才能讓謝琰永遠出不來呢?五弟那個暴脾氣,只須有司官員羞辱兩句,他就會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邊哭著嫡母,一邊盤算著如何弄死嫡母的親子,半點兒不覺得心驚。
人死如燈滅,活著怕她,死了?倒是叫她從梓宮裡爬出來呀!
※
謝茂是臣弟,在靈前初祭之後,不再守在奉安宮,而是去了長信宮。
他去探望聽聞皇后急病薨逝,驚慟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為淑太妃生病只是託詞借口,不想去奉安宮為楊皇后致祭——身為太妃,說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後為天下母,皇後去世,天下縞素,太妃也不能免禮。
哪曉得才走進長信宮就聞見濃重的藥味,淑太妃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謝茂上前施禮,關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這是?」
大宮女取軟枕墊在淑太妃身後,將她扶起,揮退所有服侍的宮人太監之後,親自守在帳前,示意淑太妃可以與信王放心說話。
淑太妃滿臉病容,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道:「要小心啊。」
謝茂被她一句話提點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誰?楊皇后已經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淑太妃,和記憶一樣,淑太妃總是嬌柔無依的模樣,彷彿失去了丈夫兒子無人庇護就活不下去,可謝茂知道,不一樣了!
她的嬌柔,她的卑怯,她菟絲花一般的弱質,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錢氏至長秋宮中誣指我與皇帝有染,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輕聲說。
果然是為了那個秘密。
謝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這個秘密害得死無全屍。
曾經他不理解,楊皇后一手撫養他長大,他也對楊皇后感恩戴德、對謝琰用命維護,為何楊皇後母子將他恨入骨髓?他親手扶了謝琰登上皇位,謝琰卻說奉母后遺命,將你五馬分屍,將你母淑太妃鞭屍三百、挫骨揚灰,他問為什麼?謝琰只說,問你媽。
然後,謝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問淑太妃,你和楊皇后什麼仇什麼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謝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惡氣。結果不用他弄,楊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謝琰,謝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終幹掉了皇三子謝深,登上了皇位。
那時候謝琰早死了好幾年了,大仇得報的謝茂都忘了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稱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條白綾自掛而去,把謝茂雷了個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罷了,剛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幹嘛?沒見過庶母給兒子殉葬的。這算怎麼回事?!
這個疑惑終於成功地引起了謝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時,謝茂就認認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與他娘之間的蛛絲馬跡。結果不出意料,這兩位還真有一腿!連謝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兩次都心甘情願寫了那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啊。
在此之前,謝茂對皇帝、淑太妃都稱不上多真情實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為妾不貞,為臣不忠,為母不慈(謝茂是否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謝茂登基前自縊,害謝茂坐朝初期被罵得位不正,所以連親媽都容不下他,被罵出翔),一心一意只愛自己的姦夫,不惜為姦夫殉死,簡直……沒法形容這麼個貨!
要不是親媽,謝茂都想一碗鴆酒直接把她弄死。
現在,謝茂覺得,他所有「以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個在皇帝駕崩之後,悄無聲息自縊而死的「戀愛腦」,也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與皇帝之間,也許,也根本就不是謝茂所認為的那麼一個瓊瑤劇本!
淑太妃分明對皇帝忌憚至極,她由始至終都戒備著皇帝。
若非這一世謝茂突然放飛了自我行事剛烈果斷,淑太妃還是會和從前一樣偽裝著失去了愛情就無法苟活的模樣,根本不會露出這一絲獠牙。
她柔弱,是為了保護兒子,她剛強,仍是為了保護兒子。若謝茂仍是從前那樣對誰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兒子一世長安,若謝茂像今日這樣會殺人會借勢了,她就……扶兒子位登九五。
這麼彪悍慈愛一個親媽,我竟然誤解她幾輩子!
謝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頭:「阿娘是說,他因一句謠言殺了阿嫂,也不會放過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來以為要和兒子好好解釋許久,哪曉得才說了一句話,兒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興得撐起病體緊緊搭住謝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兒,阿娘好高興。你可終於開了竅了。——對,他為一句話,連相扶多年的楊后都殺了,你我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