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鄉村天王(187)
衣飛石從不肯承認他與謝茂的感情。
在他想來, 與謝茂這幾十年纏綿悱惻, 都是他趁虛而入設計來的。
只因此時太著急了, 他顧不得訓斥鎧鎧在謝茂跟前胡說八道, 只關心自己想要遮掩的真相。
「不曾提及那件事?」衣飛石著急起來, 腹間創口飆出兩股細細的鮮血,幾乎捂不住。他勉強用手指堵住傷口,不讓身體去癒合傷處, 也避免玉翡劍留下的戾氣再把癒合的創口撕扯開。
已經被封印修為的謝茂居然能瞞過他的耳目, 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鎧鎧,這讓衣飛石意外又氣急——
君上已然起疑, 鎧鎧又是個不靠譜的, 沒有他親自盯著,倘若鎧鎧說錯一句話,計劃有危險!
鎧鎧舉起手否認:「沒有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辦事,主子放心。依我看, 君上已經相信了。」
「你如何說?」衣飛石眼中皆是慎重。
「我就說啦,主子和君上互相暗戀不敢表白, 君上為了成功把主子變成君夫人,下界的時候就讓我把主子你的記憶與修為一起封印了,然後,你們倆就在下界勾搭成奸……哦不不不, 是遵循心底誠摯的吶喊, 破除身份與地位的迷障, 互相吸引,彼此愛慕,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說的都是真話,君上沒道理不相信吧?」
「就是那件事,我一點兒都沒提。」鎧鎧指天發誓,「我腦子很靈的叻,暴君一旦知曉未來的真相,主子的計劃就泡湯了,而且,主子肯定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啊,絕對絕對不會亂說,打死也不能說,說了大家都要一起死!」
衣飛石勉強相信了鎧鎧的說辭。不過,為了保險,他打算看一看鎧鎧的記憶。
——有謝茂的太一鏡在手,看一看更安心。鎧鎧少一根筋,未必看得懂謝茂的情緒,衣飛石不一樣。
他與謝茂相處何止萬年?哪怕如今的謝茂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他也有與這個謝茂相處數十年的經歷,彼此之間實在太熟悉了。謝茂但凡有一絲不虞疑惑,他只要認真些,總能看出來。
當他準備拿出太一鏡時,鎧鎧咳咳一聲:「在君上那裡。」
見衣飛石滿臉錯愕,鎧鎧兩根手指晃了晃,做了個偷錢夾的姿勢:「他用主子你——的血,把鏡子釣回去了。」
衣飛石在小世界里拿出了一面「太一鏡」——
那東西殘留著太一鏡的氣息,卻是一個薄薄的視頻遙控器。
衣飛石很熟悉這個遙控器。常年放在謝茂所睡那一側的床頭柜上,衣飛石喜歡看耕戰頻道和狗血劇,謝茂總會陪他看一會兒,看著看著謝茂就會把電視聲音調小,二人相擁而眠。
舊物舊事動舊情。衣飛石指尖在遙控器上劃過,心情旋即被擔憂充塞。
謝茂能用衣飛石的神血釣出小世界中的太一鏡,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用遙控器進行置換,可見他目前所掌握的道法,明顯已經超出了被封印的範圍。哪怕謝茂是替身法的開宗祖師,這手段也顯得太過高妙絕倫了。
衣飛石推斷很可能是在謝朝地宮的那一次爆發,將謝茂身上的封印砸得鬆動了。
謝茂身上的前塵禁法最初由衣飛石親自施加,謝朝地宮鬆動后,前不久才由鎧鎧趁機二次加固。鎧鎧的修為不如衣飛石,也就是說,目前謝茂身上的前塵禁法比從前更不靠譜。
「主子,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啊,誰知道君上什麼時候才能養好善心?這要是君上還沒好,先把記憶恢復了,咱們忙活這麼多年不全都白費了?」鎧鎧向衣飛石出主意,「去小世界才安全。小世界咱們能做主呀。」
衣飛石看著蒼涼孤寂的輪迴池,聲音中有著淡淡的無力:「我目前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把君上再次送入小世界。」
謝茂在旗山陵地宮的那一場失控爆發,讓計劃里的一切都脫離了軌道。
想要把君上送入小世界並不容易。計劃之初,衣飛石就為此耗盡了大部分力量。他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計劃也不可能重頭再來。不僅僅因為謝茂恢復了記憶要殺他正法,也因為衣飛石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沒有第二次機會。一旦他失敗了,再沒有人能阻止謝茂滅世。
「那可怎麼辦?」鎧鎧也懵了。在它的印象中,去小世界很容易,怎麼送暴君去小世界就很難了?
怎麼辦?衣飛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要再出現了。」衣飛石說。
現在他已經和謝茂分手,不需要鎧鎧來封印自己的記憶,這滿身破綻的搗蛋鬼不惹禍就行了。
「哦。」鎧鎧無趣地低下頭,又忍不住建議,「我覺得君上已經相信我的說法了。要不,主子你還是回去?你在君上身邊陪著這一世,君上脾氣多好呀,對誰都笑眯眯。」
——在暴君面前撒謊可不容易,主子的操作完全浪費了我的萬全準備嘛!鎧鎧腹誹。
衣飛石沒有說話。
不管謝茂是否相信鎧鎧的說辭,他將自己斬出了謝茂的生命,還怎麼回去?
何況,衣飛石覺得事情不會那麼順利。這世上唯一能瞞過君上的方法,只有沉默。任何謊言都會被找出破綻,一旦有了破綻,離真相就不遠了。
衣飛石也不怪鎧鎧對謝茂撒謊。歸根結底,這件事就錯在他身上。若他恢復記憶之後自覺不能侍上,立刻就選擇斬前塵離開,若他更謹慎一些,不在君上眼皮底下召喚鎧鎧,謝茂都不會有機會發現鎧鎧的存在。
只差一線就露餡的局面下,鎧鎧能把殘局收拾成目前的樣子,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衣飛石不說話,鎧鎧又忍不住問:「那主子你就一直蹲在地下,讓君上一個人在上面?」
「此事不必你費心。我有辦法。」衣飛石說。
「君上給你舔一舔就不流血了。」鎧鎧畢竟擔心自家主子,在衣飛石身邊不住絮叨。
這處傷代表著衣飛石與謝茂感情的決裂。
它是謝茂對衣飛石擅動自己紫府的懲戒,也是二人徹底兵戎相見的見證。
前一秒謝茂還說拿著玉翡劍使苦肉計的衣飛石吃定了自己,后一秒他就失去了對衣飛石的愛,甚至利用了衣飛石對他的關心,將短劍捅入了衣飛石的身體。
傷口一直在流血,一直在癒合與撕裂。
滴滴答答不絕如縷的鮮血,就像是這麼多年謝茂對衣飛石的愛,正在一點一滴地離開衣飛石的身體,離開衣飛石的生命。
最讓衣飛石覺得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活該。他連一個可以遷怒怪罪的對象都沒有。
衣飛石唯一能痛恨的人,僅是自己。
直到鎧鎧撞槍口上。
鎧鎧嘀嘀咕咕要衣飛石去找謝茂療傷,下一秒,鎧鎧就被拆成了零件,稀里嘩啦灑了一地。
鎧鎧的本體就是由不同的部件組成,彼此之間並無勾連。就算被拆成了零件,它也不覺得疼痛,只會暈眩。
滿眼冒金星的鎧鎧把自己七零八落的部件重新拼裝好,悶頭躲在一邊蹲下,小聲嘀咕:「哼。君上跟主子沒學好,主子跟君上學壞了。暴君!暴主子!天生一對!」
也許沒等暴君養好善心,主子就跟著暴君一起去毀滅世界了。太有可能了!鎧鎧腹誹。
※
岳雲在樓下收拾殘局,被聞聲趕來的宿貞捉了個正著。
「發生什麼事了?」宿貞看著地上殘留的鮮血。
那是屬於石一飛的鮮血,母子血脈相連,宿貞對此極其敏感,放在腰間的右手就有薄薄的冰霜成型。
作為常家千金,宿貞並不怕被斷了香火的岳家父子。常家不供奉岳王,拜的祖師爺比岳王父子更早數千年,似岳雲這等祀神再能打,她也不怕,甚至有些居高臨下的驕縱。——岳王父子是沒組織的祀神,沒有常年供奉的信眾,更沒有流傳在世間的道統,難免被邊緣化。
岳雲心說,我這怎麼給你解釋?想了想,乾脆一溜煙跑了。他化神開路,直接跑回了杭市。
這等神仙手段,宿貞眼睜睜看著也沒轍。她警惕地用靈識將別墅內外都掃了一遍,樓上謝茂與衣飛石居住的卧室牆壁破了個大洞,尤其讓宿貞心驚:「飛兒?謝先生?飛兒?」
謝茂緩緩從客房裡走了出來,說:「媽。」
「這是怎麼了?飛兒呢?」見謝茂好端端地走出來,宿貞鬆了口氣。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她依然不喜歡衣飛石卑下溫順地服侍著謝茂的姿態,可她心底已經默認了,謝茂會保護衣飛石,不會讓衣飛石受傷害——閨閣之間的嬉戲不提。
「和我吵了一架,走了。」謝茂談起離開的衣飛石,就像說衣飛石出門買包煙一樣尋常。
宿貞臉色有些變了。她不太敢相信地指了指地上的血:「……吵架?」
「沒刺中要害。」謝茂平靜地承認了。
徐以方來得比較慢。她今天在接受治療,耳力也不如宿貞那麼好。宿貞聽見動靜就跑出來了,她是聽見外邊助理討論宿貞急匆匆離開,這才打聽了兩句,趕緊從治療室追了出來。
待徐以方趕到時,恰好聽見謝茂這句話,驚訝地問:「什麼?進賊了嗎?茂茂受傷了嗎?」
見謝茂神色平淡,渾身上下也就手上沾著血,她又冷靜了下來,「飛兒捉賊去了?」
徐以方的推理很有邏輯。謝茂能站著,毫無痛苦之色,那就是自身無恙。謝茂半點不著急,神色平靜無比,那就是衣飛石也沒受傷。既然都沒受傷,衣飛石又不見了,那肯定是賊受傷了,衣飛石捉賊去了。
被徐以方兩句話打了個岔,覆蓋了宿貞整個右手的薄霜方才緩緩地褪去了。
認清楚局勢之後,宿貞歷來很能忍耐。謝茂來歷莫測修為高深,不到拚命的時候,宿貞不想和謝茂撕破臉。如今謝茂背後還有徐家撐著。修俗兩界都極其不好惹。當務之急,是找到兒子。
她不再看謝茂,轉身走了兩步,想起謝茂對衣飛石的變態佔有慾,又回過頭來。
「謝先生,我能帶飛兒回家嗎?」宿貞問得很客氣,姿態很低。
謝茂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然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謝茂並不在乎衣飛石的去向。
衣飛石是否回家,是回宿貞的家,還是回他和謝茂的家,謝茂都不關心。